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通明的灯火中,杨杰倚在榻上,手中握着书卷,抬眼看着时刻将长刀抱在怀里的杨俊,摇了摇头,道。
“二哥,不必如此紧张,也先既然放我们走,就不会出尔反尔的,何况,外头还有五百瓦剌骑兵,若是真的要对我们动手,如此紧张也没有用,不如好好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与之相对的,杨俊看着一脸轻松的杨杰,也颇是无奈。
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这個弟弟,到底是怎么能够底气怎么足的。
看了一眼依旧值守在外头的杨杰部将,他的心略略放下,犹豫了一下,将手中长刀放到身旁,转向杨杰,问道。
“小杰,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出口,杨俊又觉得不妥,因为更准确的说,打从昨天孛都送他们见到杨杰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已经让他看不懂了。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杨杰到土尔扈特部,是为了挑拨孛都,让他袭杀也先,以此达到让瓦剌内乱的目的。
但是,孛都为人狡猾,并没有听信杨杰之言,直接将杨杰交给了也先,杨杰自己也因此身陷囹圄。
从这个消息来看,杨杰的计划应当是失败了。
起初,杨俊也是这么以为的,这一点,从孛都依旧能够在瓦剌营中身居高位,毫发无损便可以看得出来。
到达瓦剌老营之后,孛都和也先等人的热情宴饮,再到后来设计让他们出逃,这当中虽然也有蹊跷之处,但是大抵杨俊都还是能够明白的。
毕竟,他们有想要的东西。
但是,自从见到杨杰之后,一切的发展,就彻底让杨俊一点也看不明白了。
首先是孛都的态度,在瓦剌营外,他带着那么多的骑兵,一副搜不出来圣旨就将他们所有人全部就地射杀的强硬态度,但是,到了杨杰面前,却反而丝毫都不提了。
好,就算是孛都觉得,他们都在瓦剌的掌控当中,不急于一时,可第二日发生的这一切……
杨俊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但是,他相信,就算是换了大哥过来,看到今天发生的一切,脑子也多半会变成一团浆糊。
疑问太多,杨俊反而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能这么含糊的问上一句。
看着杨俊的神情,杨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杨俊到达瓦剌大营之后的一切细节,刘洪都已经对他说的清清楚楚,所以,对于杨俊到底在疑惑什么,杨杰自然也清清楚楚。
不过,他却并没有挑破,而是沉吟片刻,问道。
“二哥是想问,为什么我相信也先会放我们走,而不相信孛都,对吗?”
杨俊眨了眨眼,迟疑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确有许多疑惑,但是,眼下最关键的,显然就是这个。
毕竟,他们还在瓦剌的势力范围之内,一旦也先变卦,那么,他甚至都不用派出大军,只需派出一支轻骑,将自己的命令传达给外头那五百骑兵,就足够让他们所有人埋骨草原了。
于是,杨杰抬起头,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想,该从哪个地方说起,随后,他开口道。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二哥可以先想想,我被软禁之处,距离瓦剌老营有数十里,为何,我能在一夜之间,联系到也先呢?”
杨俊一愣,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今天见到了太多蹊跷的事,以致于,这一点他压根就没有注意到。
或者说,他下意识的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需要考虑的事。
杨杰是在瓦剌被关押的,不管是他昌平侯之子的身份,还是挑动瓦剌内乱的谋略,还是他敢于孤身犯险的胆魄,都注定了,他必然会受到也先的重视。
所以,能够联系到也先,是什么难事吗?
原本,杨俊觉得这不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但是,当杨杰问出来之后,他细细一想,才发现答案恰好相反。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刚刚杨杰其实已经说了。
距离!
如果说,杨杰是被关押在瓦剌老营当中,那么,他想要见到也先,肯定不算是什么难事。
但是,杨杰是被关押在距离瓦剌老营足有二十里外的地方,这种距离,除非有人替杨杰专门传信,否则,杨杰不可能这么快就联系到也先。
可问题就在于,从他到达瓦剌老营之后的种种迹象来看,关于杨杰的事务,也先应该是都交给了孛都来负责。
从他们入营开始,多日的宴饮,以及后来的追杀,再到带他们去见杨杰,都是孛都一手包办的,也先只在第一日出现过,随后就没有再在他们面前出现过。
所以,按照道理来讲,如果说杨杰找人替他传信,也应该先传到孛都的手里。
但是,看今天孛都的神色,对于也先的突然到来,他明显是毫不知情的。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杨俊将这些日子的经历回想了一遍,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两个画面……
“亲卫!”
“营地当中,负责看守你的,不是孛都的人,而是也先的亲卫!”
他清楚的记得,当初到达关押杨杰的营地的时候,孛都曾提起过,营地中有八百护卫,其中有一大半,都是也先从自己的亲卫当中亲自调拨。
而且,他还想起,那个时候入营的时候,孛都是凭借着手中的令牌,才得以顺利入营。
这也就意味着,至少关押杨杰的营地,事实上,孛都并不能够完全掌控。
相反的,从他入营还需要令牌这件事情上来看,便可看出,这营地中的八百护卫,他们有自己的独立性,换而言之,只有也先能够指挥他们。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能够越过孛都,直接联系到也先,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是。
而且,更重要的是……
“看来二哥也想到了。”
看着杨俊的表情,杨杰笑了笑,道。
“孛都和也先的关系,并不如看起来那么好!”
杨俊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点,其实从今天也先对待孛都的态度,其实杨俊也隐隐有所猜测。
只不过,也先素来残暴,所以,杨俊当时并不能确定,他鞭打孛都的举动,到底是有其他的用意,还是单纯的因为孛都冒犯了他的威严。
毕竟,从孛都这些日子在瓦剌中的地位来看,他仍然是瓦剌权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于是,杨杰收敛笑意,道。
“我此次到瓦剌来,要做的其实就是挑拨瓦剌内部的关系,孛都将我交给了也先,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但是他却忘了,也先才是那个最狡猾猜忌的人。”
“他将我交出去,表面上也先肯定会对他更加倚重,但是暗地里,却必然会多加防备。”
“这便是我的机会!”
说着话,杨杰叹了口气,目光闪动,问道。
“二哥,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诸多瓦剌贵族当中,选中了孛都来去游说?”
“这……”
杨俊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要知道,脱脱不花只有阿噶多尔济一个兄弟,但是,也先却兄弟众多,并不止孛都一个。
所以,就算是要选一个背叛也先,又为什么是孛都呢?
对自家二哥,杨杰自然是了解的,他也没有要为难杨俊的意思,所以,自然是顺理成章的继续往下,开口道。
“其实,此次出京之前,我做了许多的准备,有陛下的旨意在,我不仅翻阅了兵部关于瓦剌的所有公文,还看到了许多密藏于锦衣卫当中的机密消息。”
“后来离开京师之后,我因为一些缘故,到了大同,还亲自拜访了曾和孛都正面对阵多次的郭登郭侯爷,多方面的消息综合,让我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杨俊问道。
杨杰的脸色也变得认真起来,道。
“在整个瓦剌当中,孛都如果要篡位,是最有可能成功的!”
“从各种消息来看,此人有几个特点。”
“其一,诡计多端,心思深沉,其二,人脉广阔,颇受各部贵族拥戴,其三,瓦剌为数不多的万人部落之一,土尔扈特部,已经渐渐在他掌握之中……”
“当然,还有最后一个特点,他在瓦剌当中,位高权重,颇受也先的倚重和信任!”
前头的杨俊还能听得懂,但是这最后一句话,却将杨俊彻底给搞糊涂了。
踌躇片刻,他开口问道。
“既然孛都是最受也先信任的,那你还……”
那你还敢去煽动他背叛也先,这不是妥妥的送死吗?”
看着杨俊话说了半句的表情,杨杰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摇了摇头,他道。
“瓦剌和鞑靼不同,脱脱不花此人志大才疏,底下有野心的人很多,当然,这或许和也先的存在有关,但是无论如何,想要在鞑靼挑拨内乱,并不困难。”
“但是,瓦剌不同,也先此人,残忍狠毒,狡猾不已,他对于瓦剌各部的控制力非常强,所以,即便是有人对他不满,存有野心,也绝不敢被人发现,否则,迎来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所以,除非是在瓦剌位居高位之人,否则,不可能知道,到底谁是那个可以煽动的人……”
这话越说,杨俊越觉得糊涂。
既然不知道谁是那个可以煽动的人,那杨杰怎么就敢,贸贸然的到土尔扈特部去呢?
显然,杨杰也看出了他这个疑问,于是,停了片刻,杨杰解释道。
“二哥,你还是没明白,孛都想不想反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所有的瓦剌贵族当中,一旦反叛,最有可能成功的那一个。”
“许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
“孛都如果想反,那自然好,如果他不想反,那也无妨,逼他反便是!”
说此话时,杨杰的脸上,罕见的闪过一丝霸气。
遥望着瓦剌的方向,杨杰目光透过夜幕,不知落向了何处。
片刻之后,他重新望着杨俊,声音淡然,道。
“二哥,其实从我踏进土尔扈特部的时候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无论孛都如何挣扎,这场棋局,他都注定只是棋子,成不了棋手!”
杨俊愣了愣,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在杨杰的眼中,看到这种充满自信的光芒。
草原一行,他的这个弟弟,好像确实是不一样了……
但是,也只是短短的片刻,杨杰身上的自信和霸气,就收敛了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温弱样子,笑着道。
“二哥不是问,为何我不相信孛都,而相信也先会放我们走吗?”
“其实很简单,当初,孛都为了证明自己对也先忠心不二,将我交给了也先。”
“原本,也先要杀了我,但是,我告诉他,我可以为他骗来一道圣旨,有了这道圣旨,他便可以要挟大明,获取更多的好处,所以,他才愿意把我留下。”
“但是,这并不在孛都的意料之内。”
“也先想要圣旨,是仅仅想要圣旨而已,他为人狡诈,但是,同时也很谨慎,对于他来说,杀不杀莪其实不重要。”
“相反的,在父亲率军到达宣府之后,他就必须要考虑一点,那就是,杀了我,父亲会不会一怒之下,不顾朝廷之命,起兵攻打瓦剌。”
所以说,所谓威慑,便是如此!
杨王之名,声震边境,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对于大明来说,固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开战,但是,对于瓦剌来说,又岂非一样?
如今鞑靼虽然内乱,但是,仍有部落在和瓦剌开战当中,一旦这个时候杨洪率军攻打瓦剌,那么,也先必然陷入两方交战的困境当中。
此前的紫荆关一役,瓦剌本就损失惨重,一旦再双线作战,压力必然剧增。
因此,也先虽然想杀了杨杰,但是,却也要考量这其中的风险。..
闻听此言,杨俊的脸色也有些复杂,道。
“此皆陛下天恩,小杰,此前大哥来时,曾对我说过,此次调动京营,是陛下一力坚持,中旨直发,甚至不曾经过朝议,若非如此,父亲不可能如此顺利的重披战甲。”
“是啊,天恩浩荡,万死难辞啊……”
杨杰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远处的瓦剌方向,道。
“所以,我这一趟,岂能白来?”
“二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时候,孛都的日子,怕是不怎么好过……”
第977章 于谦的奏疏
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将京师覆上了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