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见此状况,俞士悦不由有些诧异,不是因为于谦打断了他,而是因为于谦的表情。
这是打从这次俞士悦过来之后,于谦第一次这么认真的对他开口,他说。
“下旨让我去十王府登门致歉,不也是陛下的旨意吗?”
这句话声音落下,俞士悦着实是愣了愣,才反应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纑
问出这句话,俞士悦的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他隐隐约约的,从刚刚于谦的话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这是,怨气?
见到俞士悦变了脸色,于谦也坐直了身子,抬头望着俞士悦的眼睛,脸上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容,道。
“仕朝兄,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觉得,陛下当时,是真的想要维护我吗?”
“既是如此的话,那么到了最后,为什么事情还是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如果说,刚刚俞士悦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对的话。纑
那么,这一番话几乎便算是明示了。
“于谦!”
俞士悦霍然而起,似乎是重新认识了于谦一般,斥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这是在妄议君上!”
于谦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抬头,静静的望着俞士悦。
二人就这么一立一坐,相互对峙着。纑
片刻之后,俞士悦叹了口气,眉头紧皱,道。
“陛下乃万民之主,社稷之尊,所想所思需要顾忌到方方面面,藩王宗亲,毕竟是陛下长辈,又有祖训在上,他们既然敢去,自然是有所依仗。”
“若是陛下以势强压,传扬出去,必定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所以即便是陛下有回护你的心思,也只能婉转暗示,这一点,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你自己想想,往些时候,你有多少次冒犯陛下,令陛下震怒,但无论陛下有多生气,可曾真的责罚过你?”
“何况,此次之事,也是你自己愿意担下,陛下并非没有回护于你。”
“长久以来,陛下对你如此宠信,可你却因此次陛下并未对你过分偏袒,便心怀怨气,于廷益,你太让我失望了!”
摇动的烛火下,俞士悦冷冷的望着于谦,脸上尽是失望之色。纑
于谦低下头,重新斟了杯茶,望着升腾而起的热气,他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道。
“或许如此吧,陛下圣心如渊,非我等可以揣测,说到底,藩王宗室,乃是陛下血脉之亲,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你……”
俞士悦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于谦的样子,却突然又觉得有些兴致阑珊。
静静地看了于谦片刻,俞士悦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摆了摆手,道。
“既然你心中已有定计,那我也不再多费唇舌,你自己好自为之便是。”
说罢,俞士悦叹了口气,便想要告辞离去。纑
只不过,临出门的时候,他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开口道。
“你近些日子不在朝中,有很多事情怕是并不清楚,这段时间,朝中并不安宁,你这两年在朝中声望愈隆,又有陛下相护,所以,很多人不敢招惹。”
“但是,这次诸王这么一闹,恐怕有那么些人,就要暗中动心思了,你……总之,该说的话,老夫都说了,也算不负你我相交多年的情谊。”
这番话说完,不待于谦有所反应,俞士悦便转过了身,径直离开了于府。
罕见的,这一次于谦并没有起身相送,他就这么坐在原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深,烛火摇动。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茶水已经渐凉,碧色的茶水倒映出于谦复杂的神色。纑
书房中响起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于谦端起眼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凉茶入口,香气早已散尽。
所余者,无非苦涩而已……
第1025章 区别对待的岁禄
随着这次文华殿奏对的结束,各家藩王勉强也算是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大大拉进了原本相对陌生的距离。
诸王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给整饬军屯一事讨个说法,如今此事已经尘埃落定,他们自然也就闲了下来。
不过,闲下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没事可干。
前次进宫闹了一场,虽然说针对的是于谦,但是,想必天子也不会高兴,这会进宫去,明摆着是找不自在。
可是,不进宫的话,他们又没地儿去,这里是京师,天子脚下,虽说繁华,可是逛上几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朝中的大臣,向来不太敢和藩王结交,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礼节性的递个拜帖过来,平日里头相熟的人和消遣都不在,当真是无聊的紧。
要说这些藩王当中,尹王和襄王协理宗学,到底还算是有些事做,周王和鲁王年纪大了,辈分又高,呆在他们面前也不自在,所以,秦王,郑王,宁王这几个年纪相彷的藩王,平日里没事也就聚在一起宴饮,聊做消遣,打发时间。
十王府中,丝竹之声阵阵,底下女子舞姿翩迁,身形绰约,宛如蝴蝶翻飞。
看着秦王和宁王两个人专注的样子,一旁的郑王朱瞻埈不由打趣道。
“二位,这歌舞瞧着看看便好,京师不比封地里头,这些舞女,可个个都是教坊司的人,在礼部登记造册的,要给她们赎身,可是得请陛下旨意的。”
这一番话,说的对面二人一阵大笑,秦王朱志??在他们几个里头算是最年轻的,闻听此言,倒是真的思索了片刻,道。
“那倒是可惜,教坊司的人,的确和一般俗流不同,清雅绰约,怪不得太上皇喜欢。”
说着话,朱志??嘴角露出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说来,我倒是听说当初太上皇回朝,从教坊司拨了不少女子侍奉,如今南宫里头的好几位娘娘,都是教坊司出身,可见,这教坊司的女子,不仅是歌舞出众啊……”
说罢,他和宁王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心照不宣。
倒是一旁的郑王朱瞻埈脸色沉了沉,道。
“什么娘娘,不过是以色媚上的婢子罢了,整日里缠着太上皇宴饮,沉湎酒色也就算了,据说前些日子,有几个连端静皇后都敢顶撞,简直没有半点规矩。”
“也就是端静皇后性子与世无争,不予他们计较,不然的话,早该将她们都打杀了。”
这话题有些敏感,朱瞻埈是亲皇叔,所以说起来毫无顾忌,但是,其他两位却并不想掺和这档子事。
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宁王的目光扫向地下的舞女们,道。
“这么说来,这些女子身上,怕是真有过人之处,不如,今天就让她们几个留下侍奉,陛下那边,回头去报一声便是,不妨事。”
按例来说,教坊司都是清倌人,但是实际上,除了少数技艺极其出众,负责专门为宫廷献艺的女子之外,其他人既然进了教坊司,想要保持清白之身基本不可能。
就算是普通的官员,有时候宴饮也会召教坊司的女子陪侍,更不要提他们藩王的身份了。
别说是留下陪侍,就算是不打招呼的带走几个,朝廷无非也就是不痛不痒的斥责一番罢了。
这种事情,对于诸王来说,都是司空见惯的小事,不过是用来转移话题而已,朱瞻埈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轻咳了两声,便不再提南宫的事,转而道。
“话说回来,这好几天都过去了,朝廷上下,这段时间也议论纷纷的,可于谦那边,怎么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不会想反悔了吧?”
啊这……
宁王和秦王二人相互看了看,随后,宁王拧起眉头,道。
“不可能吧,陛下金口玉言,虽然没有下明旨,可是咱们这么多藩王,还有大臣在场听着,那于谦难道敢违抗圣命不成?”
随后,秦王也接话道。
“若是如此,那倒好了,刚好几位王叔都还在京城,咱们再进一回宫,参他一个抗旨不遵,这个理由,就算是闹到朝堂上,也没得辩驳!”
在场这几人当中,如果说有人最想扳倒于谦的话,那就应该是秦王了。
对于郑王,宁王等人来说,他们虽然和于谦结下了仇,但是,毕竟一切都已成定局。
说白了,朝廷已经收走的田土,不可能再让他们拿回去了,最多也就是此次给于谦等人一个下马威,让地方官员因此惊惧,不敢再插手宗藩事务,然后他们就可以重新继续兼并。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做的太过分,否则一旦朝廷再次插手,就麻烦了,所以,想要恢复如今王府占有的田土数量,还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当然恨于谦这个硬生生将从他们手里抢田地的人,不过恨归恨,出出气就行了,于谦到底是丢官去职,还是登门致歉,丢人现眼,对于他们来说区别不大,反正,都是震慑地方官,顺便出气而已。
可是,秦王不一样,现如今整饬军屯只是基本结束了而已,所谓基本,也就意味着,其实还有一些地方没有结束。
具体来说,其实就是陕西,山西的晋藩,秦藩,沉藩,肃藩,还有于谦没来得及去就被召回京的周藩和鲁藩。
事实上,这也是周王和鲁王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尽力的原因,其他的藩王是为了出气,他们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
于谦一倒,自然也就没有足够分量的大臣,能够继续把这道大政给推行下去。
这中间的情由,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看着秦王这般义愤填膺的神色,郑王不由笑道。
“看来,那位杜巡抚,给你的压力不小啊?”
“唔,代王就不说了,沉王那边,应该是被收拾的差不多,而且我还听说,肃王那边,也差不多已经松口了?”
山西,陕西两处,共有五位藩王,秦王,晋王,沉王,肃王,代王。
代王早早的就主动对朝廷妥协,自不必提,剩下的晋藩和沉藩,天子派了身边的亲信大珰成敬亲自前去。
这位成公公,早年就是受晋王附乱而被牵连,才受了宫刑,如今成了天子最信任的太监,再临山西,新仇旧恨涌在一起,手段自然狠辣。
而且他是宦官,所以相对于大臣来说,行事上顾忌就少了很多,这段时间,晋藩的日子难过的很,更要命的是,既然去的是成敬,那就说明,他们到京城来找天子闹,恐怕作用也不大。
无独有偶,秦藩和肃藩这边,日子也不好过,大理寺卿杜宁挟功调任陕西巡抚,他倒是没有成敬那样的手段,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人脉广的很。
人还没到陕西,一帮说客就已经到了,这些藩王们控制军屯,说白了,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地方的仕绅,毕竟,王府的人手有限。
而地方上的仕绅,又和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杜宁是清流进士出身,又有陈循这么个老师在背后撑腰,整个清流基本上都要卖他一个面子。
这些地方的仕绅,不管是朝中有人做官的,还是已经致仕的,总是能找到关系人情,让他们推脱不掉。
如此一来,就像钝刀子割肉,虽然速度不快,但是却稳妥且难以对付。
提起此事,秦王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叹了口气,道。
“肃王府,眼皮子就是浅,杜宁不过就是答应,向朝廷请旨,增其岁禄两千石,他便扛不住了。”
话说的满是怨气,好似两千石是什么小数目一样。
但是,一旁的宁王却是忍不住吐槽道。
“秦王爷你话说的倒是轻巧,你秦王府岁禄万石,名下又有良田无数,自然是不在乎这区区两千石的岁禄,可肃王府岁禄不过一千石,朝廷若肯加两千石岁禄,便算是足足翻了三倍,肃王怎么可能不动心?”
在场几个人都是藩王,自然也对各家的情况知晓的很。
大明厚待藩王,这是不错,但是,真正算得上是厚待的,其实也就是那几家而已。
明初之时,太祖皇帝立国分封诸王,亲王岁禄达到了恐怖的五万石,但是很快,随着子嗣日繁,藩国渐多,太祖皇帝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在洪武二十八年,重新更定了宗室岁禄,亲王禄一万石,郡王禄两千石。
但是,这仅仅是明面上的规制,很快,太祖皇帝又下旨意,根据各藩王的封地大小,以及品行举止,在具体的支禄过程中,又做了补充。
其中,晋、燕、楚、蜀、湘五府,依制支一万石,秦府支五千石,其余各府,分别在一千到五千石不等。
在这些藩王当中,代、肃、庆、辽四府最惨,因为远在边陲,转运艰难,加上民少赋薄,所以,每岁仅给禄米五百石。
当然,之所以这么设置,最初的想法,是考虑到封地越大,需要管理的庶务越重,所以俸禄越多,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太祖皇帝对一些藩王的偏爱,最终形成了这种局面。
再往后,永乐年间,各府具体的岁禄又重新有更定,但是,都是以增加为主,到仁宗登基后,为示亲亲之谊,对各藩王有过一次大规模的加禄。
秦府,宁府,沉府,庆府等几个藩国就是在这个时候,恢复了最高的标准,按照一万石支取,但是,除了这些之外,其他各府所加的数量都十分有限。
尤其是肃王府,仁宗皇帝大大方方的下旨,命肃府岁禄翻倍。
但是问题是,肃王府原本的岁禄,也才五百石,翻倍也才一千石,连秦府一万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为了这件事情,历代肃王都曾经上本请求加禄,但是,均被朝廷驳回,可以说这么多藩王当中,唯独肃王的日子过的最是艰难。
你秦王府财大气粗,随随便便的两三千石不放在眼中,可是对于肃王府来说,这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
虽然说,通过侵占军屯,也能攫取不少财帛,但是,那是有风险的,再说了,肃藩本身就封地狭小,没有多少油水可以压榨。
现如今,杜宁如果真的能够让朝廷同意加禄,那对于肃藩来说,就是一笔光明正大的,而且稳定长期的收入。
和侵占军屯这种偷偷摸摸,还要背后遭人骂的行径,到底怎么选,其实压根就不用想。
“这……”
秦王听了这话,也不由有些心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