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见金英依旧迷惑,孙太后解释道:“眼下郕王摆明了要借机清洗内宦,那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曲意逢迎的,势必要惟郕王之意而行,哪敢为和王振有牵连的曹吉祥说话?”
“哀家让曹吉祥过去,也不是想他能讨成敬的喜欢,只是叫成敬知道,有这么个人。”
“郕王在宫外多年,骤登大位,手里头可用的人手不多,尤其是熟悉军务,能够外出监军的心腹内宦,应是没有的……”
金英恍然大悟,接着道:“所以圣母您叫曹吉祥去走成敬的门路,是为了留待以后,一旦郕王需要遣人外出监军,但是又无人手可用的时候,便可派上用场。”
孙太后颔首,道:“不错,按你所说,那成敬清高自持,不会因为一己好恶耽搁大事,他既对郕王忠心,势必要为他谋划,到时候,纵然他心中不喜曹吉祥的习气,但是只要能对郕王有用,他依旧会出言说好话的。”
想通了这一节,金英顿时觉得太后娘娘这招高明的很。
一切都很合理,合理到让人看不出任何的蹊跷。
郕王要清算王振一党,身为王振的门下,曹吉祥为求自保,去找成敬的门路,完全不会让人起疑。
成敬虽然和曹吉祥素无交情,但是他对郕王忠心耿耿,郕王手头无人可用,他必然会想起曹吉祥。
出于对成敬的信任,郕王想必也不会对曹吉祥有所怀疑。
从头到尾,太后都没有参与,但是却暗暗的扎下了一颗深深的钉子,这份手段,才足以称得上是妙到毫厘。
见金英一脸敬服,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道:“此事就这么办,不过外朝那边的弹劾,你也要用心做,还是那句话,怎么严重怎么说,闹得越大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曹吉祥知道,到底谁在帮他,哀家可不想费尽心思,到最后养出一个白眼狼。”
金英拜倒在地,道:“娘娘放心,等曹吉祥回京,内臣就让他进宫觐见,他在外头胡作非为的事情多了去了,就算不用郕王,您想要拿捏他,也容易的很。”
孙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她本也是不怎么担心的。
说到底,这些内宦都是皇家奴婢,她怎么说都是大明的皇太后,真要是曹吉祥敢有什么小心思,想要处置他还是容易的很。
处理完了关于内宦的这番布置,孙太后的心神略略松了松,继续问道。
“这两日,皇后和贵妃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提起她这两个儿媳妇,真的是让孙太后憋得一肚子气。
亏的皇帝出征之前,最宠爱的就是她们俩,结果这一出事情,一个哭哭啼啼,不知所措,另一个更过分,不就是儿子被立为了太子而已,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想起大朝会那天的事情,孙太后就生气。
要不是这两个糊涂东西横插一杠,吴氏早就被她丢进了冷宫里,说不准还能饶上一个郕王妃。
到时候她手里拿捏着这两张好牌,还用愁成这样?
金英回道:“皇后娘娘那边,接连遣了人,往皇爷那边送去了不少冬衣用具,其他的倒没什么,就是娘娘自己,还是日日以泪洗面,太医说,再这么下去,只怕娘娘的眼睛都要出毛病。”
想了想,金英偷偷看着孙太后的脸色,小心道:“内臣想着,圣母若是有心,不妨劝劝皇后娘娘,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孙太后一阵头疼,她何尝不想劝?
但是问题是,劝了也没什么用,反倒让她自己一肚子气。
孙太后不是不知道,她这个儿媳钱皇后是心忧皇帝,所以才天天愁眉不展。
但是她自己性子刚硬,最见不得就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
所以回回见到钱皇后,还没开口,心里就先有几分气性,到最后总是以训斥结尾。
想了想,孙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后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这件事情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皇帝回不来,谁劝她也没用,你吩咐太医院,多往坤宁宫请些平安脉,需要用什么珍贵的药材补品,不必吝惜便是。”
金英颔首称是,孙太后又问道:“贵妃那边怎么样?”
说起贵妃周氏,孙太后其实心里也是瞧不上的,这个女人,太过不知进退,仗着自己运气好,生下了皇长子,在宫里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这也就是皇后钱氏脾气温和,要是换了她自己执掌六宫的时候,早就好好的给她立上一番规矩了。
金英道:“贵妃这日子倒是安分,据说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吓着了太子爷,所以贵妃这些日子,半步都不肯离开长春宫,一直贴身照顾着,事事都亲力亲为,生怕再出什么事情。”
孙太后脸色好了几分,不管怎么说,周氏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尽心尽力的,这也是孙太后一直纵容她的原因之一。
不过……
“郕王母子,这些日子怕是要在宫里折腾一番,太子放在长春宫里,哀家不放心,你明日去将太子接到慈宁宫,在哀家这里住一段日子。”
想了想,孙太后还是开口说道。
虽然她有信心,郕王这个时候不敢闹什么幺蛾子,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好放心。
金英领了命,见孙太后没有其他吩咐,便瞧瞧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了之后,孙太后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靠在后头的软榻上,闭着眼睛想着心事。
今日的这番谋划,的确是费神的很,不过好在,一切还算顺利。
片刻后,孙太后起身走出殿门,秋风萧瑟,外头的天气阴沉沉的,阴云密布,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院子里的树叶,早已经枯黄不堪,在风中无力的打着旋。
孙太后就这么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阵雷声,电光闪烁间,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打湿了台阶下的青石板。
目光越过重重的高墙,孙太后朝着遥远的北方望去,隔着淅淅沥沥的水帘,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觉雾气氤氲升腾。
儿啊,天气凉了,你孤身在外,还好吗?
第94章 喜事
自从太祖皇帝驱逐北元,将蒙古部赶出阴山之外后,大明的关外防线,事实上就一直处于不断收缩的状态。
在漫长的长城之外,黄河自宁夏而起,盘旋环绕,在关外形成一片被称之为河套的地区。
这片平原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一望无际,对于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来说,是天赐的繁衍生息之地。
然而它对于大明来说,却是一个无比鸡肋的存在。
早在太祖皇帝立国之时,曾命徐达、李文忠两位大将,将河套收回,并设东胜等五个卫所来驻守。
从军事意义上来说,控制了河套,就可以将敌人远拒于阴山之外,可以保证大明在边境对抗当中,处于优势的地位。
但是同时,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整个河套,方圆数百里的平原,又没有长城这样的防御工事可以依托,想要形成完备的防御力量,需要投入的兵力是极大的。
大明本质上是一个农耕文明,这片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天赐之地的草原,无法给大明的百姓带来任何的产出。
相反的,为了控制河套,大明每年用于边境的军费数额巨大。
于是到了太宗年间,太宗皇帝收服了朵颜三卫,实行羁縻政策,将其置于河套地区,巩固防线,而大明本卫的军队,则是不断收缩。
后来朵颜三卫降而复叛,太宗虽屡次亲征讨伐,但是终究是非我族类,难以让其真心臣服。
直到宣宗,仁宗年间,朵颜三卫虽名义上臣服于大明,但是实际上和鞑靼,瓦剌等部暗中往来,渐渐将河套变成了蒙古各部族之间的争斗之地。
到了如今天子在位之时,河套基本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大明的控制,任由蒙古来去自由了。
不说别的,这次也先帅军南下,其后勤所在,便是位于河套地区靠近阴山脚下的威宁海子。
此处距离大同,约有五百余里,骑兵全力之下,一日便可到达。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沿着弯曲宽阔的河流,无数的军帐坐落于此,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这是也先大军扎营的地方。
无数的军帐中间,有三座样式最大,也最华美的,中间是也先的军帐,两侧分别是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和孛罗的军帐。
日头缓缓从西边沉下去,军中开始生火做饭,各处大帐当中也亮起了点点灯光。
左侧的军帐当中,一名人高马大的汉子,此人名叫哈铭,是土木之后,唯二幸存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另一个是袁彬。
哈铭看着前来送饭的侍女离开,然后用手里的银针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菜肴挨个试过,这才来到榻前,对着身着青色龙袍的天子恭敬道。
“皇上,该用膳了。”
朱祁镇坐在榻上,听到呼喊,这才醒过神来,望着闪动的烛火,开口问道:“哈铭,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戌时了。”
哈铭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天子恍惚的样子,心中担忧不已。
自从土木之事发生之后,天子便成了这副样子,每日都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戌时……那天也是戌时……”
朱祁镇嘴里默默念叨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片刻后,朱祁镇忽而对着哈铭问道。
“明日,是朔日吧?”
哈铭点点头,这些天他们每天都算着日子,如今距离土木之变,已经有半个月了。
想了想,哈铭还是道:“皇上,您不必太过忧心,上回岳谦他们过来,不是说了,太后娘娘已得了消息,会尽力转圜的,只要您提着心劲儿,过不了多久,定能回到京师的,朝廷上下,还等着您回去报这一箭之仇呢!”
一箭之仇?
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朕都落得如此地步了,还报什么一箭之仇,朝不保夕而已。”
看着天子落寞的样子,哈铭心中不由得一阵着急。
他也知道,土木之变给天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几乎是硬生生打断了天子的所有骄傲。
现在的这位天子,哪还有当初出征时的雄心勃勃,只想着一天挨过一天,浑浑噩噩度日而已。
但是不能这么下去啊!
再这么下去,万一天子有个什么想不开的,他们这些跟着天子的人,岂不是也要失了性命?
脑子转了转,哈铭道:“皇上,臣斗胆说一句,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总得为宫里的太后和皇后娘娘着想吧。”
听到这话,朱祁镇的神色倒是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
有门……
哈铭见此情况,赶紧道:“皇上您想想,这些日子咱们虽没有见到来使,但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件件东西,冬衣蟒袍,都是亲手所织,可见娘娘一直牵挂着您呢!”
“再说了,还有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就您一个儿子,若您不能回去,她老人家岂不孤苦终老?所以哪怕是为了两位娘娘,您也得提着心劲儿啊!”
朱祁镇愣怔半晌,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道:“你不必说了,朕明白,朕已经对不起江山社稷,又岂能再对不起母后和皇后?如此,岂不成了不孝不仁之辈?”
眼瞧着天子终于提起几分精神,哈铭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继续劝道。
“皇上,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心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说不准,就是老天爷在考验您,挨过了这一遭,您必定能有一番大功业。”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朕若能回京,必定不会亏待你和袁彬。”
哈铭于是深深拜倒:“臣谢皇上。”
这么一番谈话下来,蜡烛已经燃过了大半,哈铭起身伺候着朱祁镇来到案前用膳。
朱祁镇拿起筷子吃了几口,便听见外头有一阵喧闹之声,紧接着大帐被掀开,一个面色阴翳,身着蟒袍的内侍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奴婢喜宁,给皇爷请安。”
那蟒袍内侍虽然说着请安,但是脸色却是倨傲,只拱了拱手,丝毫都没有真正的请安之意。
朱祁镇的脸色略有些不好看,但是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喜宁虽然之前是宫中内宦,可如今投靠了也先,深受信任,在他面前也越发的无礼了。
强忍着没有发作,朱祁镇冷着脸将筷子放下,也懒得多废话,直接问:“何事?”
喜宁看着这位大明天子想要发作却又不得不忍下来的模样,心中只觉得通体舒泰。
越发觉得自己投靠也先是正确的,不然的话,他一个卑微的宦官,哪有机会瞧见,堂堂的大明天子在自己面前委曲求全的模样。
“皇上容禀,奴婢此来,是有喜事要跟皇上说。”
上前两步,喜宁自顾自的坐下,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
“皇上如今被太师邀请过来做客,正是大明和瓦剌相互结交的好机会,太师一直心慕大明,所以决定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您,太师说了,只等成婚之后,便立刻送皇上回京,您说,这可不是大喜事吗?”
第95章 袁彬
军帐当中,朱祁镇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
这已经不是喜宁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件事情了。
早在大约三天之前,喜宁就曾经代表也先,表示愿意和大明结亲,并且答应,只要他肯答应,就放他回京。
当时朱祁镇的确动心了片刻,所幸有袁彬在旁提醒他。
如今他们虽然身在虏营,但是终归是大明之人,这个时候接受也先的亲事,传回大明,一则会让百姓觉得,他这个大明天子甘愿做贼虏的女婿,毫无大国君王的威严。
除此之外,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至少到现在为止,朝廷当中还是在竭尽全力想要将他这个天子迎回的。
而且大明和前朝不同,向来以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而自傲。
若是答应了这桩亲事,未免被人觉得有贪图享乐,乐不思蜀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