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68章

作者:月麒麟

只要有情绪,就说明还有希望,于是他止住哭泣,继续道。

“皇上,为今之计,保重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我大明有百万官军,只要您能回到京师,区区瓦剌,不过您挥手一击,到时定能一雪今日之耻,只是如今,局势艰难,您还需多加忍耐,和那瓦剌虚与委蛇,万万不可冲动啊!”

朱祁镇闭上眼睛,腮帮子狠狠的抽动两下,良久才睁开眼睛,道。

“袁彬,哈铭,你们放心,朕会好好活着,等回到京城,朕一定会一雪前耻,更要厚赏你二人,方不负你们对朕的一番情义。”

哈铭和袁彬二人纷纷下拜,一颗心也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这个时候,袁彬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血痕斑斑甚是吓人,他自己更是再也撑不住,疼昏了过去。

所幸的是,伯颜帖木儿派来的军医,就在隔壁候着,哈铭连忙跑出去叫人,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天色都微微泛明,才总算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朱祁镇看着依旧昏迷的袁彬,不由得有些自责,道。

“袁彬为朕,当真是尽心尽力,不顾生死,朕方才一时失神,竟没想到他伤的如此重……”

哈铭将军医送出去,转回头来,听到这番感慨,劝道。

“皇上放心,只要您能安好,不管是臣还是袁校尉,都甘愿赴死,话说回来,今夜袁校尉能够脱险,还是托了伯颜帖木儿的福,特意将军医留在您的帐旁。”

说着,哈铭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臣斗胆而言,这么多的瓦剌人当中,那伯颜帖木儿似乎,对皇上要友善得多,您不妨……”

听了哈铭的话,朱祁镇眉目间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这不是一日之功,还是等袁彬醒了,我们再商议。”

…………

草原深处发生的一切,除了当事人之外,无人关注。

九月的第一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年轻而又庄严的紫禁城,奉天殿高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中正高昂的大乐声,响彻整个宫城。

大明这个命途多舛的帝国,将在今天,迎来新的主人!

尘封许久的御座之上,朱祁钰身着玄色龙纹袍,头戴十二冕旒冠,手执大圭,目光越过冕旒,望着御阶下肃穆而立的群臣。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侍立在旁,手中徐徐展开一卷圣旨,声音洪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曰,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可当大位,朕于虏中禅位于郕王,命其继统,以奉祭祀……于九月朔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奉天殿即皇帝位,上大兄皇帝尊号为太上皇帝,徐图迎复……”

内容,和之前议定的差不多,说到底,外朝大臣们还是没有拧过这位郕王殿下,当然,现在该称陛下了。

诏书很长,金英足足宣读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读到了结尾。

“……惟敬仁诚可以安宗社,惟恭俭勤可以惠万民,尚赖宗室亲王协心藩屏,爰暨中外,文武贤臣同德匡辅,弘济重大之艰,永隆雍熙之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因局势艰难,所以和册封东宫的大典一样,礼部省去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宣读诏书结束之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万岁之后,这边便算是礼成。

随后三品以下的低阶官员退场,而其余的大员,则是随新君一同,前往奉先殿,敬告天地祖宗。

再之后,往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往景阳宫拜见新君生母。

饶是礼部已经将典制的细节一删再删,但是终归是登基大典。

作为国家最重要的仪典,哪怕再简略,也还是从黎明忙到了傍晚,朝廷上下的所有人等,皆是整整一天都不曾停下。

但是这种繁忙,却是秩序井然的繁忙,至少,天位已然邸定,大家再忙,心都是放到肚子里的。

底下官员如何不提,翌日一大早,群臣来不及好好休息,就重新来到了宫门前。

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要开始了……

第99章 处置

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其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通常来说,早朝作为皇帝和朝臣真正商议政务的场合,是时常会出现争论甚至争吵的。

这种冲突不仅发生了不同派系,不同主张的朝臣之间,有时候也发生在朝臣和皇帝之间。

史书中所载明的,大多数的犯颜直谏,都是在早朝上。

虽然说在之前,新君已经以监国身份,召开过朝会和日朝,但是终归监国和君上不同。

所以这第一次早朝,朝臣们大多都十分小心,有意搁置了许多有待争议的问题,转而禀奏了一些或紧急或不紧急,但是都争议性不大的朝务。

诸如,正常的地方布政使转调,七品御史的提拔名单,张榜招募壮勇的军饷需用等等……

朱祁钰大略听下来,基本上都是照准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

如今新君继位,朝臣和他这个新的皇帝,都还处在磨合的阶段,于是他索性挥手示意群臣停下这些不痛不痒的奏事,开口道。

“诸位卿家,如今国事危急,早朝当奏军国大事,其余事务,若有前例可循者,各衙门将奏疏送上来便是,若有争议不决者,再放在朝上讨论不迟。”

底下群臣静默了片刻,大理寺卿俞士悦出列道。

“皇上,上月二十二日,臣受命会同刑部,都察院,主理审定王振一党乱国悖逆一案,现已审结,一干人等判罚如下,请皇上御览。”

好吧,这件事情勉强算是大事,虽然群臣也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争议,但是还是提起了精神。

俞士悦的奏疏写的并不冗长,朱祁钰抬眼一扫,便将内容心中有数,转手递给一旁的金英,吩咐他当众读出来。

前面的一应罪状及证据,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听,直接将注意力放到了最后的判罚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罪大恶极,论株九族,籍没家产,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以警天下。”

“其侄王林,王山,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监太监太监郭敬,司设监太监陈玙,少监毛贵,内官王长随,钦天监正彭德清,依仗王振权势,无恶不作,俱判斩刑,家产抄没,亲族没入宫中为奴。”

“其余人等,计有僧录司右觉义,龚然,胜道,禄司右玄义,王道宏,锦衣卫镇抚周铨,匠人沈诚,小旗张伯通等百余人,阿附王振,为其亲信,亦有不法,俱判斩刑。”

金英的声音落下,底下群臣不由得生出一阵议论之声。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但是大多数的朝臣,望着俞士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佩服。

这判的,是真狠啊!

不仅狠,还绝,绝到不给自己留后路。

王振自不必说,株连九族,暴弃骸骨,朝廷的刑罚当中,就没有比这个更重的了,要说有,就只有被株十族的方孝孺了。

但是就算是方孝孺,也有门生弟子为他收尸,不至于曝尸荒野,更没有被掘了祖坟。

这王振算是朝廷开天辟地头一遭!

马顺,毛贵,王长随这几个人也不说了,死都死了,抄没家产,亲族为奴什么的,都是活该。

让群臣心惊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除了王振和他的心腹党羽之外,下到匠人,小旗这样的小人物,只要是曾经被王振重用过的,都判了斩刑。

这是要彻彻底底的将和王振相关的所有人等,都连根拔起啊!

当下便有人出言道:“皇上,臣以为王振固然罪大恶极,其党羽亦当诛杀,然如王道宏,周铨等人,虽阿附权势,出入王振门下,为王振办事,亦有大罪,然非罪不可赦,皇上新登大位,当以仁恕治天下,臣请宥其死罪,改为流放。”

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

“皇上,臣以为不妥,王振一党,祸国殃民,葬送我大明二十余万官军将士,三司议其罪状,无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此皆一人之祸耶?”

“非也,实则王振一党诸人,合力而为,故王振一党,无论罪行轻重,但凡为其亲信者,皆当重处,非斩刑不可戒天下。”

朱祁钰在上头看着底下人吵架。

果然,文臣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刚开始两边还各自阐述理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相互攻击。

主张轻判的,指责另一边严刑重典,杀伐过甚,不合圣人仁恕之道。

主张重罚的,就倒过来嘲讽另一边妇人之仁,包庇罪人,其心不轨。

没过多大会,两边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出面的基本上都是御史,六部郎官这些品阶不高的官员,他们官职不高,在朝堂当中份量不重,说的过分一点,言行逾矩一点,也无伤大雅。

通常进行到这个阶段,涉事相关的衙门掌印官,落到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主持三司会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该出面调停。

要么顺水推舟改变主意,改为轻判,要么再次申明自己如此处置的原因。

如果没有同等级别的大员出言反对,那么事情就该定下了。

如果有的话,那也就升级成了大佬们的争斗,变成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就会重新进入新一轮的争吵,甚至是持久好几轮的争吵……

这是朝会上的标准流程,朱祁钰前世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心里自然门清儿。

然而底下吵了半天,俞士悦却始终没有站出来,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立在原地不动。

反倒是刑部侍郎江渊出列,道:“皇上,此次案情审理,乃秉上意而为,土木之事牵涉重大,王振一党处置,亦当慎重,臣以为,若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然需圣裁!”

左都御史陈镒紧接着也出列,道:“皇上,王振一党嚣张跋扈,罪行累累,祸国殃民,需以重惩,然此事重大,三司已厘清一干人等罪行,判罚惩处,臣亦以为当由圣裁。”

朱祁钰的目光在大殿中央的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没记错的话,这次三司会审,由大理寺卿俞士悦主持,一同参加的,就是刑部侍郎江渊和左都御史陈镒。

现如今这三个人当中,作为主持者的俞士悦,在呈上结果后,便闭口不言。

江渊和陈镒二人,一人主张“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另一人主张“祸国殃民,需以重惩”。

看似是相互对立,但是同时却又都表示“需要圣裁”!

再看看立在前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帮尚书阁臣。

他明白了!

这哪是朝臣们在争论该如何处置王振一党,分明是在试探他这个新君,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100章 试探

大凡新君继位,朝堂上下,总是避免不了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

对于皇帝来说,需要时间来慢慢的稳固自己的地位,经营自己的威望。

对于朝臣来说,也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朝政事务,来了解新君的脾气秉性,喜好底线。

这种过程或长或短,或激烈或平和,不一而是,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种磨合的过程,通常情况下,从时间上来看,从新君登基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而从形势上来看,通常以君臣对抗为主。

至于发起者,或许是皇帝,又或许是朝臣,却是并不一定。

事实上,天子,不,应该说太上皇,这次的亲征。

就是一次典型的磨合过程。

太上皇希望在群臣当中的形象,是一个乾纲独断,承继父祖军威的有为之君。

而群臣则希望他安安生生的,为此,王直甚至在亲征之前,亲率百官伏阙进谏。

但是可惜,没有拦住一意孤行的太上皇。

如果说这次是大胜而归,那么太上皇自然会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之后在朝堂当中威信大增。

然而败了……

不说远在漠北的太上皇,单说朱祁钰这位新君。

虽然之前他已经总政秉国,但是一来时日不长,二来还是那句话,监国和天子,到底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这次王振一党的判罚,很明显,就是朝臣们递过来的一次试探。

明明白白的两个选择!

要么都杀了,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要么就宽宥一些罪行不重的人的死罪。

两种处置都有说法,朝臣们争论半天,其实从另一种层面上,也是在给朱祁钰台阶下。

这样无论他如何处置,都不会被人诟病。

这种大限度的自由裁量权,其实很能看出一个人的风格。

如果朱祁钰选择的是前者,那么就说明,他是一个杀伐果断,崇尚严刑峻法,能下得去狠心,且不在意名声的君主。

而如果他选择的是后者,那就说明,他是一个顾惜羽毛,心怀仁德的君王。

试探出新君的施政风格,底下大臣才好决定自己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配合新君。

想明白了这一节,朱祁钰倒也不犹豫,沉吟片刻,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