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当日,在阅卷之前,江渊主动叫住了萧镃,趁休息时,主动提出,应当统一阅卷标准,当时,萧镃原本打算拒绝,但是,江渊愿意帮助他推选三名候选人送到御前,在说动萧镃后,又叫来了张敏和朱鉴,二人也均对江渊所说的阅卷标准表示认可,并表示可以由萧镃来代他们选定候选人。”
“随后,萧镃在阅卷开始之后中间,曾召集诸读卷官,将程宗的试卷传阅,伙同江渊大肆称赞程宗的试卷中正平和,暗示他们黜落锋芒太盛,不够中庸之道的试卷。”
“此事,除江渊等人秘密商议一事,是出自萧镃的自陈书外,其他诸事,皆有据可查,并非本官胡言。”
闻听此言,赵新皱了皱眉,见此状况,江渊终于绷不住了,上前道。
“陛下,萧学士的确曾召集诸读卷官,称赞程宗的试卷,但是,并未暗示我等黜落与程宗论点不同的试卷,至于杜寺卿指证臣与萧学士勾结一事,更是子虚乌有。”
“臣不知道萧学士为何要陷害于臣,此次殿试,臣未能为国选材,亦知有罪,但是,欲加之罪,臣不敢领受,陛下圣明,必能明察秋毫,还臣清白。”
与此同时,张敏也上前,道。
“杜寺卿,你说此事乃是江阁老一手谋划,联合本官和朱阁老,用三个呈送御前的名额,换取萧学士举荐程宗,那么本官想问,江阁老为何要这么做?”
“你先前已经说了,我等诸读卷官,和包括程宗在内的一干士子,并无任何牵连,那么,江阁老冒此大险,只为举荐一个素不相识的举子,这恐怕有些说不通吧?”
“即便是江阁老有其缘由,那么,本官想问一句,我和朱阁老,又是为何要和江阁老联手呢?”
虽然说,张敏在内阁素来低调,但是,看着好欺负,不代表真的好欺负,这一连串的诘问,句句都直指杜宁话中的漏洞。
紧接着,还没等杜宁回答,礼部侍郎王一宁又站了出来,开口道。
“陛下,江阁老所言非虚,萧学士的确曾召集诸读卷官,称赞程宗,但是,并未暗示什么,臣等选才失当,自当领罚,但是杜寺卿所言,乃欲加之罪,请陛下明察!”
所以说,这就是杜宁这么做最大的劣势。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要敌对的,还不是四手,而是一大帮位高权重的大臣。
赵新就不说了,光是江渊,张敏,王一宁这些读卷官站出来,就够他受的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杜宁到现在为止,的确没有拿出什么过硬的证据,唯一的一个,就是萧镃的自陈书。
但是,这只是萧镃的一面之词,想要就此指控这么多朝廷大臣,难度颇大。
事实上,这也是江渊等人,能够淡定的等到现在的原因。
杜宁奏疏当中的内容,他们早就已经得知了,恰恰是因为,他们知道杜宁虽然喊得响,但是实际上拿不出任何过硬的证据,所以,才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
甚至于,有些人或许还想着,能够趁此机会反咬一口,也说不定。
面对这样的状况,杜宁也有些紧张。
他的奏疏当中有什么漏洞,他当然是清楚的。
事实上,他最开始的时候,也是打算只针对江渊,并不涉及其他人,但是最后,在陈循的建议下,他才改了主意。
现如今,如此禀奏的负面影响,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但是,老师所说的转机,却又在哪呢?
还是说,这个时候,就要拿出最终的底牌了吗?
第901章 陈尚书的手段
殿中的气氛有些凝滞,一众大臣本以为,杜宁既然敢发动这么大规模的弹劾,必然是有底气的,至少,也应该是准备了相应的说辞的。
但是现在,面对这些大臣们群起而攻之,这位杜寺卿,竟然就这么愣在了原地一言不发。
这般表现,可让人有些失望啊?
难不成,大理寺折腾了这么久,殿试舞弊一案,甚至连天子都无比重视,就这么草草收尾了吗?
“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发,请陛下闻之!”
就在此时,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众人循声望去,不出所料,正是杜宁的老师,前内阁大臣,如今的工部尚书陈循。
相互对视了一眼,一众老大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是,还得老的出来撑场子吗?
只不过,就不知道,如今清流势弱至此,这位陈尚书出面,又能否扛得住这么多的阁臣侍郎们的攻讦呢?
要知道,他们的背后,也不是没有人镇着的,杜宁这有老的,人家那也有,双方真的斗起来,这陈尚书,可同样是势单力薄啊!
不过,相对于这些普通的大臣,在陈循站出来的那一刻,殿中的一帮重臣,却不约而同的打起了精神。
还是那句话,到了他们这种地步,轻易不会表达态度。
更何况,他们当中,大多数人和陈循同朝为官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这位陈尚书的性格,大约还是知道几分的。
谨慎稳重的很,他并不是什么一冲动就会出面护犊子的人,当初高谷,彭时,商辂等人被贬,他身为清流的主事人,虽然不再京中,但是硬生生的一言不发,可见其定力。
若说他如今为了帮杜宁,就贸贸然亲自下场,那只怕,可太低估这位清流领袖了。
七卿毕竟身份不同,陈循亲自出面,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一直高居御座,冷眼旁观底下辩论的天子,脸色也变得和煦了几分,目光闪动着,温声道。
“陈尚书请言。”
于是,陈循拱手谢恩,随后直起身子,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陛下,臣斗胆直言,殿试舞弊一案,实为吏部之过!”
啥玩意?
一句话出,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谁也没有想到,陈循刚一开口,竟然就将矛头对准了吏部。
吏部管事的人是谁?
那可是天子的第一心腹,王文王简斋!
就算不谈天子对王文的信重,这位吏部的大冢宰,自己也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在被陈循提及的时候,王老大人瞬间就皱紧了眉头,面色有些不善。
这段时间,他老王修身养性,没想到还被人弹劾到脸上来了!
有心想要站出来质问一番,但是,想了想,王文还是没有动弹。
陈循这厮,不是个好东西。
他说这话,明显就是早有预谋。
事实上,刚刚的时候,在一旁看戏的王老大人还在腹诽,这陈循有话说就说,还先说什么‘臣有一言,请陛下闻之’,咋的,朝堂上还有人拦着他不成?
这纯纯就是端七卿的臭架子,也就是天子脾气好,惯着他。
结果现在,报应立马就来了。
陈循要是直接说就算了,早朝没有常朝规矩那么严格,王文该插嘴插嘴,该怼人怼人,仗着天子的宠爱横行无忌,反正大臣们也习惯了。
但是,陈循提前搞了这么一招,就不成了。
人家开口说话,是得了天子允准的。
这才说了两句,王文就跳出来反驳,得罪陈循不怕,但是,这是不给天子的面子。
这种事情,王文再不知轻重,也是不会干的。
因此,这个时候,王老大人只能郁闷的站在原地,瞪着陈循,看他想要怎么表演……
不过,作为天子的第一心腹,王老大人自然也是有排面的。
他不能开口问,自然有人开口会问,譬如说……
“陈尚书此言何意?此事与吏部有何牵连?”
听到陈循的这句话,朱祁钰也来了兴趣,看着陈循坚毅的表情,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意味深长,顺着陈循的话头,便问了下去。
陈循轻轻吐了口气,沉声开口,道。
“启禀陛下,方才大理寺已言,此案乃利用殿试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此次殿试,参与读卷者,皆内阁大臣,六部侍郎。”
“如此规格的阵容,却出现了窃国家抡才大典,谋一己之私之事,除江渊,萧镃等人勾连主使之外,其他诸读卷官,或因利益牵联,或因人情世故,或因官场规矩,不能持心公正,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反而同流合污,欺瞒君上,玩忽职守,此小事耶?”
“六部侍郎,官居三品,已是朝中大员,国之栋梁,内阁辅臣,更是天子近臣,手握票拟之权,加尚书荣衔,此辈之人,不思报效君恩,视国家大典为私恩,可见朝中风气不正,吏治败坏,并非一日。”
“吏部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之事,未能及时整顿吏治,岂非有过?”
目瞪口呆!
陈循的这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尤其是江渊等几个参与读卷的大臣,更是一脸无语。
他们还搁这讲事实,摆证据呢?
可谁想到,人家陈老尚书,这就开始上价值了?
再看被弹劾的对象,吏部的王文,早已经是满头黑线,摆起了招牌的臭脸。
殿中一阵议论纷纷,天子似乎也有些动容,沉吟片刻,天子开口问道。
“天官大人,陈尚书此言,你有何话说?”
总算是给了王老大人说话的机会,但是,当所有人期待着这位大冢宰火力全开的时候。
王老大人憋着一口气,到最后却只能气哼哼的拱了拱手,开口道。
“陛下,陈尚书所言有理,殿试舞弊一案,数名大臣勾连纠结,窃国家之恩为己用,诸读卷官明知如此,却萧规曹随,不发一言,同流合污,此乃吏部未能澄清吏治之过,臣无可辩驳,请陛下责罚。”
啊这……
殿中迅速安静了下来,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震惊的神色。
他们没听错吧,这向来谁都不服,逮谁怼谁的天官大人,竟然就被陈尚书的这么两句话,给说的无言以对,服软了?
要知道,这位陈尚书,压根就是在胡说八道啊喂!
就算是退一步说,这件事情涉及到了吏治的问题,朝臣们相互串联,蒙蔽天子,玩忽职守,可这和吏部有什么关系?
不错,吏部的确是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之权,但是,到了六部侍郎,地方巡抚这样的级别,考课的权力,已经不全由吏部来控制了,更多的是要看官声,政绩,人脉等一系列复杂的因素。
每一个三品大员的身后,都有着无比庞大的关系网络,除了天子亲自决断之外,仅凭朝中的力量,想要调动,拿下一个三品大员,需要经历一系列的争斗和利益交换。
这次涉及这么多人,他们每个人,能够走上这个位置,除了因为自己的能力,德行,政绩足够之外,很大程度上都代表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派的利益,这岂是吏部一言而决的事?
更不要提,除了这些侍郎之外,那几个内阁大臣,都是天子钦点入阁的,其考核权,根本就不在吏部的手里。
所以说,这件事情根本跟吏部……
等会……
一念至此,不少大臣的脸色微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还没等他们想透,便见得前头大臣当中,又有一人出列,道。
“陛下,都察院掌纠劾百司,察百官猥茸贪冒,败坏官纪之事,此番殿试,诸臣勾连,风气败坏,都察院未能察查,臣身为左都御史,亦有过错,请陛下责罚!”
看着出言之人,老大人们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总宪,陈镒!
明白了……
接连两位七卿重臣出面,对于陈循的话毫无反驳,自请责罚,这本身就是极为反常之事。
这个时候,如果还看出来点什么,这帮大臣,在这朝堂上就白混了。
殿试舞弊,诸读卷官或勾结牟利,或沉默不言,坐视不理,若是坐实了,那么,陈循所说朝廷风气不正,吏治败坏,倒也不算是夸大其词。
问题就在于,这件事情谁该来负责任呢?
这些侍郎有些是原先就在位的,有些,却是土木之役后提拔上来的,尤其是内阁大臣,更是天子钦点的。
所以,真的要追究的话,得追究提拔他们的人,甚至于,朝堂风气不振这回事,还得再往前追溯。
可这是能说的吗?
陈循在朝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情不能怪吏部,甚至都不能怪都察院。
都察院虽然纠劾百司,但是,只要了解都察院的运作就知道,都察院辖下六科十三道。
六科监察六部,十三道监察地方,但是无论是六科还是十三道御史,所监察的都是政务疏失,而并非官员本身。
他们固然有弹劾之权,但是,也并非毫无限制,尤其是到了三品以上的这个级别,若无实证,更不是能轻易弹劾的。
所以说,这件事情如果说要追责,得追责提拔这些人上位的,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如果说要追责,得追责当初放任王振,把好好的官场搞得尽是明哲保身,习于阿谀奉承,粉饰太平的太上皇。
能明白这一点,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一向在朝中谁也不服的王大天官,这回会这么轻易的低头认错,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连陈镒这个左都御史,都毫不辩驳,自请其罪。
说白了,他们是在给天子,给太上皇背黑锅!
尤其是王文,这次算是被狠狠的拿捏了一把。
陈循是算准了,他只要开口说这件事,那么这个哑巴亏,吏部吞也得吞,不吞也得吞。
不然的话,一旦辩论起来,很容易就攀扯到天子身上。
作为天子的第一心腹,王文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得捏着鼻子,配合陈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