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何况,臣父奏疏当中已然写明,鹞儿岭一战,成因复杂,并不单单是朱勇一人之责。”
既然是打仗,那么打败了,自然首先要追究的是领兵大将之责,这本无可厚非。
事实上,这也是当初土木之役的消息传回京师之后,朝堂上下对于鹞儿岭一战迅速有所定论的原因。
朝堂上不是没有明眼人,他们自然清楚,鹞儿岭一战的过程当中,有种种状况,但是,既然朱勇是领兵将领,那么出了事,就该他负责!
听闻此言,朱祁钰俯了俯身子,却没有就着杨杰的话头问下去,而是颇带着几分刁难的意味问道。
“所以,你觉得公正并不重要?”
这话同样不好答,以至于,杨杰听完之后,额头上都渗出了丝丝的汗水,不过,他到底并非平庸之辈,略一思忖,便道。
“陛下明鉴,草民求学时,曾闻儒法之争,绵延千年,草民不才,略有所得,贸然言之,请陛下恕罪。”
“法家以法治天下,儒家以德安社稷,其所为者,皆以安定天下,保重社稷为目的。”
“然二者所不同者,便在治国之道也。”
“法家以制度,法令为先,商鞅变法之时,曾有一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不可谓不公正,然秦法严苛,民怨沸腾,以致二世而亡。”
“汉代之秦,首推黄老,后尊儒术,果天下大兴,然至前宋,儒门大兴,文驭于武,却有澶渊之辱,南迁之祸,何者?”
“皆因治国之道,未有万世不易之法,法家求公正,儒家重仁恕,二者皆为煌煌正道,用之适宜,则国家兴盛,用之不宜,则为取祸之道。”
“故以儒法之用,无一定之规,陛下圣明英断,为千古圣君,当取公正乎,取仁恕乎,存乎陛下一心,为社稷故,儒法皆为国之正道,此草民浅见也,请陛下垂训。”
显然,杨杰是打过底稿的,不然的话,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如此清晰条理的说出这番话来。
但是,无论是否有过准备,都不重要。
朱祁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叹一声,道。
“说得好,甚合朕心,但是,杨杰,你可明白,你这番话,若非说与朕听,换任何一位天子,必将你当场诛之!”
要知道,儒法之争,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尽管历代帝王,治国之时都不可避免的会引用法家的做法和思想,但是,却没有人会将其宣之于口。
因为,做是一回事,说又是另一回事。
时至今日,儒家思想,早已经是朝堂上的主流思想,而事实证明,儒家的仁恕之道,也的确对治国理政是最有用的。
至少,比纯粹法家的严刑峻法,在维持社稷稳定上,要强得多。
但是杨杰的这番话,却推翻了这种主流的看法。
在他看来,无论儒家法家,讲仁恕还是讲公正,最终的目的,都是以社稷为本。
换而言之,用儒用法,要视情况而定,这种言论,放到朝堂之上,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要知道,学术之争,从来不比战场上的双方要更加轻松。
不过,对于天子的这番“威胁”,杨杰心中虽然紧张,但是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拱手道。
“正因如今天子乃是陛下,草民才知,陛下乃万事以社稷为重之圣天子,故此,方敢发此肺腑之言,陛下圣明,当知草民之心。”
这番话,算是小小的奉承了一下朱祁钰。
但是,朱祁钰却没有被杨杰这缓和气氛的手段打动,相反的,他依旧认真的望着杨杰,开口道。
“不,你没有听明白朕的意思,你今日的这番话,除了朕之外,换了任何一个人听到,你都难逃死罪!”
杨杰额头上冷汗津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错话了,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也不敢迟疑,立刻跪了下来,道。
“陛下,草民知罪。”
朱祁钰摇了摇头,口气认真却平淡的不容置疑,道。
“不,你不知!”
“治国以仁以德,此圣贤之言,兴盛之道也,朝中衮衮诸公,皆奉之若此,你区区弱冠之年,何敢发此狂悖之言?”
“莫不如,你比诸朝廷诸公,更胜一筹乎?”
这话说的有些重,以至于,杨杰心中一沉,连忙再度叩首道。
“草民不敢!”
又是轻轻叹了口气,朱祁钰道。
“杨杰,朝堂之上,多得是聪明人,诸法不用,自有诸法不用的道理,今日之言,朕不追究,但你切记,出得此门,方才之言,一字不可再提,否则招致祸端,朕定不容情!”
“是,草民谢陛下隆恩!”
杨杰再度叩首,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几分,当然,心中的疑惑依旧未减,只不过,此刻他却也不敢开口再问。
因为,他刚刚能够感受的到,某一瞬间,天子对他是真的动了杀意,但是,这份杀意一展而收,以至于让杨杰差点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
有了这番插曲,杨杰不敢再言,但是,朱祁钰却继续道。
“鹞儿岭一战,你所言不无道理,可这份奏疏当中所言,非同小可,你可知这份奏疏若流传出去,你昌平侯府,可算是将朝堂诸臣,得罪了个遍!”
要知道,土木之役的是非,早已经有了定论。
而杨洪的这份奏疏,以鹞儿岭一战为起手,但是实际上,所说的却是土木一战的归因。
当初,朝堂众臣将土木之败,归于权宦作乱,将怯军弱,贻误战机,以致大败。
但是,在这份奏疏当中,杨洪提出了新的看法。
他直接的指出,土木之败,败在军队制度废弛,败在朝堂重文轻武,败在朝廷不修武备。
明里他指责的是三杨对太上皇教导有失,但是实质上,他的矛头直指的是近些年来,朝中打压武将的风气。
这其实很好理解。
以鹞儿岭一战为例,若是在出战之时,朱勇能够有绝对的领导权和指挥权,那么以他的战略素养,必会稳扎稳打,不会轻敌冒进,以至于有此大败。
退一步说,即便朝廷体制管着,不可能让主将独掌一军,那么,若是监军大臣和宦官,能够有基本的军事素养,且对领兵大将的命令不横加干涉,也不会有此祸端。
这一切的原因,往根子上说,其实本质在于,朝廷武将的地位日趋降低,而武将之所以日渐被文臣打压,究其根本,实际上在于,自三杨主政一来,朝堂上长久弥漫的轻视武将的风气。
永乐,宣德两朝,武力煊赫,大军所到之处所向披靡,以至于,在三杨看来,大明国威之盛,在军不在将。
说白了,有大明数百万官军在,领兵大将无论是谁,是否有韬略智谋,皆可战而胜之。
这种古怪的自信,导致整个正统时代,既对边事充满着自信,又对边事充满着忽略。
所以三杨在教导朱祁镇时,从不重武略,而更偏文治,所以文臣敢肆无忌惮的打压勋贵武将,所以在土木之役时,满朝上下,都认为朱祁镇虽然胡闹,但是最多就是损失惨重,不至于败。
然而,事实给了他们每一个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所以实际上,杨洪的这份奏疏,鹞儿岭之战,只是个引子,他想要的做的,是给土木之役中的众多将领平反。
甚至于,再往深了一层说,他这是要,给长久以来,被打压的勋贵武将们,处一口气,争一次胜!
第772章 杨家父子
站在乾清宫的殿中,杨杰长长的吐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份奏疏的内容,会得罪无数人,但是,他依旧费尽了唇舌,说服了杨洪,上了这道奏本。
所为的,就是杨家的昌盛富贵,这是在赌,但是,杨杰有信心,只要皇位上坐的仍旧是当今天子,他就赌不输!
因此,面对着天子半是感叹半是诘问的话语,杨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进到殿中之后,首次抬起了头,道。
“回陛下,陛下所言,草民和父亲自然晓得,但是,草民更清楚的是,这份奏疏得罪了满朝大臣,但不会得罪陛下。”
“大明,是陛下的大明,所以,草民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会不会得罪陛下,其余的,不是草民要想的。”
坐在御座上,朱祁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轻轻叹息一声,道。
“你是个聪明人,可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过慧……易夭!”
杨杰额头上的汗水,唰的一下就落下来了,和他刚刚感受到的,一闪而逝的杀意不同。
这一次,他能感受到的是,天子这句话当中,浓重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到底是個少年人,面对这样的场面,杨杰立刻就慌了神,连忙跪倒在地,着急的头顶冒汗,但是却不敢再开口说话,生怕自己一句话说的不对,丢了性命。
殿中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滞,朱祁钰淡淡的望着跪伏在地的杨杰,同样默然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的怀恩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案上的凉茶换新,低声道。
“皇爷,昌平侯在偏殿等候召见,时候已经不短了,您看,是否要召昌平侯觐见?”
于是,底下的杨杰顿觉来自上方的压力一轻,紧接着,他便听到天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的不带一丝情绪,道。
“你先退下吧,让你父亲进来见朕!”
“是,草民告退!”
杨杰恭谨的站起身来,后退两步,轻手轻脚的退出殿中,刚一出殿门,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忍不住扶住旁边的柱子歇息。
待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杰儿,你……”
不远处一道急促的声音响起,杨杰一抬头,便瞧见杨洪并没有待在偏殿,而是不知何时便来到了廊下等候,见他出来,立刻便疾步朝他走来。
“父亲……”
不知为何,见到大步走来的父亲,杨杰心中压力顿时一轻,有一种想要瘫软在地的冲动,一阵情绪上涌,杨杰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见此状况,杨洪心中更是忧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杨杰面前,一双苍老的大手稳稳的扶住杨杰的身子,问道。
“杰儿,出什么事了?”
杨杰轻轻的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紧随而来的怀恩给打断了,只见怀恩不急不缓的迈步出来,对着杨洪拱了拱手,道。
“杨侯,陛下召见!请随咱家进殿吧!”
见此状况,杨洪眉头微皱,转头看了看杨杰此刻的状况,他一时有些犹豫。
这个时候,杨杰总算是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
“父亲放心,儿子没事。”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杨杰身子微微用力,挣脱了杨洪的搀扶,自己独自站在原地,虽然看起来状态仍然不佳,但是,却比刚刚出来的时候,要好得多。
与此同时,怀恩也开口道。
“杨侯不必担心,大公子咱家会遣人照料着,先去偏殿歇息,不会出什么事的,杨侯还是先虽咱家进殿,莫叫陛下等急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耽搁就不好了。
于是,杨洪担心的看了一眼自家儿子,确定他没什么大事后,又不放心的嘱咐道。
“你先在偏殿稍等片刻,为父去去就回。”
说着,他又朝着一旁跟在怀恩身后过来的两个内侍微微欠身,道。
“有劳二位照料小儿。”
那两个小内侍明显并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内宦,见杨洪如此客气,顿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作揖道。
“杨侯客气了,我等必定尽心,大公子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便是,我等必定尽力。”
于是,杨洪这才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杨杰,然后才转过身,跟着怀恩迈步进了乾清宫。
“臣杨洪见过陛下!”
入了殿中,杨洪一扫在殿外的紧张不安,恭谨有度。
相对应的,坐在上首的朱祁钰,也以礼相待,笑着道。
“杨侯不必多礼,坐吧。”
待内侍搬上墩子,杨洪坐下,朱祁钰便道。
“杨侯养了个好儿子啊!”
这话似是在感叹,又似是带着些许的反问,杨洪一时不知何意,只得道。
“陛下,小儿无状,若有御前失仪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果不其然,朱祁钰收敛了笑意,轻轻叹了口气,道。
“失仪倒不至于,就是太年轻了些,在朕面前,什么话都敢说。”
这下,杨洪心中顿时一惊,但是,面上也只能道。
“陛
“嗯,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