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眼瞧着众人还是有些犹豫,朱仪继续加码,道。
“如果诸位觉得,我等擅作主张不妥的话,那么,我也可以找人传话进南宫,请太上皇允准此事。”
这……众人不由感到有些意动。
成国公府通过自己的人脉,安排了一些人手在南宫当中,这一点,在场的人是知道的。
但是,诏书风波太过复杂,又牵扯众多,所以如果要弄清楚,势必要有人亲自进宫一趟,跟太上皇当面求证。
毕竟,这种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朱仪的推测属实的话,那么,这个时候, 常德长公主也是不能见的。
因为, 太上皇和常德长公主的关系‘破裂’, 甚至常德长公主转而求天子让薛桓出京,本质上是为了让天子相信,太上皇已经‘众散亲离’。
那么这个时候, 长公主府附近,必然会安排有天子的人手。
有东厂和锦衣卫在,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如今的这位天子, 也绝不是常德长公主进宫哭诉一番,就会深信不疑的人。
太上皇见不到, 常德长公主那边,虽然付出代价和时间,也能打探到消息, 但是, 他们却只能按兵不动。
两眼一抹黑, 自然只能在这发愁。
但是, 虽然不能直接到南宫觐见,可要是仅仅是请示要不要助太子出阁, 那么则简单的多,只需书信便可。
何况,就像朱仪所说的, 这件事情是好事,太上皇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 隐隐约约的,众人还是觉得有哪不妥。
见此状况, 朱仪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对在场众人的犹豫颇感失望, 想了想,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奏疏,道。
“此事的确有些风险,毕竟,如果我们猜测的属实的话,那么这个时候再提太子出阁,必会激怒天子, 不过,东宫国本,储位大事,岂可轻忽?”
“不瞒诸位, 我已写好了奏疏,再请早行太子出阁大礼,并为东宫备置勋卫,以屏东宫,若诸位觉得冒险,那么,便由我成国公府,先来做这个急先锋!”
在场诸人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他们没想到,朱仪竟然早有准备。
迟疑片刻,张輗接过奏疏快速的翻看了一番,随后脸色便是一变,道。
“小公爷,这……这未免有些激进吧?”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好奇心更盛。
不过, 张輗很快就将手里的奏疏递了出去,先是焦敬, 陈懋,随后是朱鉴。
待得他们看完之后,神色皆有些惊疑不定。
应当说, 朱仪的这份奏疏, 内容上可算是中规中矩。
以这次定省晨昏的事件为起手,先是大赞太子忠孝双全,小小年纪,便能承担储君之责。
接着,顺理成章的谈起东宫教育的重要性,并指责礼部办事迁延,忤逆圣意,认为国之重事,莫过于储本,礼部以事忙为由迟迟不能定下太子出阁的具体时间,是蓄意怠慢。
除此之外,这份奏疏里还详细分析了一番,太子迟迟不能出阁会导致的后果,从天家失和,伦序不稳,到朝局舆论,万民期望,简直说的好像,太子不能立刻出阁读书,就要社稷倾颓一般。
这里的言辞稍稍有些激烈,但是,如果仅仅是如此的话,还不足以让在场诸人露出这般神色。
之所以会如此,原因还在最后一部分。
作为整个奏疏的结论部分,朱仪在最后毫不避讳的提出,朝廷现在的当务之急,首先是要尽快确定太子出阁的时间。
除此之外,太子虽年岁尚幼,但是,为防东宫只知文翰,不知兵事,当重新遴选勋卫入府军前卫,专司东宫护卫。
府军前卫,是上直二十六卫之一。
但是,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即东宫幼军!
这一卫的兵马,最初乃是永乐所设,从成立之初,就是为当时还是皇太孙的宣宗皇帝所设,可谓是宣宗皇帝嫡系中的嫡系。
这支兵马的意义,并不在于战力有多强,而在于它的来源,除了普通的军士之外,所有的军官,全部都来自于世家勋贵。
所以实际上,当初太宗皇帝设这支军队的用意,就在于提前让宣宗皇帝在勋贵当中获得良好的人脉,稳固皇太孙的地位。
事实证明,这支幼军的确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在太宗皇帝死后,短短的一年多时间,朝局接连发生大变,先是仁宗也不久后便驾崩,紧接着宣宗登基,不久便是汉王之乱,宣宗御驾亲征。
若是换了其他朝代,这般密集的动荡,必然会使得朝廷元气大伤。
但是,正是得益于宣宗皇帝自永乐时期起,便利用幼军和整个勋贵武臣建立起的良好关系和威望,整个朝堂在那段时间,迅速的稳定了下来。
随后,幼军中的不少子弟也都成了军中的得力干将,也成了宣宗皇帝平定汉王之乱和巡边的重要力量。
再往后,太上皇被立为太子之后,也顺理成章的获得了组建幼军的权力,当然,仅仅是遴选,操练的权力,并无调动之权。
但是即便如此,也足够了,毕竟幼军的职责最多是护卫宫禁,并不需要真的上战场,其政治意义大于实用意义。
不过,那个时候太上皇年纪尚幼,所以幼军并没有起到真正的作用,再后来,太上皇登基之后,大权在握,他可以直接向勋贵施恩,也就不必再用幼军来拉拢勋贵子弟了。
所以,应该说,自宣德以后,幼军就渐渐废弛,成了勋贵子弟们镀金的去处。
但是,那毕竟是因为情况特殊。
如果说,詹事府是东宫在文官当中的政治力量的话,那么遴选,操练幼军,就是让储君能够积累在勋贵中的威望,熟悉兵事。
只不过,詹事府是从太祖立国就写在典籍当中,作为东宫教育的必要一环存在的。
而府军前卫,本质上仍属于上直卫,虽然有幼军之名,但是,并没有明确的典籍规定,一定要归东宫负责。
再加上,如今太子年纪尚幼,刚刚开蒙而已,所以朝廷上下,也就自然无人提起此事。
当然,除了这个,朝中其实也有大臣认为,由太子负责操练幼军,其实并非好事。
最典型的原因就是,幼军是为宣宗而设立的,所以仁宗皇帝并没有插手过,所以,仁宗皇帝就偏向于文治,相对而言,宣宗皇帝更肖太宗,时常操练幼军,也成了后来巡边的雏形。
再往后,太上皇虽然没有宣宗那样和幼军长久的磨合,但是,有幼军在,天然就会和勋贵亲近几分,而亲征的冒进,显然和勋贵脱不开关系。
反过来再看,如今的天子也没有操练幼军的经历,可依旧做的十分出色。
所以,朝中的很多大臣觉得,储君遴选操练幼军,会导致过分看重武事,在承平之时,便会容易闹出土木之役这样的乱子。
再加上文臣和勋贵长久以来的争端,幼军之事,在朝堂上几乎被默认搁置了下来。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幼军一旦重新开始遴选,那么对于如今的勋贵们来说,必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就算不提未来跟太子殿下的关系,可只要有这层资历在,那么,他们族中的子弟便能够迅速拓展人脉,方便日后在军中获得一席之地。
一个世家,只有爵位是不够的,家族家族,除了顶层力量之外,还要有足够数量的中低层势力,才足够稳固。
英国公府为什么能够在张辅死后仍旧屹立不倒,而其他的勋贵世家,却在土木之后大多一蹶不振,无非是因为,张辅在世的时候,有无数的部下旧将。
这些人散落在军府,京营,边军等各处,或许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是,一旦英国公府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他们一定会尽力相助。
就算做不到这一点,可一旦英国公府出了什么事,看在张辅的面子和交情上,他们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才是英国公府在张辅,乃至是张軏接连死后,依旧能够稳坐勋戚第一把交椅的核心原因所在。
这个道理,对于其他的世家勋贵来说,自然也同样适用。
虽然说勋贵多纨绔,可享受着最好的资源,有着最便利的条件,谁家还能真的挑不出几个能扛大梁的年轻人呢?
所以,幼军如果真的能够能重新组建起来,那么,对于整个勋贵集团来说,其实都是好事。
但是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勋贵子弟们想要进入禁军,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现在上直卫都在天子的手里握着,送自家的子弟进去,就跟送个人质进去没什么区别,这并非他们想要的。
何况,他们送人进去是想要镀金,但是,可想而知,以如今天子和勋贵的关系,送进去就别想出来了。
所以,只能是幼军在太子手里的时候,他们才会愿意送自家的子弟进去。
但是,天子如今摆明了忌惮太上皇,东宫这边,连出阁读书都一再拖延,更不要提组建幼军了。
再加上,还有那帮文臣,一定会跳出来反对,所以这件事情想要办成,可谓是难上加难。
因此,在场的众人,从一开始就没往这方面想。
却未意料到,朱仪竟然一出手,就连着出阁备府组建幼军,都提了出来,这位小公爷,别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张輗似乎也有些踌躇,沉吟着道。
“小公爷,成国公府对太子殿下的一片赤诚,相信我们都有目共睹,的确,如今东宫出阁是最要紧的事情,但是,所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幼军一事现在提出,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
看着朱仪坚定的样子,张二爷心里头也不由有些犯嘀咕,这和说好的也不一样啊……
明明他们之前说的是,靠朱仪那位岳丈的帮忙,拿到助太子出阁的功劳,然后再借东宫出阁的机会,恢复成国公府的爵位。
这怎么一转眼,玩得这么大了……
其他人自然不知道张輗的想法,但是,在幼军这件事情上,他们的想法是差不多的。
要说,这其实也算是长久以来,跟天子斗争留下的后遗症。
自从天子登基以来,他们这帮人谋划的事情不少,各种手段也都用过,不能说没有成功过,但是,输多胜少是肯定的。
而且,但凡是他们的方案有些激进的时候,几乎毫无例外的,都输得很惨。
从当初罗通扣阙,到后来的张軏出使,镇南王一案,再到后来太子备府,再到这次的任礼被捕入诏狱,桩桩件件皆是如此。
因此,虽然他们自己没有察觉,但是不可避免的,心里对于天子的手段,已是生了惧意,下意识的便觉得还是稳妥为上。
故而,和陈懋等人对视了一眼,焦敬也道。
“小公爷,今日之事,是我不对,不该对小公爷不坦诚,还多加试探,但是,小公爷若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心迹,也绝无必要。”
“当初,太上皇召见我等时,便曾说过,成国公府乃是国之柱石,如今任侯,薛驸马接连被捕,被调离京师,我等更该精诚团结才是,若是此时成国公府再出什么事,则得不偿失矣!”
这话说的诚恳,无论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是,至少态度摆的很低,听起来也让人舒服。
朱仪看了焦敬一眼,又环视了众人一周,旋即,叹了口气,道。
“诸位,我知道你们觉得,如今太子出阁之事尚迟迟未有结果,再提幼军之事,恐难成行。”
“但是,我想说的是……”
随着这句话说出,朱仪的口气一顿,索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几分,道。
“廷议之前,任侯所说的话,固然是有私心,但是,也并非全无道理,朝廷既然要整饬军屯,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付出。”
“任侯之所以落得如今的状况,是因为他走错了方向,但是,无论是太子出阁,还是组建幼军,都是正大光明,应当应分之事!”
“所以,现如今,恰恰是提出组建幼军的最好机会,若是错过了,之后才是真的困难。”
“我还是那句话,我成国公府,愿意来当这个急先锋,若是出了差错,成国公府不敢说能担全责,但至少是首当其冲者。”
“所以诸位,有谁愿意,跟我成国公府,冒上这一次险?”
第670章 所以这是交换
英国公府,在众人旳注视当中,朱小公爷神情坚定,态度坚决,一副要为东宫利益死不旋踵的模样,惹得众人一阵羞愧。
不论激进与否,但是,成国公府敢冒这个风险,至少就说明,朱仪在对待太子殿下和太上皇的事情上,是足够尽心尽力的。
当然,感性归感性,理性归理性。
感动过后,在场的众人还是再次评估起朱仪所说的可能性。
很显然,这本奏疏,朱仪并非临时起意,从他刚刚所说的话里,其实也透露出了一些东西。
从动机上说,毋庸置疑的是,朱仪这么做,核心目的就是想要拿回成国公府的爵位。
毕竟,东宫出阁乃是国之大典,意味着储位真正邸定,应当普天同庆,赏赐群臣都是最基本的,如果隆重的话,甚至还会大赦天下。
如果朱仪说的是真的,那么,虽然在廷议之前他没有明确的向杨家表明态度,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基本保持了中立。
这种情况下,无论朱仪是出于何种动机,杨家该给的回报,是不能少的,这是在勋贵圈子当中立足最基本的信用。
成国公朱勇之罪本来在朝中就有争议,如果说有杨洪这样的大将出面替他辩驳, 再加上成国公府有推动太子出阁的功劳, 多方面合力之下, 拿回爵位是大有可能的事。
而且,不要忘了,东宫出阁的仪典, 最难的一关,也就是廷议那一关已经过了, 现在就是流程卡在礼部而已。
如果说礼部不怕被天子穿小鞋的话, 完全是有能力快速的推进这件事的, 如今礼部的大宗伯胡濙,正是朱仪的岳父。
虽然说, 这个老狐狸现在看似在朝廷上明哲保身,但是,但凡稍微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 这位胡尚书, 绝不是什么怕事的人。
别的不说, 上次当廷将李贤丢去南京, 便是明证。
说白了,他不愿意得罪人, 但是,也不怕得罪人,这其中, 甚至就包括如今的天子,不然的话, 凭他的身份地位,朝堂上如今又哪轮的是王直和于谦来出风头。
甚至于, 正因为他平素不常开口,所以, 一旦他要做什么,那么即便是天子,也是需要认真对待的。
往常的时候,胡濙在成国公府的事情上保持缄默,不是因为他怕事,而是从他的角度出发,觉得在那个时间, 不适合也很难做成。
换句话说,胡老大人但凡出手,就要能拿到足够的回报。
而这一次,有太子出阁的时机, 有杨洪上疏辩驳的由头,也有名正言顺的法子,成功的概率比土木之役刚刚发生时大大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