作者:月麒麟
“陛下,于少保所为确实不妥,但是,也是为大局考虑,何况,如今正值整饬军屯的关键时刻,兵部不可无人主持,恳请陛下顾全大局,小惩大诫,臣相信,于少保定然不是有意欺瞒陛下,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切莫冲动。”
接着,杨洪也跟着上前,道。
“陛下明鉴,此事干系重大,于少保一时犹豫不定,也并非难以理解,于少保为人正直,对朝廷,对陛下一腔赤诚,绝无半点不敬之心,陛下若因一时之怒,令于少保停职归府,朝野上下,势必流言四起,故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与此同时,李贤和范广也纷纷上前,替于谦说情,道。
“陛下息怒,虽然说此事于少保办的不妥,但是,到底已圆满解决了,而且,于少保对于自己所为,也已知错,陛下您一向宽仁,朝中大臣犯错,您都愿意再给一次机会,于少保不过一时不慎,何妨让他继续戴罪立功,若再犯错,再严加惩戒不迟!”
这般轮番上来进谏,一时之间,在场的所有大臣,都站了起来。
但是,朱祁钰却丝毫都不为所动,他只是淡淡的望着于谦,开口问道。
“于尚书,朕对你的这番处置,你可心服?”
于是,从不辜负自己拆台大师名头的于谦,不负众望的在众人的注视下,对着天子俯首一拜,道。
“回陛下,臣欺瞒陛下,妄测天心,情知有罪不敢辩驳,甘愿认罚。”
“然兵部整饬军屯事关重大,不可无人主持……”
听到这,在场众臣还抱了一丝希望,觉得这位于少保能够为自己求求情,说不定天子怒意一过,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于谦接着不紧不慢的道。
“俞山身为侍郎,难以把控全局,如此大事,必要有尚书大臣坐镇,故臣斗胆,举荐内阁次辅俞士悦,代臣出任兵部尚书,主持全局!”
……
话音落下,殿中的老大人们皆是一头黑线。
于谦,于少保,于尚书,您干嘛呢?!
天子一时生气,说要将你停职,咋的,你反手就要辞职?!
赌气也不是这么个赌法啊!
果不其然,下一刻,众人便瞧见,天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冰冷,道。
“于谦,你放肆,你这是在威胁朕,是觉得这兵部之事,离了你便没办法了吗?”
这一次,于谦倒是面色如常,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断无此意,只是整饬军屯的确繁琐复杂,需得力大臣主持,即便陛下不愿用臣举荐之人,也请陛下切勿令兵部尚书之位空悬,等尽快择得力之人出掌兵部。”
这话一出,在场的诸大臣更是哀叹一声。
祖宗啊,咱别闹了成不成?
眼瞧着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明显已经是生气到了极点,陈镒连忙赶着他老人家开口之前,同样拜倒在地,道。
“陛下息怒,于尚书只是一时心中愧疚难当,所以生出此念,绝非对陛下有所不敬,朝廷如今上下瞩目兵部,若是陛下此时撤换兵部尚书,必会令朝野流言四起,何况,整饬军屯一事繁琐复杂,新尚书即便再得力,也需要时间熟悉磨合,必会影响大政推行,为朝局计,还请陛下暂息怒意,三思而行。”
其他几个大臣,也同样跟着陈镒一起上前进谏,一时之间,殿中诸臣纷纷拜倒,无一人再立于殿上。
然而,让他们感到心凉的是,尽管他们已经努力的找理由平息天子的怒火,但是,天子脸上的怒意却没有丝毫削减的意思。
他老人家只是静静的望着于谦,看得人后背发寒。
不过,其他人心中忧虑万分,但是,作为当事人的于谦,反应倒十分平静。
于是,在这个古怪的氛围当中,天子终于冷笑一声,开口道。
“于谦,你就那么不想做这个兵部尚书吗?既然如此……”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天子下一句就是要将于谦就地免职。
然而,天子到底是天子,哪怕再生气,也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于是,众臣紧接着便听到,天子冷声开口,道。
“那朕便偏不如你的意,这个兵部尚书,朕不仅要让你继续做下去,而且,整饬军屯一事,朕也要你继续主理!”
“于谦,这个当口你要给朕撂挑子?做梦!”
第649章 金尚书的决心
武英殿中,看着天子用最狠的口气,说着最服软的话,老大人们不由一阵无语。
好吧,他们刚刚的担心,属实是多余。
就算不谈天子对于谦一直以来的爱重,单纯从朝局的角度出发,天子也不可能真的在这个时候撤换兵部尚书。
整饬军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关系,所以,想要真正的推行下去,负责主持之人不仅要有通盘全局的能力,而且要有足够的威望地位,除此之外,还要有敢于触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勇气和清廉自守的气节。
这四者缺了任何一个,这件事情都难办成。
从朝中出现整饬军屯的风声起,到如今有完整详细的章程,并且顺利的通过廷议,可以开始施行,虽然背后有天子的推动,但是,于谦的作用绝对是不可抹杀的。
真的要换了他,朝野上下动荡还是其次,最难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一个真正能够接替于谦的人。。
说到底,天子毕竟是天子,过往的种种其实早该让他们明白,如今的这位圣上,理智的吓人。
从土木之役在朝堂上摄政到如今,他老人家不是没有发脾气的时候,但是,不管情况如何危急,情绪如何激动,天子几乎都不曾真的被情绪左右,而下任何决定,更何况,是这种传出去会立刻引起朝堂震动的决定。
所以打从根上起,只怕天子就只是想让于谦服软, 没打算真的让他停职, 更不要提撤职了。
可谁想到, 于谦这个愣头青,连辩驳的话都不说一句,反而跟天子怄气, 真不知道,这货到底是咋想的。
能够让天子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满朝堂上下, 于谦也是独一份了!
于是, 众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了于谦,不约而同的给他打着眼色。
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于少保,您就别闹了……
所幸的是,于谦到底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 听了天子的话, 他沉默片刻, 终于抬起头, 脸色有些复杂的开口道。
“谢陛下宽恩,臣必万死以报!”
话虽是如此说, 但是古怪的是,在于谦的脸上既看不到劫后余生的情形,也看不到事情圆满解决的如释重负。
相反的, 不知为何,老大人们总觉得, 于谦的神色当中,除了感念圣恩之外, 还夹杂着些微的担忧和几乎微不可查的失望。
不过,这般神色只是一闪而过, 旋即,于谦便恢复了平静,清癯的脸上让人看不出喜怒。
这让在场诸人不由面面相觑。
这场罢职风波,大概,应该,差不多,算是过去了?
按理来说, 天子都金口玉言说了,让于谦继续留任,于谦也没有推辞,这件事情便算是结束了。
但是, 几乎是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好像有什么细节被他们忽略了,可具体是什么,他们却也说不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老大人们来说,能够尽快结束这场风波,总归是好事。
事情虽然解决了,但是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天子九五之尊,被于谦气到这个份上,要是还指望他老人家来缓和气氛,在场的这帮人也就太没眼色了。
于是,老大人们对视一眼,纷纷上前,道。
“陛下圣明,胸襟宽广,心怀天下,此诚圣君之象也。”
“请陛下放心,经此一事,于尚书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为朝廷效命。”
“陛下德泽万民,臣等敬佩万分。”
一堆恭维的话奉上,天子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几分。
见此状况,老大人们赶紧转移话题,于是,刑部尚书金濂轻咳一声,上前道。
“不敢欺瞒陛下,臣实有一事不解,那宁远侯纵使牵涉军屯一案,但是到底战功累累,贵为侯爵,即便朝廷要整饬军屯,会惩治于他,也不至于有性命之危,缘何他竟在得知于少保暗中查探军屯一事后,铤而走险行谋刺之事?”
“方才廷议之上,陛下言锦衣卫有密疏呈上,臣斗胆,不知陛下可否将此密疏及昌平侯所呈上的一应证词物证人证移交刑部,以便察查清楚,尽快覆奏。”
果不其然,提起正事,天子的脸色终于开始恢复了正常。
不过,听了金濂的奏请,不知为何,天子似乎有些犹豫,片刻之后,才从手边翻了翻,然后拿出两份奏疏,递到内侍的手中。
于是,内侍恭敬接过,然后走下御阶,将奏疏递到了金濂手中。
金老大人接过来一瞧,这两份奏疏,一是杨洪呈上去的,杨信的家信,另一封,则是他刚刚奏请的,来自锦衣卫的密疏。
他没有急着拆开,而是疑惑的望着天子,他没记错的话,除了这些之外,杨洪的奏本及杨能的自陈书,也是这件案子当中十分重要的物证,然而……
“这两份东西,金先生先带回去,至于杨侯的奏疏和杨能的自陈书,先留在朕这,金先生想知道的,那份锦衣卫的密疏当中有所提及,不过,朕得知此事的时间太短,所以,锦衣卫查得的东西也有限,但是,总归是有个方向。”
还未等金濂发问,天子的声音便已响起。
于是,金老大人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聪明如他,自然明白,有些东西天子不给他,一定有不方便给的理由。
就算是要问,也得私下里问。
踌躇了片刻,金濂朝着天子拱了拱手,然后便抬手拆开了杨信的那份家信和锦衣卫的密疏,细细瞧了起来。
前者倒是没什么出乎意料的,和在廷议上所述的一样,杨信在信中写到了于谦遇刺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在审讯过程当中得到的一些证供。
这些东西廷议的时候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所以,金濂粗略的看了一遍,便转向了锦衣卫的那份密疏。
不得不说,这份密疏没有让他失望,但是……也没有达到他的期望。
通篇看下来,金濂心中的不少疑惑,顿时有了方向,与此同时,他也不由苦笑一声。
果不其然,他在偏殿的感觉一点都没错。
刚刚在廷议之上,天子根本就是在诈任礼!
这份密疏当中,的确写出了任礼谋刺于谦原因的一个可能,但是,就如天子所说,时间太短,即便是锦衣卫,能够查到的东西也有限。
仅凭密疏中呈现的内容来看,只能说是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和相对合理的解释,但是,具体的证据和一应的细节,都还没有掌握。
所以说,如果不是任礼自己的心防被攻破,诸勋贵也各怀鬼胎,这件事情,只怕真的没那么容易被解决。
不过,无论如何,廷议已经过去了,任礼也被扔进了诏狱里头。
不管是使诈还是怎么着,天子该做的已经做了。
但是,如此一来,刑部的压力就大了!
事实上,锦衣卫的这封密疏当中,只说了一件事情,而且,如所有人意料的一样,正是和任礼镇守甘肃期间的侵占军屯有关的事。
当然,就像金濂等人所疑惑的,仅仅是侵占军屯,根本就不可能解释任礼为何会如此冒险,谋刺朝廷重臣。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侵占军屯的背后,还藏着一件更为严重的大事!
这件事情,还要从正统八年说起。
那个时候,任礼还在甘肃镇守,当年的六月,他给朝廷上了一本奏疏,建议削减将领开垦荒地,向朝廷缴纳的赋税,以鼓励边防。
按照之前的规定,边将带领家仆开垦荒地的,每顷要向朝廷输粮十二石,这个数字远远高于普通的民田,几乎和军田的纳粮额度相近。
奏疏递到中枢之后,在当时的朝堂之上,其实是引起过争议的。
赞同者认为,此举可以加强边防,让边将在戍守之时更加用心,毕竟,有恒产者方有恒心,边将置产业在边镇,在抵御虏贼之时,才更会尽职尽责。
反对者则认为,此举会使得私垦田在边镇愈演愈烈,有了这道政令,边将必然会更加肆无忌惮,役使军士开垦私田,中饱私囊,如此一来,军屯废弛,边军战力下降,长远来看,得不偿失。
这件事情在朝堂上争论了一段时间,但是最后,还是顺利的通过了。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因为当时的天子,也即是现在的太上皇刚刚亲政不久,对曾经大破阿岱汗的任礼十分看重。
与此同时,虽然亲政不久,但是,从那个时候起,太上皇便已经有意要对瓦剌动手。
虽然长远来看,任礼的这个建议,会加重军屯废弛。
但是,短时间之内,的确对边防有好处,能够为之后对瓦剌动兵做准备。
因此,自那之后,边将开垦荒地,只需向朝廷纳粮八石,便可名正言顺的在户部登记造册,划为私田。
应当说,这个建议通过了之后,任礼在军中的威望迅速拔升,甘肃的边防也的确有了暂时性的明显的好转。
对于这一点,其实朝中的很多人都颇有微词,觉得任礼是在笼络人心,所以才上了这本奏疏。
当然,不管朝中议论如何,这件事情毕竟走的是正常的流程,并没有任何违规之处。
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被提起来,是因为锦衣卫注意到了隐藏在这封奏疏背后的内情。
要知道,任礼并非是第一年到甘肃镇守,早在正统元年的时候,他就受命佩平羌将军印,以副总兵之职出镇甘肃,其后两年间,和虏贼大大小小交战数次,直到正统三年远征阿岱汗大胜之后,回京受封宁远伯。
但是,在京中呆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他便又回了甘肃,升任总兵官。
到正统八年,任礼递上这份奏疏为止,他在甘肃至少已经镇守了将近七年的时间。
于是,一个问题便出现了,是什么样的契机,导致了任礼在镇守甘肃七年之久以后,向朝廷上了这样的一份奏疏呢?
这件事情,在当时没有人深究,但是,当传来任礼谋刺于谦的消息之后,朱祁钰便顺理成章的想到了军屯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