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谨慎一些,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这毕竟没有前车之鉴,所以,如果这次证明的确是虚惊一场,于少保事后该有的劝谏,肯定是不会少的。
但是现阶段,既然天子如此重视此事,那么于谦自然也是全力以赴。
京营的调动,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之间的配合,甚至是巡城御史的各处调动,很多具体的事务,都需要兵部予以支持。
这件事情,于谦虽然大多交给了两个侍郎来做,但是,既然涉及到了官军的调动,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可避免的,要他这个兵部尚书首肯之后,才能执行。
这般诸多事情一起压下来,兵部几乎是连轴转。
于谦白天要协调各方,审阅官军调动,过问诸多物资的准备状况,一一考校即将到地方主持军屯的新一批御史,夜间还要加班加点,调阅各地近期送来的档桉材料,为出京做充足的准备。
几乎每天,他都要熬到深夜方回,今日自然亦不例外。
只不过,除了疲累之外,随着时间的推移,于谦心中的忧虑,却也越来越重。
近些日子,虽然京师平静的很,但是朝中,可并不安宁啊
“仕朝兄,久等了!”
匆匆更衣之后,于谦便到了书房,看到了等候许久的俞士悦。
相对于兵部来说,这段时间,内阁倒是轻省一些,但是,也好不了多少,尤其是俞士悦兼任着太子府詹事一职,两头跑两头忙,也轻松不了什么。
二人多年交情,自然也不讲太多虚礼,在书房当中坐下,俞士悦看着于谦一脸的倦色,忍不住道。
“廷益你还是要注意身体,这几日虽然事务繁多,但是,你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若是这个时候点灯熬油的垮了下来,这一大摊子事儿,可就真的没人能扛的起来了。”
“多谢仕朝兄关心,我心中有数,只是如今国家多艰,身为朝廷重臣,我等着实是歇息不得啊。”
于谦饮了一口温茶,倒是也没有过分寒暄,转而便道。
“仕朝兄深夜前来,可是因为最近朝中的某些声音?”
忙归忙,但是,于谦的政治嗅觉还在,俞士悦身在内阁,能够察觉到的信号,必然要比他更多,如此深夜前来,所为之事是什么,他一猜便知。
“你也察觉到了?”
俞士悦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忧虑,道。
“此处没有旁人,老夫便说实话了,关于提前准备应对灾情之事,陛下确实有些草率了,自古以来,地震之事,虽然有各种学说,但是能够真正准确测知者,几乎没有。”
“纵然是钦天监有警,可陛下如此大动干戈,从朝廷到民间,皆有所怨言,我也不瞒你,这段日子下来,哪怕是陈总宪全力在弹压,但是,各科道的奏疏,仍旧是雪花一样的地上御前。”
“其中多数是在说,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扰动小民生计,暴力严苛的,也有些人弹劾钦天监蛊惑君上,其心不轨的,还有人直言陛下无故骤然动用官军扰动民生,是任意妄为之举。”
“这些奏疏,如今都压在内阁当中,老夫和首辅大人,递也不敢全往上递,压也不敢压的时日太久,当真是”
内阁说白了,就是替天子解决问题的。
但是实际上,这个度非常的难以拿捏,内阁的票拟虽然不对外公布,可也不至于刻意隐藏。
尤其是这种大规模的奏疏,天子朱批之后,发到通政司留存,上面是有票拟的痕迹的。
那天的小型朝会上,天子的态度已经摆的很清楚了,一切按照大灾即将发生的标准来提前准备,凡有蓄意阻挠者,立惩不贷。
这么多的奏疏一递上去,万一天子要是真的一怒之下,将这些人下了诏狱,那可就是大事了。
不能调和君臣,是内阁的失职!
所以,就只能暂时压着,虽然天子肯定知道这些奏疏的存在,但是内阁稍稍晚些,分批往上递,起码能够让这股风波,看起来要稍稍平稳一些,也给天子处置是留一些缓冲的余地。
但是,这种手段,注定只能拖延时间,而不能解决问题。
底下大臣们的诉求得不到满足,又没有强力的威慑,他们自然会觉得自己的发声还不够,会继续上奏。
而且,这种时候,内阁其实说白了,就是顶锅的。
这般多的奏疏递上去,天子的意思早已明了,所以内阁在票拟的时候,大致的意思,自然只能是驳回。
递到御前,天子大笔一挥准了,可随着奏疏被下发到通政司,越来越多的大臣看到票拟的内容后,也就慢慢的将矛头转向了内阁。
指责内阁碌碌无为,不谏君上,曲意逢迎。
反正,两头作难!
“陛下亦是心怀百姓,方有此举,如若钦天监预测为真,那么,如今朝野上下的准备,必可以使损失降到最低,往最好的情况来估计的话,完全平稳过渡,也并非没有可能。”
沉吟片刻,于谦缓缓开口,道。
“即便是虚惊一场,但是,也比真的有了大灾,朝廷毫无准备来得好。”
“可是,这种事情,毕竟谁也说不准。”
俞士悦亦是轻叹一声,略停了停,他似乎有些犹豫,踌躇片刻,他方道。
“其实,朝中诸多大臣私下也有议论,即便陛下真的重视钦天监的预测,可只需做好储备,待灾变真的发生,再迅速命各衙门救灾,如此一来,既是稳妥,也不至于闹得如此满城风雨,唉”
这话说了一半,俞士悦就发现,于谦望着他的目光,有些不善。
其实,他自己也有些心虚,到了后头,声音自是越来越低,不自觉的偏过头去,向窗外望去。
今天是上弦月,月朗星稀,院中闷热的很,没有一丝凉风,虫鸣阵阵,偶有振翅之声响起,扰的人心烦意乱。
然而,还是躲不过去
片刻之后,于谦肃然的声音,便在俞士悦的耳边响起,道。
“仕朝兄这是说的什么话,百姓万民的性命,难道还不及所谓的朝堂舆论吗?”
俞士悦一脸不情愿的转过来,闷闷的道。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觉得,陛下小题大做,而且,因为区区的预兆,便如此折腾整个京师上下,实在没有必要,出力不讨好,甚至可以说,有些愚蠢,对吗?”
于谦到底是于谦,哪怕性格有所收敛,但是说话仍然是一针见血。
“廷益,慎言!”
俞士悦一脸苦笑,这个于谦,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这话传了出去,一顶非议君上的帽子扣下来。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心里的确有一丝丝这样的想法,而且,这不止是他的想法,更是朝中很多大臣的想法。
这样不知真假的警讯,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一切照常。
如此一来,就算真的发生了灾祸,只要做好赈灾,一切便会无虞,可是,万一提前做了准备,可灾祸又没来,平白落了一堆埋怨。
从政治的角度来考虑,这绝对不是划得来的买卖。
但是,这种功利的想法,显然,不是于少保能够接受的。
然而,让俞士悦有些惊讶的是,向来一身正气的于谦,这一次却并没有动怒,在问了一句之后,情绪就平静了下来,问道。
“仕朝兄,既然话说到了此处,我也不瞒你,对于陛下此次的举动,我也觉得有些太过紧张,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竭尽全力,相信陛下的判断,一条条的认真落实各项举措,你可知为何?”
“这”
大家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人,这种局面下,自然也就不会说那种所谓的忠心不二,对天子的命令无论对错,失志不渝的套话。
何况,俞士悦也清楚,于谦不是这样的人,身为朝臣,君上有过当谏止,谏止不听当死谏,此为国士之举。
武死战,死谏,这本是千古至理,荣耀之事,于谦可不是那种愚忠君上,毫无原则之人。
此处应圈一下某王姓天官
不用俞士悦瞎猜,下一刻,于谦就自己给出了答桉。
“恰是因为,陛下此举不合利益所为,所以,才更显珍贵!”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即便贵为天子,也不可能不犯错,否则,要群臣又有何用?”
“有过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只顾一己之利,心中不存天下万民,如”
于谦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看到俞士悦陡然一变的脸色,最终,还是顿了顿,跳了过去,继续道。
“为一己功业,以万民做险,才是大祸。”
“陛下如今愿为万民,以自己名声做注,哪怕是错,可这份仁爱万民之心,却珍贵无比,不可挫伤。”
“所以,哪怕于某心中也对所谓钦天监预警心怀疑虑,可仍旧愿意同陛下一起,认认真真的提前准备。”
“此次,即便是错,于某也跟着陛下一起错!”
第867章 朱·白莲花·大预言家·祁钰
窗外虫鸣阵阵,天空压抑而沉闷。
书房当中,俞士悦望着于谦,神色有些复杂。
应该说,天子对于谦的宠信,并非是毫无来由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他是天子,面对于谦这等一心赤诚,谋国不谋身之人,只怕亦不免要亲之重之。
所谓君明臣贤,不外如是!
身为研习圣人之道的士大夫,俞士悦的心中,自然也十分羡慕这种君臣关系。
但是,羡慕归羡慕,他很清楚,自己是做不到的。
何况,在朝多年,俞次辅也不是那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更清楚的是,朝廷需要于谦,但是不能有太多的于谦,不然的话,也不是什么好事。
将心中的那一点羡慕甩出去,俞士悦道。
“不论如何,朝堂之上,如今已然是暗流涌动,这几日的奏疏虽多,但是内阁这边,总还是能缓和的下来,但是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京城如今虽未戒严,但是,其实也差不多了,再这么拖延下去,这些舆论,只怕会从朝堂蔓延到民间,真到那个时候,天灾未来,人祸便至,只怕对陛下圣誉有损。”
君明臣贤,海清河晏的理想很美好,但是,人不能活在理想当中。
朝局之间的博弈和利益斗争,虽然俗套,但是却客观存在,不可避免。
“仕朝兄是担心,有人会搅动民意,借机攻讦陛下?”
于谦说话倒是一如既往的直接,皱了皱眉,他继续问道。
“怎么,内阁当中,是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内阁掌握票拟权,朝堂上下的消息,应当是最灵通的,所以,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俞士悦应该是最清楚的。
“目前来看,暂时还没有发现串联的迹象,但是,这几日以来,我的确发现,不少大臣的奏疏当中,言辞隐隐有变得激烈起来的迹象。”
“而且”
俞士悦略停了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道。
“前番任礼之事,有人为了保下任家,不已经用过这种手段了吗?”
“鼓噪民意,扇动百姓,引动民间舆情酝酿,随后借为民请命之名,谋一己之私利,这般手段,无非是拿捏了陛下仁慈爱民,看重民情民意。”
“廷益你说得对,陛下一片赤子之心,这固然是好事,但是,我等也需防备,有人借民意裹挟陛下,不是吗?”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俞士悦这话,其实也就差点名了。
随着春场上,朱仪正式站队为太上皇发声,成国公府的立场也由暗转明,被彻底划到了太上皇一派当中。
此后的种种迹象,包括太上皇一党为朱仪争取爵位,朱仪为南宫解围,再到保下任氏的努力,无不在证明成国公府和太上皇之间的密切关系。
朝廷之上,永远不可能缺少派系,尤其是在朱仪的立场表示的如此清晰的状况之下,自然就引动了朝中诸多大臣的不满。
要知道,如今虽然天家的关系十分尴尬,但是,总体来说,还算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天子主持朝政,太上皇安养南宫,太子正位出阁,各安其位,各守本分,虽然朝堂斗争不断,但是,依然总体平稳。
但是,随着成国公府彻底摆明了立场,也就意味着,太上皇已经不安于仅仅在南宫当中安养,而是意欲通过一些大臣影响朝政。
这对于很多的大臣来说,是十分排斥的。
当然,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只要没有直接下旨干预朝政,朝臣也无法强行进行谏止。
事实上,从这一年多下来,太上皇反复的旁敲侧击和试探来看,他老人家,大概率是不会再用这样容易引起巨大反弹的办法了。
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成国公府乃是勋贵武臣,而且是最顶级的那一批,朱仪如今一方面和英国公府联姻,在勋戚当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另一方面,又执掌着东宫幼军,想要在明面上阻拦他参与政务,基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大臣们明知道是太上皇在背后施加影响,但是,有成国公府以及朱仪带领的一众勋贵在,就只能将其当做普通的朝局争斗来对待。
就拿上次成国公府复爵来说,很多大臣心里都明白,各家勋贵不仅仅看的是朱仪的面子,才肯做出让步,配合军屯的整饬,这背后,一定有太上皇的推动以及太上皇一党的奔走。
但是,即便知道,该做的妥协,还是要做的。
就像俞士悦刚刚所说的,朝局之争,不是一时意气,衡量利弊固然俗套的很,但是身在朝中,却是不可避免的。
而这一次,显然又是一个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