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陛下,臣斗胆,此事重大,不知消息可否确实?」
朱祁钰显然也知道,这个消息的震撼性,于是,他拿起案上的书信,将其展开,隔得远远的对着一众大臣展示了一番,道。
「这密信字迹潦草,想必是匆忙写就,从渠道上来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而且,如果瓦剌真的发生了变故,那么想必此信送出之时,正是混乱之时,来不及详述内情,也是常理,但是,消息应该不假。」
也就是说,天子也并不知道,瓦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事若是真的,那自然是令人欢欣鼓舞之事,但是,也先之死关系到如今草原的局势,更重要的是,现如今,在场的一众大臣都不知道,天子对此事的态度是什么,因此,行为举止上,不免就谨慎了几分。
草原上乱成一锅粥,对于大明来说,自然是好事,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瓦剌内乱,其实也是一个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天子之前就在边境之事上态度暧昧,所以在场的诸多大臣,都不得不考虑,天子是不是有趁此机会,再度发兵瓦剌的想法……
于是,踌躇片刻,王翺上前道。
「陛下,瓦剌内乱,对我大明来说的确是好事,但是,如今详情不明,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静观其变,同时尽快派人查明瓦剌到底发生了何事。」
「嗯,刚刚诸卿来之前,朕已经派人传信给大同总兵官郭登,命他尽快查明事情详情。」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瓦剌之事暂且不提,朕今日召诸卿前来,实则是为了鞑靼各部齐聚宣府一事。」
说着话,朱祁钰又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份密信,道。
「这是刑部尚书金濂刚刚给朕的密奏,其中写了杨杰到达宣府之后,和鞑靼各部谈判的状况,同时,还将一封来自脱脱不花之子脱古思猛可的信,转呈给了朕,接下来的谈判该往哪个方向做,诸卿今日便在此,议一议吧……」
这番话说完,在场的一众大臣,迅速都收回了心神。
也先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毕竟还是没有查清具体情况的事,而且,如今瓦剌和大明,还算是和平相处。
相较之下,还是已经在宣府兴师问罪的鞑靼各部,更加要紧一些。
天子话音落下,便有内侍将密信送了下来。
在场的一帮老大人们,也顾不上仪态,几个人围在一起,就看了起来。
但是,越往下看,他们的脸色就越变得古怪起来……
这封信当中,先是叙述了那日在总兵府发生的变故,写的甚是详细,将各部争执的所有细节,乃至是喀喇沁部突然的发难,也说的清清楚楚。
这件事情,显然也出乎了在场众臣的意料,他们原本都在担心,杨杰到达宣府之后,会激化矛盾,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却会是这个转折。
先前态度最激烈的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不仅没有将矛头对准杨杰,反而直接倒戈,动手杀了察哈尔部的使者。
这中间的内情,着实是令人思之不透……
金濂的奏疏写的很长,但是,老大人们很快也就看完了,于是,看完之后,他们的目光紧接着就落在了随附在这封信后头的,那份来自脱古思猛可的信。
天子既然一并送下来了,自然是可以看的,老大人们将其拆开,凝神看去,其中的内容,却更加让他们意外……
这封信写的态度恭敬,措辞斟酌,一看就是经过精心准备的,但是,更让人意外的,是其中的内容。
脱古思猛可在这封信中,代表鞑靼的五大部落,表示了对大明在瓦剌一战后开放互市的谢意,同时,极力盛赞大明的国力强盛,文教兴旺,表达了自己对于大明文化的倾慕。
当然,这些都是虚词,老大人们扫了一眼就过去了,直奔重点,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脱古思猛可写这封信,自然不会没有目的,很快将其看完之后,老大人们心中也大致有了了解。
这封信中,脱古思猛可也提到了鞑靼内乱之事。
但是,很有意思的一点是,他将鞑靼内乱的原因,全盘归咎在鞑靼济农阿噶多尔济的身上,称其狼子野心,早怀不臣,以察哈尔部为根基,阴养私兵,图谋不轨,趁鞑靼和瓦剌开战之极,公然刺杀脱脱不花,乃不忠不义之辈。
并说虽然如今阿噶多尔济已死,但是察哈尔部却公然拥立其子楚克台吉争夺汗位,可见其早怀叛心。
而说了这么多,脱古思猛可最终的落脚点,落在了互市上。
他提出,希望大明能够看在他父亲脱脱不花曾经在瓦剌一战当中有相助大明的情分上,断绝和察哈尔部的互市,同时,派遣大军,协助他剿灭察哈尔部。
当然,脱古思猛可应该也意识到,出兵的请求有些过分,所以,他很快就转而提出,在此次内乱当中,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忠心过人,诛杀叛臣,是「最可靠的伙伴」,所以,他代表他的父亲脱脱不花,希望大明能够接纳这两个部落的忠诚,由着两个部落代替察哈尔部,和大明继续开展互市。
而最让人意外的事,在信的最后,脱古思猛可表示,如果他能顺利稳定局势,会和大明「永结于好」,他愿意让他的弟弟马可古儿吉思入京,学习大明礼仪文化,以示诚意。
这是个什么操作?
不得不说,即便是久经宦海的老大人们,也被脱古思猛可的这一招弄得有点发懵。
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也同时响起,道。
「宣府发生的事情,诸卿应该也都了解了,虽然尚不清楚,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突然改变态度缘由是何,但是,如果瓦剌内乱的状况属实
的话,那么,倒也不是不可解释。」
「如今,这两部将矛头指向了察哈尔部,同时辩称两部之所以陈兵宣府城外,是为了护送马可古儿吉思,这个说法,诸卿觉得如何?」
这明显是瞎扯……
老大人们心中不约而同的冒出了这个想法,说什么是为了护送马可古儿吉思,鬼才会信。
这两部当初陈兵宣府城外,摆明了就是为了给谈判增加筹码,只是如今不知为何改变了态度,所以,才找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想让双方都能下的来台。
不过,这借口虽然拙劣,但是,到底也算是表明了诚意。
沉吟片刻,陈循上前道。
「陛下,当初鞑靼内乱,却忽然放下争端,来宣府向大明施压,很有可能是受了也先的挑拨指使,如果说瓦剌内乱,也先已死,那么,倒也说得通。」
「但是,不论是也先之死,还是这些部族前来宣府施压的真实目的,现如今都缺乏实证,这背后只怕还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臣以为,暂时不必着急,至少等瓦剌内乱的详情回报之后,再做定夺不迟……」
第1005章 局势调转
大明在边防策略上,由战转守,并不是一天两天的改变了。
或者说,这是每个王朝所必经的阶段。
初初立国之时,或许国力凋敝,但是,内政往往清明,开国之君无论是威望,能力还是谋略,都必定是一等一的。
所以在经过短暂的休养生息之后,往往在边境战事上,都要强硬且主动。
虽然说,也有两宋这种特殊情况,但是以汉唐为代表的大一统朝代,基本皆是如此。
至数十年乃至百年后,王朝弊政初现,吏治,民生,税收,种种问题接踵而至,势必要将越来越多的精力,花费在内政当中。
与之相对的,在边防策略上,由主动进攻到构筑防线,也就是理所当然的。
大明历洪武,永乐两朝,数度北征,国力损耗严重,至仁宣之事,不得不休养生息,专注内政,由乱转治,但是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暇顾及太过冗长的边防线,而不得不屡屡内迁。
所以说,打江山易,守江山难,便是这个道理。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上皇此次亲征,也算是彻底让大明的边防策略完成了转变。
土木之役后,从国力上而言,数十年内,已经难以再开启大规模的战役,与此同时,朝堂群臣也认识到,大明在面对草原部族时,已经不具备绝对的优势。
加上军屯之弊,吏治腐坏,官军缺编,藩王膨胀,地方动乱以及各种天灾人祸的出现,使得朝堂之上,已经有了共识,那就是在边防之事上,还是以守为主。
于谦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之前他提议的九边重镇策略,虽然遭到了很多朝臣的反对,到最后也未能成行。
但是,群臣反对的原因,只是觉得靡耗过大,不应在此时大兴土木,并非反对于谦的整体思路。
相反的,九边重镇的设想,在具体的操作层面上,还是得到了诸多大臣的认可的。
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尚且是如此,便可看出朝廷文武在边防策略上的态度了。
当然,除此之外,土木之役还给了朝堂群臣一个绝佳的借口,这也是朱祁钰虽然‘想’动兵,但是,却迟迟没有在朝堂上直接开口表态的原因。
话未挑明,一切都还有余地,但是,如果挑明了,指定有一大堆大臣把土木之役的殷鉴搬出来,再成就一批谏臣清名。
这一回更是如此,朱祁钰还没开口,就被陈循给堵了个干净。
表面上这番话是说,消息不知真假,需要查明详情之后再做定夺,但是实际上的意思,就是想要静观其变。
也先之死,对于大明来说,固然是好事,但是,也要分什么时候,如果说是在当初土木之役时,也先暴猝,那么自然是雪中送炭。
可是如今战事已平,也先已败,瓦剌元气大伤,又有鞑靼为敌,这个时候,也先的死,当然会给瓦剌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对于大明来说,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喜而已。
所以说,在冷静下来之后,老大人们很快意识到,相比于关心瓦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重要的,是要抑制住天子可能蠢蠢欲动的心。
要知道,先前鞑靼内乱,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向宣府施压,已经让天子有要打一场的苗头,如今听说瓦剌同样发生了变乱,也先身死,指不定会有什么想法冒出来。
因此,在陈循说完之后,紧接着,内阁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低调的朱阁老也上前道。
“陛下,臣以为陈尚书所言有理,瓦剌内乱,对我大明来说,自是好事,虏贼相互争斗不休,自相损耗,边境方能安宁,如今彼辈相互征伐,我大明只需静观其变便是。”
“当务之急,还是要妥善解决宣府之事,现如今,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态度已有转变,将脱脱不花之死,归咎于阿噶多尔济和察哈尔部,如此一来,讨要说法的理由,便不复存在。”
“金尚书奏疏当中曾经提及,杨杰主动请缨,言道三日之内,可以劝两部退兵,如若杨杰真能办成此事,则宣府之危可解,边境亦可重归安宁。”
“故此,臣以为为今之计,当竭力支持宣府谈判,早日解决边境之事,方是正理。”
在边境战事上,朱阁老一向是持反对意见的,这个主张,应该说是契合了朝堂上绝大多数的看法,当然,背后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这番话,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至少,得到了在场不少大臣的赞同。
不过,这话中隐隐埋了一个小坑,以至于,朱鉴说完之后,其他大臣看他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古怪。
当然,看出来归看出来,却没有人有要将其指出来的想法。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听了朱鉴的这番话,一旁基本很少在朝堂上说话的靖安伯范广却道。
“陛下,臣以为还是不可放松警惕,杨同知初到宣府,虽首战告捷,可虏贼狡诈,易有反复,本无有十成把握之事,金尚书奏疏所言,也并非立下军令状,而是竭力一试,是否能让两部退兵,还是要看两部到底是何想法。”
“以臣拙见,这两部此次陈兵宣府城外,故弄玄虚良久,所为者,恐怕便是呈递到陛下手中的这封信。”
严格意义上来说,范广算是一个标准的武将,他和早年受封,在京中浸淫多年的老牌勋贵世家不同,范广有半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对于他来说,战场冲杀,要比朝堂之事擅长的多。
所以一直以来,范广在朝堂上都十分低调,哪怕他受到天子的倚重,提督京营,又在任礼死后,接掌中军都督府,堪称武臣当中如今权势最重之人,但是,他依然在朝中的存在感不强。
朝堂上的诸多政事,哪怕是涉及到军务的,他也鲜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他突然开口,倒是让众人有些意外。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也就明白过来了。
现如今,天子最重用的武臣,除了范广,就是昌平侯杨洪了,刚刚朱鉴的话看似没什么问题,但是,却给杨杰挖了个坑。
要知道,金濂的奏疏当中,对杨杰所说的话并无一字删改,杨杰原话是,争取三日之内,令城外大军退兵。
可是,到了朱鉴的嘴里,就变成了主动请缨,要在三日之内让两部大军撤退。
这说法一变,性质就有些不一样了。
如果说,杨杰成功了,那么自然是一切都好,但是,如果他失了手,没有成功劝退两部大军,那么,这小小的说法上的转变,便容易让杨杰的印象分大打折扣。
草原上发生的诸多变故,虽然时至今日,朝廷都并不承认,是杨杰在背后鼓动,但是,流言早就已经传开了。
朝中上下,对于杨杰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有些人觉得杨杰年纪轻轻,有如此胆略,前途无量。
但是,也有人觉得,杨杰行事鲁莽,不够稳重,他在草原上闹得倒是痛快,可是惹出的祸端,还是要朝廷来给他收拾手尾。
此次他能够安然无恙归来,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可不能保证次次都是如此。
倘若杨杰真的死在了草原,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个麻烦事。
现如今,杨杰又被派去协助谈判,在场的这些大臣们,个个都是心思机敏之辈。
虽然只是从奏疏上看,并未亲临现场,但是,也足以让他们推断出,杨杰这一系列的行为,其实隐隐在和金濂争夺谈判的主导权。
金濂当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因为杨杰办事确实得力,所以,他最后做出了让步,愿意暂时放权给杨杰,但是,如实禀报上来,却是难免的。
事实上,这也是刚刚许多大臣,听出了朱鉴话中挖的坑,但是,却并没有任何表示的原因所在。
这个年轻人,确实有些过分张扬了!
范广或许并不擅长朝局斗争,但是,作为武将,他自然知晓军令状这回事,杨洪如今不在京中,所以,他自然要站出来,将此事说清楚。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波折,在场的大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也并没有太多在意,很快就将精力放在了正事上。
因为这个时候,天子也开口问道。
“范卿此言何意?”
这话显然是在问关于这封信的事,范广沉吟片刻,便拱手答道。
“陛下明鉴,此番鞑靼内乱,先有阿噶多尔济当中袭杀脱脱不花,未成后,脱脱不花逃亡郭尔罗斯部,被沙不丹所杀。”
“随后,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打着为脱脱不花报仇的旗号,袭杀阿噶多尔济,名为护主,实则是为把持汗庭,扶植新的傀儡,因为此事,两部也隐隐敌对。”
“正因于此,鞑靼内部情况变得错综复杂,察哈尔部归阿噶多尔济管辖,因其叛主行为,受诸多部落敌视,尤其以阿速部为甚,几乎成为死敌。”
“鄂尔多斯部想要维持平衡,同喀喇沁部和翁里郭特部皆亲善,想要渔翁得利,科尔沁部受郭尔罗斯部牵连,立场尴尬。”
“各部之间几乎都在相互敌对,战事一触即发,虽然不知为何,最后各自克制,但是,就实际状况而言,想要解决如今各部之间的复杂关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大汗!”
朱祁钰脸色沉静,轻轻接口道。
越是在乱局当中,秩序就越重要,以如今鞑靼的乱局,想要脱颖而出,就需要尽量争取更多的力量,以此来击溃反对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