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510章

作者:月麒麟

当然,最后是王翺的手段更高一筹,拉着那时已经是天官的王文一起,削去了陈循和高谷的翰林掌院一职。

虽然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但是,这梁子算是接下了。

而且,即便不提这件事情,王翺和陈循也是天然的站在对立面的。

身为内阁首辅,王翺想要在朝中有更大的作为,必然要掌握清流的话语权,这就必然要和旧清流的领头人陈循,以及天子新扶起来的萧镃产生矛盾。

只不过现在看来,王翺选了相对好捏的软柿子萧镃先动手而已。

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关系,那么,为何不阻止此事?

要知道,当初可是王翺为了打压陈循和高谷,主动将内阁和翰林院切割开来,如今他却重新要掌翰林院事,细论起来,可说的多了去了。

诚然,这是天子开了金口,但是,杜宁却不相信,自己的老师身为七卿,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相对如此急切的杜宁,陈循就显得平静的多,一针见血道。

“宗谧,你是怕他这个首辅,暂掌院事掌着掌着,就变成真正的兼掌了吧?”

杜宁没有说话,但是,却也没有反驳。

于是,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

见此状况,陈循不由叹了口气,道。

“你可知繁花着锦,烈火烹油,最是凶险的道理,眼下的局面,王翺接了这翰林院事,才是最昏头之举!”

杜宁一愣,将这番话品了品,似乎是觉出一丝味道来,但是,却又好似有一层窗户纸没被捅破,始终不得要领。

于是,只能老老实实问道。

“请老师赐教。”

陈循沉吟片刻,似乎在想该怎么说,片刻之后,方开口道。

“你可还记得那一日,老夫对江渊最后说的吗?”

杜宁想了想,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便见陈循继续悠悠的道。

“陛下,可没那么好糊弄!”

“今日你所有的精力都在和江渊的对峙上,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东厂的那位舒公公,为什么会第一时间得到萧镃自杀的消息?难道说,真的是因为,萧家求告无门,最终求到了他这个东厂督公的头上?”

“你别忘了,萧家是什么样的门第,东厂那位,又是什么样的名声!”

萧家是什么样的门第?

呃……萧家没什么门第……

虽然立场派系不同,但是,萧镃毕竟勉强也算清流出身,所以,杜宁对他的家世,大概还是知道的。

往上数三代,萧家都是自耕农,到了萧镃父亲这一代,算是攒出了几十亩田地,供萧镃读书。

说好听了这叫耕读传家,说不好听了,就是没钱没势。

当然,因为有了萧镃这个清流华选的进士,萧家如今也称得上是清流门庭。

而通常来说,这样的家世,更重名声和……骨气!

杜宁明白了。

东厂的舒良,那是什么样的名声,虽然不似王振一样人人愤慨,但是,也不是什么让人称赞的内宦。

且不说他在东厂内部的种种血腥手段和在宣府干的“大事”,单说在京城当中,或多或少的,朝中大臣总是能够察觉到,自家府邸附近的街上,不时会出现些或明或暗的东厂缇骑。

这样的人物,无论是在士林,还是在普通的百姓中间,都没有什么好名声。

萧镃平素家风极严,素重声誉,他的家里人想必也知道他的性格,所以,不论求到谁的头上,都不会求到东厂的头上。

就如陈循所说的,既然不是他们主动找上门的,那么,舒良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甚至于,说不定……

“老师,您说萧学士这次闹出的事,会不会是东厂那位……使了什么手段?”

话不好说的太明白,但是,以舒良那种疯狂的性格,也并非没有可能,要知道,这位东厂督公,可是疯起来连太上皇都不放在眼中的人。

然而,对于这种猜测,陈循却不置可否,只道。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但是,无论是或不是,都至少代表一点……”

说着话,陈循俯了俯身子,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望着杜宁道。

“东厂,在查这件事情!”

”所以,你觉得以东厂的势力,你如今能查到的事情,东厂会查不到吗?”

“如果说东厂也能查得到,那么就意味着……”

杜宁打了个激灵,终于明白过来,陈循所说的,天子并不好糊弄是什么意思。

如果东厂早已经开始着手调查此事,那么也就意味着,今天早朝上,江渊想要制造的,旧清流和内阁相争的假象,早已经被天子看破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天子还将翰林院掌事的差事交给了王翺,个中意味,可就真的是耐人寻味了……

第743章 老师不好当

陈府花厅当中,有了陈循的一番提点,杜宁的心绪总算是平静了不少,但是,思索了片刻,他仍旧有些担心,问道。

“老师,话虽如此,但是,那王九皋,毕竟是内阁首辅,就算这次兼掌翰林院事是天子对他的试探,可到底,他接下这桩差事,是得了好处的。”

“到时候,天子即便心中不满,只怕也不好无缘无故的将他如何吧?”

说到底,杜宁还是惦记着翰林院。

他当然知道,王翺接下了这个差事,会是个烫手山芋,但是,山芋虽然烫手,可它却能填饱肚子。

这件事情出面的毕竟是江渊,就算幕后是王翺的主使,以他的身份,也未必能奈他何。

杜宁在朝中这么久,对于天子的性格还是有所把握的,他老人家胸襟宽广,重大局,惟才惟德,而不唯个人好恶。

所以,哪怕这次得罪了天子,但是只要师出无名,杜宁相信,天子也不会将王翺怎么样,最多失些印象分而已。

从这个角度而言,杜宁觉得,王翺未必就不清楚天子此举的用意,这个选择,也未必就不是他两相权衡之后做出的决定。

见自己这个弟子仍是如此执着于翰林院,陈循心中不由有些失望,但是,却掩饰的很好,轻叹一口气,他开口道。

“宗谧,你可知老夫今日回来的这么晚,是到何处去了?”

杜宁眨了眨眼睛,没明白话题为什么突然扯到这里来了,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于是,陈循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他,轻声开口。

“老夫先是去了一趟萧府探望萧镃,然后去了一趟陈总宪的府上。”

杜宁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浮起一丝羞惭之意。

他有些明白老师的意思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见他这副样子,陈循的脸色也渐沉了下来,但是口气依然道。

“宗谧,你可知今日在朝上,你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杜宁看着老师的脸色,脑子里将整个早朝的过程又过了一遍,踌躇片刻,方小心翼翼的答道。

“是……学生在萧学士割脉的消息传来之前,力排众议坚持要调查此事?”

这并不是什么难猜的是,因为,整个早朝的过程当中,陈循都没有给他什么样的提示,只有在他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不惜搬出南北榜案,也要坚持调查清楚的时候,看到了老师满意的神色。

那么自然,如今老师发问,也不会是别的缘由。

眼瞧着自己这个弟子还不是无可救药,陈循的脸色方和煦了几分,开口道。

“不错,正是如此!”

说着话,陈循的脸色变得认真起来,继续道。

“宗谧,仕宦之念人人皆有,但是,若想要做到七卿的位置,便不能只单单有仕宦之念。”

“这一点,老夫花了二十年才明白,现在告诉你,便是不希望你再走这些弯路。”

“尤其是……在当今陛下的治下,这一点尤其重要!”

话到此处,即便是以陈循的身份,措辞也变得谨慎起来,毕竟,这是在私下议论天子。

但是,杜宁毕竟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是如今的清流一脉,继他之后最有希望迈入七卿门槛的人。

所以,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本来,江渊也是,但是现在,显然江渊没有机会听到这些话了。

“如今朝中,多数人觉得,天子手段过人,权谋机变,擅因势利导,但是实际上,宗谧,天子其实是最重德行之人!”

杜宁愣了愣,有些没明白。

这倒也不能怪杜寺卿,天子登基以来,在朝中的形象,说好听了是圣明英断,但是说不好听的,就是像陈循所说的,擅因势利导,通过各方势力达成自己的施政方略。

从最初指挥瓦剌之战,到后来迎回太上皇,再到如今的军屯等政务,细细品味就会发现,在朝廷的每一项大政上,无论是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天子都能发挥出不同的作用,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这样一位君主,固然英明睿智,在天下万民的眼中,也的确是一位仁慈圣明的好皇帝,但是,作为臣下来说,侍奉这样一位天子,却并不是容易的事。

除此之外,天子还有一点,颇受朝堂非议的,就是在关于南宫的问题上做的并不完美。

诚然,在对待太上皇的一应礼仪,待遇,甚至是各个方面,凡是百姓们能看得到的地方,天子都做的十分周到。

但是,在一些不会被万民所知之处,譬如说一些仪典上“小小的疏失”,譬如说乾清宫和南宫之间,隐隐弥漫的敌意,却始终是掩不住的,或者说,这些不会影响天下万民对天家威权敬畏之心的“小节”,天子压根没有要掩饰的打算。

从这个角度来说,朝堂大臣们心里都有杆秤,要说天子顾全大局,事事以国家社稷为重是真的,但是,要说天子真的是一个恪守礼法,首推德行的皇帝,恐怕要小小的打个问号。

陈循显然是看出了杜宁的想法,于是,进一步解释道。

“宗谧,莫要被朝廷上各种流言迷了眼,很多事情,要用心去判断,你仔细想想,在过往发生的诸多事情当中,被处置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心术不正,囿于权谋,所做所谋之事,皆出于私利,而于朝廷无一丝益处之人?”

“相反的,朝廷之上,能持正心,为大局之人,即便和天子立场有别,甚至屡屡冒犯,陛下又可曾下过狠手?”

杜宁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了想着一年多以来发生的事情,发现,自己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反驳老师的话。

天子登基的这一年多,发生了诸多大事,流放,斩杀,罢黜了很多人,但是,这些惩处有轻有重。

惩处重的,诸如罗通,倒卖军械,煽动扣阙,王骥,裹足不前,挟寇自重,张軏,为伏杀喜宁,不惜出卖边境布防……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天子在对待这些人的时候,铁面无情,无论是文臣武将,勋贵世家,还是有战功爵位,无论在朝势力多大,多少人说情,他老人家都丝毫不肯通融。

但是,诸如薛瑄,一力主张迎回太上皇,甚至不惜当朝自承其罪,天子也仅是让其归乡,再如彭时,商辂等人,在朝堂上弹劾京察,明摆着阻拦天子施政,天子也仅是贬斥出京,并没有下什么太重的手。

如果说,仅仅是看和天子是不是一边的,或者说所做的事情,是否符合天子的心意的话,那么,显然这些人的下场,就不会是这样了。

看着杜宁若有所思的神色,陈循便知他已然想通了这些,于是继续道。

“宗谧,你能走到如今的地步,才学,能力,人脉资源皆已足够,但是,若要跨越这最后一步,尚需你自己能够勘透这一道朝堂上真正的道理。”

“说句僭越的话,吾等七卿,虽非宰辅,但却当有宰辅之心胸,到了如此地步,需以朝廷大局为重,一城一地一事一物之得失,固然要争,但若仍仅仅将此放在眼中,则落了下乘,属实德不配位。”

“能取而不取,需让则能让,方是真正的为政之道,能做到这一点,也才能真正踏入七卿的行列,你可明白?”

事实上,如果要是俞士悦在此处,他必定立刻就能反应的过来,陈循此刻所说的话,和于谦所说的简直如出一辙。

所谓持正身,立正言,行正事,走正途!

秉心若直,无论立场,天子皆可宽宥容忍,其意若私,纵有万般手段,亦难逃天子掌心。

但是,这个道理如今在杜宁听来,却依旧有些模模糊糊,他最多也就只能理解到……

“老师的意思是,让学生做好当下的事,做好该做的事,不要过分追求宦途进阶,戒急用忍,万事以朝廷为重,然后静待机会?”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是……

陈循叹了口气,听这番话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还是没能真正领会他所说的真意。

所以说,有些东西,并不是教能够教的会的,不过,好在杜宁还年轻,以后慢慢能够理解,倒也不晚。

一念至此,陈循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些听起来有些空泛的话,而是转回到了具体的事务上,开口道。

“翰林院掌事一职,老夫还是那句话,不必去争,但是,也不能不争,王九皋既然接下了这个差事,那么,便要应对后果。”

“天子虽给了他这个差事,但是,殿试一事却还没有结束,这烫手的山芋,到底是被他吞下填饱肚子,还是烫出一嘴的泡,尚未可知。”

“而这件事情的关键,就在于……”

杜宁终于理清了思路,眯了眯眼睛,接口道。

“萧学士!”

应该说,陈循的提点还是有用的。

在压下浮躁的心境之后,杜宁冷静下来,立刻便关注到了重点。

“老师,萧学士的那份自绝书,当中到底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