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688章

作者:月麒麟

不过,如这些老大人们所料想的一样,天子倒也不是无原则的袒护王文,沉吟片刻,天子又道。

“卿等的顾虑,朕也明白。”

“天官方才所说,有些地方的确不好施展,前番太子出阁,朕刚下了大赦天下的诏书,此刻若再追究过往之事,的确不妥。”

“但是,有一条,诸卿总是要明白的。”

“那就是,圣人之理,乃是治国之本,有些时候,迫于局势不能做到,可若弃圣人之理,则与小人无异。”

这话说的就重了,这下,包括王文在内,一众大臣们顿时正色,道。

“臣等谨受教!”

于是,天子点了点头,随后道。

“这件事情,便如俞次辅方才所言,吏部暂时先起复因王振而被罢黜的官员,有降职者,视其情况官复原职,若有政绩优异者,可酌情破格升迁,回去之后,天官你先拟个单子,给朕递上来看看。”

“至于刚刚争议之处……”

话至此处,天子似乎也有些犹豫,有些拿不定主意。

至于为何,在场的大臣大约也能猜到。

天子刚刚说的话,虽说是给王文撑腰,但是到底,也大致是天子的想法,或者说,是天子想要达到的朝堂状态。

只不过,囿于现实状况,很难做到而已。

若是按往常来看,发生这么大的分歧,下朝议是最合适的办法。

但是,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想在自己升迁之后,还忐忑不安的担心以前做过的事情被扒出来。

所以,这个提议若是到了朝堂上,肯定是通不过的。

那么,如果天子不愿意放弃的话,就只能……

“过往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朕与诸卿,既然下定决心,要改变官场风气,便不能对这等事情放任不管。”

“今日之后,内阁拟诏,传谕诸衙门,此后官员考核,升迁,罢黜,若有弄虚作假,行贿贪渎之事,皆可举告朝廷,如若查实,不拘年限,官位,俱行惩处。”

果不其然,老大人们相互看了一眼,这个结果,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类似这种两难的情况,朝廷遇到过很多次。

最典型的,就是各处拖欠的赋税,那就是一笔烂帐,不管不合适,管了又追不上来,追的紧了,还容易激起民变。

对于这种状况,朝廷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某个大仪典,将过往的拖欠蠲免,既不违背朝廷典制,又能够彻底处理掉过往的复杂关系,重新管理。

天子现在的办法,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用太子出阁大赦天下作为名头,宣布过往不究,但是,此后却要严查,一句不拘年限,官位,也就意味着,只要是徇私舞弊,弄虚作假之人,哪怕是登上高位,只要被人揭发出来,一样可能会被拉下庙堂。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大胆,而且,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这是比较罕见的,天子在朝臣反对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己见,必要推行的决定。

往前数上一次,是撤换总兵官王骥,再往前,则是要将和瓦剌的大决战,放在紫荆关……

老大人们清楚,当天子如此表现的时候,往往说明,他老人家已经下定了决心。

无论天子平时再宽仁慈和,但是身为臣子,永远不能忘了一点,那就是皇权巍巍,不可冒犯。

铁了心要和皇帝作对的人,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第928章 王天官yyds

很多时候,磨合往往是相互的。

哪怕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已经十分了解他眼前的这些大臣。

但是,在他这一世登基之后,还是在不断的和这些人磨合。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

尤其是他眼前的这帮大臣,个个都是从残酷的科考当中脱颖而出,又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积累了无数经验的人精。

他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质,性格和观念,这些东西,构成了他们的政治底色。

但是,抛开这些不谈,朱祁钰非常清楚,这些人身上最强的能力,其实是学习力和适应力。

以陈循为例,他早年一直都是清流出身,从翰林院转迁内阁,几乎没有过地方经历,但是,他接手工部以来,无论是匠户改制的后续事宜,还是修筑大渠,乃至各项工程的营建,都很少出现纰漏。

这固然是因为,到了他们这等地位的人,基本上不需要亲自过问具体的细节,但是,更重要的是,陈循本身就是一个学习力极强的人。

他刚上任工部尚书的时候,还可以明显的看出,他对于工部的很多图纸,工程的细节,是不熟悉的。

那个时候,他管辖工部,更多的是靠自己识人的眼力和用人的能力。

但是,一次修河回来,短短半年的时间,他这方面的能力,却已经完全被补足了,和朱祁钰奏对的时候,各种数字,细节,图纸,他心中都清清楚楚。

这般恐怖的学习力,对于这些大臣们来说,却几乎是标配。

除此之外,他们另一项强大的能力,就是适应力。

简单的说,就是这些人会根据状况,调整自己的做法,手段,乃至是性情。

实话实说,前世的朱祁钰,既有些懦弱,又带着几分乖张,他清醒的知道,自己的帝位不稳,也清楚的明白,他治国理政的能力不够。

所以,他既不想放权,又不得不放权。

与此同时,他心中一直隐隐带着自卑,这是他的出身和能力决定的,这种自卑,在外表现出来,却是狂妄和唯我独尊。

这就导致了,在有些事情上,他过分的执拗。

除了废太子那件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例子,譬如说在经筵上,他长长掷钱于地,看着那些讲读的清流大臣俯身捡钱……

这本质上,都是内心自卑的体现。

作为皇帝,他这种矛盾的性格,不仅仅影响着他自己,其实也影响着他身边的人,更影响着天天跟他打交道的这帮大臣。

那个时候,能够留在他身边的,虽然还大多是这些人,但是,他们做事的方法和性情,却和现在大有不同。

哪怕是最刚硬的于谦,前世的时候,也往往在他面前轻声细语,少有顶撞,当然,缺点就是,于谦要更加‘擅权’,面对现在的朱祁钰,于谦若有不满,会直刺君上之过。

但是,前世的时候,于谦一直都是一个很讲究奏对技巧的人,说的简单些,就是把朱祁钰当做不懂事的少年人一样,能哄则哄,哄不过去,就先答应下来,拖几天再看。

其他大臣,也差不多。

所以事实上,当现在的朱祁钰每每再次回忆起前世的时候,他就会从很多他之前注意不到的细节当中发现。

这些大臣们,看似对他恭敬的很,但是实则,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陪他哄他而已。

某种意义上,那个时候的他和朱祁镇两个人,其实都是喜欢胡闹的孩子。

只不过,他的这种胡闹,是能够被接受的胡闹,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胡闹罢了。

本质上,其实没有太大的不同。

他是如此,底下的大臣们欺他年少,许多时候暗中争斗,各自牟利,也就是正常的了。

等到他这一世重新登基时,吸取了前世的教训,从一开始,在群臣面前展露的,就是一个宽恤仁慈,但却在大事上能拿的定主意,洞悉朝局但却又能慎独律己的皇帝。

如此一来,底下的这帮大臣,自然也会随着他而产生变化。

正因于此,哪怕是带着前世的见识,可朱祁钰很多时候,也不敢掉以轻心,完全将他们这些人,和前世等同。

这也是,他不断的在一点一滴当中,跟这些大臣们展现自己的想法,看法和观念的原因。

坦白来说,这并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完成的事。

这帮大臣们,在朝堂上沉浮多年,不是说两句话,甚至是做几件姿态,就能够改变的。

真正能够让他们改变的,是长久的,一点一滴潜移默化的影响。

应该说,经过这两年多的时间,其实已经初见成效了。

至少,在很多事情上,他们君臣已经慢慢达成了默契。

但是,还不够!

看着底下这些大臣的神色,朱祁钰就明白,他们心中对于自己刚刚说的,明显还是不信的。

甚至于,他们更大倾向可能会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给王文一个下得来的台阶。

不过,这些是急不得的。

日子还长着呢……

“天官继续说吧,除了刚刚说的清查与王振有牵连的人等,可还有其他措施,能够扭转朝堂风气?”

朱祁钰也是赏罚分明的,给老王头撑了腰,那这老家伙,就得干活。

因此,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到最后,朱祁钰还是点了王文的名。

所幸的是,这位天官大人的确不是个吃干饭的,他的话本就没有说完,而被陈镒给打断了,此刻天子再叫了他的名字,倒也合他的心意。

拱手一礼,王文正色道。

“陛下,除了重新调查之前和王振有关的官员之外,臣以为,想要澄清官场风气,更重要的,是鼓励言事。”

说着话,王文斜了一旁的陈镒一眼,似是有些不甘,但是到最后,他还是开口道。

“如今朝中之所以官员闭口不言,喜官官相护,不敢为国为民主持公道,原因之一,便在科道!”

这话倒是符合王文有仇必报的性格。

但是,奇怪的是,说这番话时,王文不仅没有寻常那种和人对骂时的意气风发,反而带着几分不情不愿。

相反的,明明是被指责的一方,但是,陈镒的脸色却是平静的很。

至于原因……

在场的一干大臣都不是傻子,王文一提科道的名头,他们立刻就想起了,当时在殿上,天子对吏部和都察院的责罚。

自然,也就明白了王文此刻的郁闷。

不过,郁闷归郁闷,王天官骂人的本事,还是不会丢的,直接了当便道。

“自太祖皇帝时起,朝廷便一直优容科道,为的便是言路通畅,澄清朝廷风气。”

“但是如今,不知从何时起,科道官员风骨全无,有冤不敢为之申,有乱不敢为之劾,有奸佞不敢为之谏,放任官场风气颓靡而不敢言,以致朝廷沦落至此,科道有不可推卸之责!”

应该说,这话说的没错,但是,却不完整。

一旁的陈镒也一脸沉重,并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

这个时候,一旁的陈循看了一眼二人,上前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有理,朝廷风气如此,谏官不敢言事,的确有其责任。”

“但是,此事也不能完全归罪于科道。”

“此前王振擅权,打压科道,有敢上疏言事者,要么被打压旁置,要么被降调转迁,且王振假君上之名行事,科道若过分弹劾死谏,则有冒犯君上之嫌。”

“陛下登基之后,虽重振科道,但是,毕竟土木之役损失官员过多,加之,京察及整饬军屯等事,科道一则不全,二则奔赴各地办事,难在朝堂上发声,亦情有可原。”

“请陛下明鉴!”

这话说的还算比较含蓄,但是事实就是,王振当权时,其实就对科道里的刺头清理过一遍,又往科道里头安插了不少自己人。

后来土木之役,科道死了一批人,天子登基后,吏部京察,又扫出去一帮人。

事实上,吏部和都察院的仇,也就是那个时候结下的。

再后来,罗通闹的那档子事,对科道多多少少也有牵连。

这就直接导致了,科道的员额空缺严重。

虽然说自从整饬军屯开始以后,在兵部和天子的支持下,科道增补了不少人进来。

但是,一则他们资历浅,二则他们赴任之后,直接就被派到了地方上清丈田亩,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在整饬军屯结束之前,他们是不可能回来了。

这诸般原因汇聚到一起,便成了现在的状况。

所以呢,责任的确是科道的,但是,这错,却不能全归到科道的身上。

然而,王文也不是好对付的,面对陈循的‘公道话’,他毫不客气的指责道。

“朝廷设风宪官,察百司之事,以六科稽六部,十三道巡视天下,纠朝廷官邪,此为科道本意也。”

“然则今之科道,官邪不敢纠,奸佞不敢察,议论天家,诽谤朝廷,倒是一把好手。”

“科道如今的确官员缺额严重,但是,在任的科道官员,有几个敢说,是尽忠职守,敢为天下直言的?”

所以说,哪怕朝堂上的一干大臣们心里再清楚王文的政治能力,再提醒自己不可被王文平时的莽撞表现所迷惑。

但是实际上,他们仍旧不可避免的,因王文时常的冲动而不自觉的对他有些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