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陛下,今岁江西淮州,徐州等多处上报,整冬少雪,恐有旱灾,此外,据河南等地来报,今岁河渠流水上涨,需加固大堤。”鉻
“此外,兵部刚刚整理出了去岁整饬军屯的具体数字,仍需赎买的田亩众多,朝廷各处皆需用银。”
“还有边境各处,草原局势混乱,难免波及我朝,近日以来,有不少部族受战火影响,难以为继,时常骚扰边境,今年边境诸军的军费也需调整……还有明年的会试……”
“此刻代藩移封,是非良机,故此,恳请陛下以民为重。”
论哭穷,户部才是专业的!
沈尚书絮絮叨叨的,一笔一笔的就开始算,反正总结下来就是,用钱的地方很多,没钱给工部建王府。
见此状况,朱祁钰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明显是在耍无赖,但是,却的确有用。
因为即便他是皇帝,面对这种具体的困难,也不可能强令工部,户部执行,倒不是说做不到,而是一旦强压,无非就是两种后果。鉻
一种就是各处相互推脱,消极怠工,拖延散漫,另一种就是他派人时刻盯着,强逼着各部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但是如此一来,就会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
工部经过之前的匠户改制,如今采取的雇匠制,也就是说,户部如果不给银子,那么工部就找不到匠人,就算是找到了,那也是让匠人白干活,这些负担,最终会压在普通百姓的头上。
到时候如果查问起来,又是相互扯皮,如果说提前让户部拨银,那么又有新的问题,那就是王府用了钱,刚刚沈翼列出来的这一系列需要用钱的地方,就要削减。
一旦最后哪件事情上出了问题,百姓受苦不说,还是要继续扯皮,到了最后,只会归责到他这个皇帝任意妄为的身上。
当然,这种状况,往常其实就遇到过,想要解决也很简单,不让户部出钱就是了。
事实上,之前大多数时候,他也正是这样做的,户部没钱做,就内库拨银便是。
但是这回却不同,一则是兴建一座王府,靡耗确实巨大,要让内库出钱,不是出不起,而是的确肉痛,二则总是如此也不是个办法,草原战事未平,互市如今时断时续,皇店的收入也减少了许多,皇帝家余粮也不多了,不能成天被人打秋风。鉻
不过,看着底下一众大臣个个沉默的样子,朱祁钰又有些无奈,沉吟片刻,他正打算开口,却未料想,这个时候,殿中突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陛下,臣以为户部,工部,此皆托词而已,朝廷庶务样样紧要,国家政事处处繁难,这本是常事,各部院衙门,便是为协理政务而设,若处处哭诉艰难,要陛下解决,要各衙门何用?身为臣子,不能替君上分忧,是为无能也!”
这话一出,在场的一干七卿大臣,脸色不由同时一黑。
要知道,这番话说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范围打击,照这个说法的话,他们这些大臣,有困难还不能说了呗?
但凡是天子吩咐下来的事,办不好就是无能?
于是,众人齐齐的望向开口说话之人,但是,这人的身份,却让他们甚是意外。
中军都督府,张輗!鉻
他怎么冒出来了?
众人眉头一皱,看着张輗的目光颇有几分古怪,原本已经到了嘴边准备开骂的话,也吞了回去。
倒不是说张輗的身份如何吓人,他英国公府在厉害,也是在勋贵武臣当中,莫说是一个张輗,就算是张辅在时,放出这样的话,也必定是要被弹劾的。
他们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如今朝堂之上都心知肚明,这张輗是太上皇的人,他在这个时候插手宗室一事,难不成,这背后有太上皇的影子?
几个重臣对视一眼,不由想起,前些日子,似乎太上皇还派了成国公朱仪去十王府见了伊王。
虽然不知道谈了什么,但是这两大公府同时开始和藩王结交,这背后莫不是藏着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隐情?
可是,太上皇什么时候和天子的主张一致了?难不成,是也想要拉拢宗室?鉻
种种猜测在心头涌起,自然让几个重臣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按兵不动。
到了他们这等地步,摸不清楚情况的前提下,贸然开口表明立场是大忌,当然,更重要的是,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有这个资格待情势明朗之后再做决断。
不过,这些重臣不便开口,底下的官员却不在此列,瞧着张輗这般‘嚣张挑衅’的样子,立刻便有御史上前,道。
“张同知此言何意?朝政繁难,实属正常,陛下尚且允准我等畅所欲言,张同知却开口便攻讦朝中诸臣无能,此是商议朝政乎?”
与此同时,又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冷声道。
“为君分忧自是为臣者本分,但是商议朝政,本就是各述情状,君臣共议,共商对策才是真正的为君分忧,难不成张同知的意思是,身为朝臣,便当事事处处一切妥帖,不可有丝毫异议不成?”
“若是如此的话,那当初土木一役,先英国公岂不是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鉻
这话说的极是刁钻,简直是往人心口里扎。
张輗没想到这朝堂之上,竟然有人说话这么毒,定睛一看,却是刚刚升任了太子府少詹事的沈敬。
于是,张輗的目光,顿时看向了一旁袖手而立的天官王文。
这朝堂之上,谁不知道,这沈敬的后台,就是王文,当初大计时,沈敬就是他的得力干将,后来调到了兵部做郎中,短短一年的时间,扶摇直上,凭着所谓的‘首倡’太子出阁之功,又挤进了东宫。
这如今,兵部这边整饬军屯的事还没收尾呢,就迫不及待的将沈敬调任了太子府少詹事,这偏袒的程度,着实是无人可及了。
这沈敬也是,在朝堂之上,素来跟着王文到处帮腔,到了如今,这说话的方式,也学了个十成十,一样的气人!
“沈少府口气倒是不小,也是,从六品主事到四品少詹事,三年三迁,更兼有超擢之事,春风得意之人,自然常有目中无人之举。”鉻
提到了张辅,算是触到了张輗的逆鳞,转身瞪着沈敬,他的脸色阴沉,冷声开口道。
“家兄乃太宗钦封英国公,陛下追谥定兴王,一生战功无数,戎马疆场,为国鞠躬尽瘁,尔何等鼠辈,竟敢妄议家兄?”
应该说,愤怒的不止是张輗一人,张辅虽死,但是,他在朝中,尤其是勋贵武臣当中的威望甚高,因此,随着张輗出言,其他的大臣也开始声讨起沈敬,纷纷道。
“不错,定兴王何等英豪?岂是你一个小辈可以议论的?”
“简直是目无尊卑,陛下,此等狂悖之人,岂可留于东宫,请陛下严惩!”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变得沸腾起来。
见此状况,一旁的王文眉头一皱,终于是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轻轻往前迈了两步,来到殿中。鉻
顿时,刚刚还在鼓噪的不少武臣,也都安静了下来。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王天官的赫赫威名,谁不知道,招惹了他,就算是勋贵之家,也得掉层皮。
王天官停住脚步,对着上首天子拱了拱手,然后道。
“陛下,沈敬年轻气盛,言辞之间,的确有些不妥,臣以为,当命其回府静思反省,以做惩戒。”
静思?
听到这句话,底下一众武臣的脸色变了变,又有些蠢蠢欲动。
见此状况,上首的朱祁钰也有些头疼,张辅的身份毕竟不同,沈敬这番话,的确说的有些过了,想要这么糊弄过去,怕是没那么容易,沉吟片刻,朱祁钰道。鉻
“沈敬言辞不当,冒犯已故定兴王,不可不惩,罚俸三月,禁足七日,以示惩戒。”
这惩罚不算重,但是也勉强说的过去,沈敬倒是没什么意见,拱手领命,便退了下去。
但是,事情还没结束,王文身为吏部尚书,平素基本上不怎么结交大臣,再加上他又是那副让人不敢靠近脾气,现在朝堂上,真正算是他摆在明面上的嫡系的人,其实屈指可数,沈敬算是其中最得力的。
现如今,沈敬因为张輗受了罚,这个场子,王文自然是要找回来的,眼神一眯,这位大冢宰目光落在张輗的身上,便道。
“沈敬的确言辞不当,但是,本官好奇的是,张同知既然如此忠心耿耿,自然是能够做到为君分忧,既是如此,不知代藩移封之事,张同知可有良策?”
第1054章 自不量力
说到底,王天官这两年还是收敛脾气了,不然的话,他这个时候开口,问的就应该是……
“你这么能,六部尚书交给你来干,怎么样?”
当然,现如今说法稍微委婉了些,但是意思还是一样的。
你张同知既然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你倒是拿出个解决办法来啊?
什么,你说你拿不出来?
看着手捧笏板,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王文,张輗莫名的感觉到对方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想到王老大人的种种战绩,张輗不由吞了吞口水,气势不自觉的就弱了下来,但是在这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想被人看轻,因此最后,便成了一副明显是硬撑着的外强中干的语气,道。
“朝廷各衙门,自然各司其职,若能为陛下分忧,本官自然是尽心竭力,殚精竭虑,只不过,本官隶于五军都督府,既非礼部,亦非户部,工部,此等问题,若让本官来解决,要六部何用?”
“哦,原来张同知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并无良策,既然如此……”
王文嘴角挂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口气澹然,道。
“那敢问张同知自己,算不算是你口中的无能之辈呢?”
“你!”
张輗顿时有些气急,但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见此状况,王文神色一冷,轻轻甩了甩袖子,转过身去,只丢下一句话,道。
“既无良策,便当缄口不言,朝堂上是商议政事之地,不是张同知这等只知阿谀奉承,无端横加指责大臣之地,无谋非过,无谋妄言,才是真正的叫人看低了英国公府的家教门风!”
言下之意,拿不出办法来就闭嘴。
不得不说,王天官的功力丝毫不减当年,依旧是呛死人不偿命,当然,一次次的罚俸,也明显让王天官成长了不少,已经渐渐学会如何不被人抓把柄的气死人了。
这话没有像沉敬一样,明着把张辅搬出来,但是也差不多了,张家一门三兄弟,张辅张軏都已经死了,这代表英国公府家教门风的,可不就只剩下张輗自己,还有那个还在读书的小英国公了。
张輗脸色涨红,正想开口反驳,却不曾想,这个时候,一旁的朱仪站了出来,道。
“天官大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刚刚诸位大人也说了,朝堂议事,自是畅所欲言,若仅是户部议户部事,工部议工部事,部议便是,何必拿到早朝上来呢?”
“虽说朝廷各有执掌,但是既在朝上,各抒己见是常事,张同知也不过是说出自己想法,若是不对,天官大人据理力争便是。”
“身在朝上,无论出身背景,皆是陛下臣子,即便是张同知言辞不当,又何必牵扯英国公府,至于方才沉大人提起已故定兴王,更是不妥。”
“土木一役,百官蒙难,此诚奸人祸乱也,诸臣尽忠战死,怎么说也算为国而死,如此语出轻佻,岂合圣人之言乎?”
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结亲之后,两府早已经是同气连枝,所以,朱仪出面替张輗说话并不奇怪。
这话摆明了是在拉偏架,不过话说的漂亮,倒是比张輗高上了不止一筹。
但是,王天官又岂是会轻易认输的,冷笑一声,道。
“合不合乎圣人之言,本官心中自然有数,国公爷还年轻,圣人之理还当多多修习,若是国公爷有意和本官探讨圣人之言,过几日经延之时,不妨请陛下恩准一同前来,本官一定跟国公爷解释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话一出,底下不少大臣不由脸上出现一丝戏谑之色,有些官员甚至忍不住发出了轻微的笑声。
王天官果然还是王天官,这张嘴啊……就差直说你个年纪轻轻的后学末进,想跟老夫谈圣人之理,再回去读几年书吧。
不过也是,这位成国公也不看看面前的人是谁,王文虽然平时嘴臭,但走的是科举正途,想当年,也是不到三十,就中了进士,朱仪一个勋贵子弟,和他谈论圣人之理,多少有几分班门弄斧的味道。
这摆明了是嘲讽,以至于,对面的不少勋贵武臣,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不过,朱仪倒是脸色平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道。
“多谢天官大人提点,若陛下恩准令本国公入经延,自当好好同诸位大人探讨一番。”
“不过,本国公和张同知想说的,其实也无非是一句话而已,朝廷设文武百官,各司其职,辅左陛下,是为替陛下分忧,解决政务繁难之意。”
“诸公身居庙堂,不说一应事务都该办的妥妥当当,但是至少,也该竭尽全力,实有艰难未成其事,再向陛下诉苦求助,方是常理,岂有事之未行,一味抱怨,让陛下陷于两难之地的道理呢?”
“唯有文武群臣各司其职,竭尽效忠,方不负国恩,对吗?”
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但是,却不由让王文一阵皱眉。
不知为何,这话说的好似没错,可他听着,总觉得有股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一念至此,王老大人忍不住吐槽道。
“说得好听,那不知成国公承继爵位以来,为朝廷做了多少有用之事?打了几场仗呢?”
如果说,朱仪在袭爵之前,虽然目的性很强,所倡基本都和太子相关,但总还算做了那么几件事的话,那么,在袭爵之后,他在朝堂上活跃的次数,的确并不算多。
而且,既然说文武分立,那么文司治,武司战,身为顶级勋贵,你成国公打过仗吗?
王文这话问的有些刁钻,带着他那熟悉的无赖气息,要知道,朱仪这么年轻,又刚刚袭爵,哪来的仗给他打……
不过,面对这摆明了就是为难的话,朱仪却也不气,拱手道。
“天官大人所言有理,本国公惭愧,世受国恩,但是却不曾亲至战场,不过这也是因为天下承平,朝廷人才济济,所以,用不着我一个如此年轻的勋贵来去统领大军出征。”
“不过,朝廷有文政有武事,倒也不一定必要征战沙场,才算是为国尽忠,陛下雄才大略,自登基以来,平边乱,迎上皇,开互市,凿大渠,整饬军屯,桩桩件件皆是大事,桩桩件件皆有繁难。”
“然则如此诸多大事,上赖陛下英断,下赖群臣协力,桩桩件件都处理的妥妥当当,远的不说,兵部刚刚结束的军屯整饬,还有军府如今正在严查的诸武官贪渎之事,岂不艰难?”
“然而前者有于少保不畏繁难,殚精竭虑,后者有军府上下竭力配合,如今皆大有成效,如此作为,方为国之干城当为之事也!”
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
虽然在此之前,朱仪做了那么多的铺垫,但是,当他这番话说完之后,在场的诸多大臣皆是不约而同的神色一振,敏锐的捕捉到了朱仪话中的关键词。
不管他前头说了多少,最终的落脚点,放在了兵部的军屯整饬和如今的军府整顿之上。
怪不得这次是张輗率先出面,这整顿军府的提议,不就是他当初提起的吗?
现在这是要做什么,表功?
还有,朱仪将兵部的军屯整饬牵扯进来,又是想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说兵部繁忙,所以在之后的军府整顿中,将兵部排除在外?
一时之间,在场诸臣心中闪过诸多念头,目光在张輗等人的身上掠过,颇有几分若有所思的样子。
果不其然,听到朱仪提起了这桩事,上首天子沉吟了一下,便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