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朱祁钰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中忽然颇有几分感慨,道。
“于谦,你知不知道,朕有时候觉得,你真的该死!”
空旷的殿宇当中,青年天子用最平静的口气,说着最真诚的话,声音回荡四周,闻之便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但是,于谦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只是俯首一拜,沉默不语。
朱祁钰倒也未在意,只是自顾自的道。
“方才在殿中,朕其实猜得到,除了关西七卫之外,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可是,朕想告诉你的是,就像任礼的这桩案子一般,有些事情,埋得再久,它也存在,虚掩放任,不过得一时安宁,最终,必害人害己!”
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他抬起头,从进殿开始,头一次直视着天子的目光。
在这道目光当中,他看到了冷酷和坚定。
而这,恰恰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沉吟片刻,于谦深深叩首,然后抬头,终于是首次开口,为自己解释,道。
“陛下,臣非不忠,更非有意辜负陛下,只是,如今朝局安稳,天家承平,朝中虽有别有用心之辈,但是终不过是跳梁小丑,陛下运筹帷幄,圣明英断,区区宵小之辈,难成气候。”
“如今整个朝堂,皆以陛下马首是瞻,诏谕所下,无不遵从,朝野上下皆称陛下有明君气象,太上皇安居南宫,不问朝政,颐养天年,当此之时,陛下再掀旧案,难免令天家失和,内外猜忌,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损陛下圣德,此非臣所愿见也。”
“臣知欺瞒陛下乃是大罪,但请陛下体恤臣忠义之心,臣断无辜负陛下之意。”
这番话,于谦说的同样坚定,显然,这才是他内心的想法。
不过,听完之后,朱祁钰却是不由苦笑连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事实上,从拿到起居注的时候,朱祁钰就隐有所觉,于谦之所以不想追究刺杀一案,并不单单是因为牵扯到关西七卫,更重要的是,这件案子还牵涉到了南宫。
哪怕是到如今为止,和太上皇相关的一切,仍旧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于谦刚刚的这番话,虽然依旧没有说的太明白,但也算是首次,他表露出自己对如今天家关系的看法。
只不过,这个看法,却叫朱祁钰不知该觉得高兴,还是觉得难受。
高兴是因为,在于谦的口中,充满了对于他这个天子的信心。
应该说,过了这么久,英国公府那一帮人,暗中支持太上皇的事情,在朝中已经不算是什么太大的秘密。
像是于谦这样的七卿大臣,对于这种事情,早已经是心知肚明。
但是,至少就于谦来说,他并不在意!
至于原因,就像刚刚所说的一样,在于谦心中,经历了瓦剌之战,如今天子的声望,地位早已经稳固,再加上这一年多以来,天子在朝事上的娴熟如意,让于谦有意无意的呃,觉得再大的问题,在天子面前都不是问题。
在于谦看来,这些人就算是背靠太上皇,也不过就是跳梁小丑而已,只要天子想要拿捏他们,随时都有法子。
只不过,天子顾及着对朝局的影响,一直没有对他们动手而已。谷
换句话说,在于谦的心中,如今天子手握大权,完全有能力应付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状况,所以,没有必要再徒增风浪。
任礼可以查,也可以死,这都没关系。
甚至于,就算这次廷议上,任礼不被丢进诏狱里,在此后清查军屯的时候,于谦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毕竟,于谦只是顾全大局,又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在宣府险些被刺杀的人是他自己,于谦心中不可能没有怒意。
但是,任礼就算是死,也不能是因为谋刺朝廷重臣。
因为这件案子一旦查下去,追根究底,必然会查到太上皇的身上。
新皇查旧案,本身就很容易遭受非议,何况,如今太上皇还安稳的呆在南宫,如果真的把这件旧案翻出来,朝野上下,只怕不会相信,天子是出于公理道义要主持公道。
他们只会觉得,天子如今大权在握,便想要变着法的给太上皇难堪。
太上皇犯了再大的错,他也是天子的长兄,这般作为,必会让朝野上下对天子的观感变差。
和天子接触了这么久,于谦心里十分清楚,虽然如今天家看似和睦,天子对于太上皇,也以礼相待,但是实际上在天子的心里,是瞧不上太上皇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咸不淡,但是总归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一旦这件案子被翻出来,那么,太上皇自己也势必会觉得,天子是在刻意针对他。
到时候,天家的关系恶劣,这一对尊贵的兄弟真的斗起来,就算天子大权在握,稳操胜券,可到底最后,也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如此种种,才是于谦犹豫不决的原因。
叹了口气,朱祁钰想了想,伸手将怀恩招了过来,低声吩咐了他两句,于是,怀恩便匆匆退下。
“先生先起来吧。”
命内侍将于谦搀扶起来坐下,朱祁钰揉了揉额角,张了张口,但是,却什么都没说。
直到片刻之后,怀恩匆匆而回,手里已多了一本盖着蜡封的密信。
此情此景,让于谦感到有些意外,然而紧接着,他便瞧见,怀恩在天子的示意下,径直将这份信封递到了他的面前。
旋即,天子的声音响起,罕见的带着些许疲惫。
“朕这里有份东西,先生不妨先看看。”
于谦倒是没有过多犹豫,抬手接过信封,拆开之后,便凝神望去。
“景泰二年正旦日,太上皇于南宫赐宴群臣,宁远侯任礼,宁阳伯陈懋,英国公府张輗,驸马都尉焦敬,薛桓,成国公府朱仪,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等人,于席间受太上皇召,于清和阁觐见……”
仅仅看了开头的两行字,于谦便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双眼也蓦地闪过一丝寒光。
那天赐宴,他当然也在,当时虽然人多忙乱,但是,他不曾记得,有内侍过来宣旨召见大臣。
换而言之,如果这封信里说的是真的,那么,那天赐宴之时,这些人是背着所有的朝臣,秘密觐见。
于谦在朝堂上沉浮多年,他的政治嗅觉自然是足够敏锐的。
回想起那天赐宴的场景,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不出意外的话,赐宴是假,想要单独召见这些大臣才是真。
但是,问题就是,以太上皇如今的身份,单独召见大臣,已经是十分敏感的事,更何况,是瞒着所有的人秘密宣召。
轻轻的吐了口气,于谦目光下移,继续朝下看去,后头所记载的,就是具体的奏对内容,其详尽程度,简直就像是有人在场目睹的全程一般。
于谦心中不由暗惊,他早就猜到,天子必然在南宫安排有监视太上皇的人手。
但是,除了这些人之外,群臣皆知的是,太上皇贴身伺候的人,都是由宫中圣母亲自安排的。
而密召大臣这种事情,太上皇就算再不小心,也不会让在场有外人出现,但是,这份信还是摆在了天子的面前。
心中苦笑一声,于谦知道,他对宫中的局势,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天子和太上皇之间,看似平静安稳,但是实际上,只怕早已经是暗流涌动。
不过,随着一行行的小字落入眼中,于谦也无暇再去考虑这些事情,因为他的心思,早已经放在了太上皇和这些人的奏对内容之上。
于是,他很快就归纳出了两点内容。
其一是,太上皇在拉拢英国公府等一干勋贵,从赐玉到勉励,再到对故成国公朱勇的赞誉,都彰显着这一点。
至于其二,则是关于军屯。
于谦难以相信,任礼此番在廷议上阻止军屯的举动,竟然是得到了太上皇默许的。
虽然从言辞上来看,太上皇并没有明着插手,但是,态度却十分清楚。
于谦紧紧的捏着手里的密奏,显然心绪颇不平静。
殿中沉默了片刻,一声长长的叹息声响起,于谦将密信递回到一旁等待的怀恩手中,迟疑着问道。
“陛下,这密奏……”
“是东厂递上来的!”
天子似乎对于谦要问的话早有准备,淡淡的回答道,但却点到即止,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这句话已然够了,东厂提督舒良,乃是天子的心腹宦官,出了名的唯天子之命是从。
这份密信既然是出自他之手,那便不会未经核实。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是递给天子的东西,舒良别的好处没有,但是,对待天子的确尽心尽力,办事也周到齐全,这一点,于谦心里清楚的很。
张了张口,于谦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没出声就被天子抬手制止了。
紧接着,他便看到,天子从手边拿起另一个信封,重新让人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不是什么密奏,而是……
“杨能递给朕的自陈书,先生也瞧瞧吧。”
第655章 该死的人
武英殿中,于谦凝望着手里的这封自陈书,明明只是轻轻的几页纸,此刻却仿若重逾千斤。
此前廷议的种种,早已经证明了,杨能的这封自陈书中,一定写了什么机密之事。。。
不然的话,如此重要的物证,天子不会一再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肯交给兵部。
现在,这封信就在他的手里,随时可以翻开,但是,于谦心中却罕见的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翻开。
聪明如他,在看完东厂的那份密疏之后,对于这封自陈书的内容,心中便已有猜测。
然而,自陈书已到了他的手里,于谦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正在注视着他。
所以,已经无所谓愿或不愿了……
抬手将自陈书从信封当中拿了出来,凝神看去,开头一行,便是朝堂之上杨洪所说的,任礼约见杨能,提议联手阻止整饬军屯的奏议。
然而接着往下看,于谦不出意料的,看到了自己早已经有所猜测的两个字……
南宫!
在这份自陈书中,杨能明明白白的写的清楚,任礼是在代表南宫招揽他,甚至是,招揽他背后的昌平侯府。
于是,于谦便明白过来,天子为何要将这份自陈书按在手里,并不公之于众,也明白了整个昌平侯府,到底在这次廷议上冒了多大的风险。
在宁远侯府,任礼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说话,无非就是因为,在场的只有他和杨能两个人。
所以,哪怕杨能的这份自陈书公布出去,最多也不过是各执一词,甚至于,杨能还有可能落得个诬蔑太上皇的罪名。
但是,杨能依旧这么写了,甚至于,杨洪也没有阻拦,其实,这是在赌,他们就是在赌天子不会公开这封信。
毕竟,天子要拿杨家做法,这是早已经可以看出来的事,虽然说,对于天子来说,只需要一个杀鸡儆猴的对象。
这个对象,无论是宁远侯府,还是昌平侯府,应当都并无不同。
但是,天子的心思,毕竟难以揣测。
所以,杨洪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让天子必定会改变心意,要置任礼与死地的理由。
谋刺于谦或许够,但是,杨信将此事没有上报的行为,却让这件事情平添了风险。
所以,杨洪,或者说,杨家的其他什么人,又加了一道码!
这封自陈书一出,杨家便彻底没了退路。
再说的直白些,这封自陈书,压根就不是当做证据的,只是为了告诉天子,任礼在暗中替太上皇拉拢勋臣,与此同时,表示出自己对天子死心塌地的站队。
在看到这封自陈书之后,天子若有意用宁远侯府替昌平侯府,放他们一马,那么,便会按下这份自陈书,然后配合杨洪,推动双方对质的进程。
而如果,天子仍然不愿的话,那么,这份自陈书公布出来,杨府就会遭到诸多勋贵的群起而攻,甚至还要背上一顶非议太上皇的罪名。
破釜沉舟,自绝退路,却也是,绝处逢生之道!
于是,整个廷议的来龙去脉,在于谦心中立刻变得通透起来。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虽然说,这份自陈书并不能作为证据公之于众,但是,于谦却明白,既然杨家敢呈上来,那么十有八九这件事情就是真的。
毕竟,这个当口,如果还敢欺瞒天子的话,那么杨家真的是不要命了。
所以……
“先生,太过于低估太上皇了!”
御阶之上,天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口气当中,带着罕见的惆怅和让于谦有些不安的冷漠。
“这两份信,先生都看完了,个中内情先生已经知晓,那么,朕想问问先生,太上皇看似退居南宫,颐养天年,可是,先有私自秘密召见勋贵大臣,其后又阻拦朝廷大政,更有甚者,暗中招揽朝中重臣。”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一句话如沉重的鼓槌一般,重重的砸在于谦的心头。
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响起,于谦的神色复杂,他明白,随着天子的这句话问出,天家虚假的和睦,已经被彻底的撕破了。
太上皇想做什么?
于谦无法揣测,也不愿揣测。
或许,太上皇只是念及旧情,召见大臣,或许是任礼打着太上皇的旗号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