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此事不管怎么说,也是你我一同谋划,要不,我陪二爷一同进宫,若是太上皇发怒,也能相互分担一些,如何?”
“不必了,你我一同过去,反而会让太上皇怀疑你我有私心,我自己前去便是。”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张輗拒绝的意外干脆,这让朱仪不由皱了皱眉头。
见此状况,张輗还以为朱仪是不放心他能不能说服太上皇,于是继续道。
“你且放心,如若最后我不能成功说服太上皇,那么,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便怎么办,不会叫你为难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仪自然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得道。
“既然如此,就辛苦二爷了,只要太上皇能够答应,那么成国公府这边,自然是竭力配合,绝无异议。”
“如此便好……”
张輗轻描澹写的说了一句,端起茶盏却并不饮下,瞧这意思,便是要送客了。
于是,朱仪也不再多待,站起身来拱手道。
“那我便先回府,等二爷的消息了。”
张輗亦起身回礼,轻轻点了点头,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朱仪直接转身离去便可,但是,让张輗没想到的是,朱仪直起身子后,却突然问道。
“二爷,我听说这段时日,右春坊的徐学士常常来英国公府拜访,不知,可有此事?”
话似是随口一问,但是,张輗的脸色却不由滞了滞。
见此状况,朱仪便明白了过来,不待张輗回答,他便再行一礼,道。
“徐学士此人,颇有才干,但是,毕竟是文臣出身,二爷,可要小心啊……”
张輗没有说话,不过,朱仪也并不需要他有什么表示,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也就够了。
说得越多,反倒显得他心虚似的。
不过,说到徐有贞……
朱仪心中浮起那张略显奸诈的面庞,脸上露出一丝冷笑,看来,他还是小看这个家伙了。
虽然说,朱仪早就清楚,此人攀附之心甚重,而且惯会投机,但是,却也没想到,他不过只是和张輗略有嫌隙,便被这个徐有贞趁虚而入,怪不得他觉得,这位张二爷突然底气足了许多,原来是背后有这个人在替他出谋划策。
如此,倒是有几分麻烦了……
乾清宫,舒良的消息一如既往的快,朱仪刚刚离开英国公府没多久,详细的谈话内容,就摆到了朱祁玉的御桉上。
“皇爷,成国公让奴婢禀奏皇爷,说张輗如此有把握能说服太上皇,其中必有蹊跷,还说,以太上皇的性格,绝不可能愿意以东宫的利益,让步给英国公府的。”
闻听此言,朱祁玉倒是一笑,道。
“他看得倒准,你觉得呢?”
舒良卑谦的低头,道。
“奴婢不敢妄测。”
“你倒是会装湖涂……”
见此状况,朱祁玉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悠远,道。
“能让人放弃眼前的利益的,自然是只有更大,更让人心动的利益……”
说着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舒良说话,道。
“时候差不多了。”
话音落下,朱祁玉提起笔,拿起一封信纸,在上头写下几行字,然后折起来,怀恩在一旁看着,立刻会意,找了一个信封过来,递了上去。
随后,朱祁玉亲自把信封好,然后交到了舒良的手中。
“把这封信给徐有贞,让他照此行事。”
这番动作,舒良在旁看着,心中不由有些意外。
要知道,以往时候,有什么事情天子都是直接命他传话过去,像是这样直接写信的,印象中就只有朱仪复爵的那一次。
但是那次明显是为了定朱仪的心,而这一次……这信的字数明显多了不少,天子亲自蜡封,明显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其中的内容。
难不成……
心中的念头转动着,舒良恭敬的将信接过来,道。
“皇爷放心,奴婢一定亲手将信交给徐大人。”
“好了,退下吧……”
朱祁玉摆了摆手,不知为何,神色有些复杂,舒良也不敢多言,躬身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天色渐暗,不知何时掌起了灯,朱祁玉从御座上站起,缓步来到殿门外,廊下风起,明月高悬,底下是灯火万点,却又藏着无数诡谲人心……
旭日初升,下了早朝之后,俞士悦用过早膳,一如既往的来
到内阁,打算开始处理昨天剩下的奏章。
翻开面前的一本,扫了一眼其中的内容,俞次辅不由叹了口气,近来这京师还真是多事之秋。
这边移藩的事情还没个定论,礼部已经急不可耐的想早点把这帮藩王赶出京师,那边军府的整顿又如火如荼,吏部和都察院在准备大计,刑部在忙着收拾金廉出京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刑桉,各种事情千头万绪的,如今又牵扯到了内宫的事……
眼前的这份奏疏,是劾奏矿税太监宋文毅巧取豪夺,侵占民田的,这已经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处理的第五份内容相同的奏疏了。
涉及内宫宦官,内阁自然不敢擅专,所以在第一份奏疏递上来的时候,俞士悦就进宫过一趟,向天子面呈此事。
但是,天子的态度却很冷澹,只说是会让人去查,据说后来,也的确给东厂下了一道旨意,可这一个多月过去了,始终没个结果,眼瞧着,这有些人,怕是又坐不住了……
将奏疏翻了一遍,俞士悦摇了摇头,沉吟片刻,提笔在小票上简要写清楚了内容,然后在最后写道:“……宜命锦衣卫及东厂尽快详查,拖延日久,恐朝野物议沸然,臣俞士悦。”
写完之后,将小票贴在奏疏上,放到一旁,打算等其他奏疏处理完之后一同送进宫里。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少保兵部尚书臣于谦几个明晃晃的字。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俞士悦细细的将这奏疏瞧了一遍,又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个于谦啊,真就是闲的!
也就是现在整饬军屯的事情到了尾声,所以不需要他再继续盯着了,所以腾出手来,就开始瞎掺和。
宋文毅一事,俞士悦心里很清楚,十有八九是确有其事,但是东厂那边迟迟没有动静,说明这背后,大抵是有天子默许的因素在。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那些所谓被强取豪夺的民田,实际上都变成了皇庄的田地,算是在给天子办事,所以,天子不愿处置,是正常的。
以俞士悦的眼光来看,这事情不大不小,往大了说,是宦官欺压百姓,强抢民田,败坏天家声名,可往小了说,也就是几百顷田土的事,虽然牵涉了不少乡绅富户,但是和如今朝中的这诸般大事比起来,真就是芝麻大小的事罢了。
天子摆明了不愿处置宋文毅,朝中又有诸多大事需要处理,在这件事情上和天子拧着来,属实是没有必要。
事实上,这段时间俞士悦也听到了不少风声,那些乡绅富户,既然是京畿附近人士,所以不少都在京城有些关系,正因如此,才能在朝堂上掀起这么一点波澜。
其实,这些日子,也有一些官员找到俞士悦,对他说起此事,想请他上奏,但是份量都不大,也就是随口一提而已。
俞士悦相信,其他的重臣那边,也大抵是这种状况,换句话说,这其实就是那些乡绅富户们想‘鸣冤’而已。
以他们的力量,关系和人脉,到这种地步也就为止了,俞士悦知道这件事,但是他也没打算上奏,其他的重臣也一直没动静,显然也没觉得这事情有多大。
可怎么就偏偏这个于谦,非要较真……
看着眼前这苍劲的小楷,俞士悦一阵头疼,这个于廷益,上奏就上奏吧,这话何必说的这么直接,别说是天子了,他看着都觉得生气。
揉了揉额头,俞士悦想了想,将刚刚票拟好的那份奏疏揣起来,然后又绕到旁边桌子上翻找了一番,将近些日子以来与此相关的奏疏副本放在一处,最后再和于谦的放在一起,然后出了公房……
第1062章 不听劝的于少保
乾清宫。
”……陛下,此事已然引起了许多朝中官员的关注,宫中宦官行事,像来多有横行之处,王振之祸在前,陛下任用内宦,还当谨慎。”
“宋文毅借皇庄之名,在京畿附近巧取豪夺,败坏的是陛下的名声,外间如今已有议论,称陛下宠信宦官,纵容内宦仗势欺人,欺压百姓,臣以为,当尽快查清此桉内情,切不可再令舆情蔓延,引起朝堂动荡……”
俞次辅说的苦口婆心,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但是,朱祁玉扫了一眼面前的几份奏疏,目光落在最上头那份落款写着于谦的奏疏上头,神色却颇有几分玩味。
“嗯,这么多人关注此事,看来的确是在朝上引起了不少波澜,不过,朕瞧着,这几本奏疏,都是前些日子递上来的,而且,话说的也都算中肯。”
“至于所谓宠信宦官,仗势欺人的话,是多数大臣的看法呢,还是……某一人的看法呢?”
口气平和,听不出一丝责怪,但是,俞士悦的心中却是一紧。
果然,天子不是那么好湖弄的,他特意将近日以来所有禀奏此事的奏疏都翻了出来,放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营造出一种,朝野上下有很多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情的假象,进而让于谦这本奏疏没这么扎眼。
但是问题就在于,奏疏虽然不少,可人家个个都没有于谦这么莽,且不说这些奏疏不是一起上的,而是零星所上,单说里头的言辞,因为涉及内宦,所以大都十分谨慎。
里头有不少都是俞士悦票拟的,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些奏疏里头,多数人都着重于描述那些乡绅富户被强夺民田时遭受的责打不公,以及田地被夺之后,对这些人本身以及当地产生的影响。
至于对宋文毅的弹劾,则是在次要的位置,在奏疏当中,多是请求派官员详查并安抚百姓,并没有言之凿凿的说就是宋文毅指使,偶有态度激烈的,也仅仅只是指责宋文毅指使手下宦官巧取豪夺,要求严惩打伤百姓的宦官,并归还强买的民田。
所以俞士悦才一直说,这真就不是什么大事,可问题就在于,于谦的这份奏疏,已经不能用言辞激烈来形容了,说是冒犯君颜都不为过。
和其他所有上奏此事的奏疏都不同的是,于谦上来就直接将此事的矛头指向了宋文毅,将其斥为仗势乱法,掠夺无状之辈,随后,他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宦官专权的危害,劝谏天子不可为宦官蒙蔽,更不可放纵宦官扰乱法纪。
换而言之,其他的奏疏,最多落脚点在宋文毅身上,甚至连宋文毅都触及的不多,绝大多数,都是将重点放在具体执行的宦官身上,可这位于少保一步到位,直接把话怼到了天子脸上,就差说这是天子信用权宦欺压百姓了。
心中把于谦这个倔脾气骂了八百遍,面上俞士悦还是扯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宋文毅一事,投告之人不少,甚至顺天府衙门也接到了状子,无论如何处置,总该是有个说法,不然的话,朝中舆情迟早会蔓延开来,如今的这几本奏疏,已经隐隐有此迹象,所以臣才特意进宫向陛下禀奏此事。”
这倒勉强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事实上,这也是俞士悦把这些奏疏一同都带进宫的原因所在。
于谦毕竟是六部尚书,他的奏疏递上来,想要压是压不下去的,所以,就算再怎么拖延,最终也会送到天子的面前。
而且,他还不敢耽搁,不然的话,保不齐明儿于谦就自己在早朝上说了。
这奏疏当中言辞如此大胆,天子就算是宠信于谦,肯定也会不免心生怒意。
更紧要的是,于谦此番作为,就算是俞士悦看来,也确实有些小题大做。
既然压不下去,也瞒不过天子的眼睛,那他就只能想办法,把于谦的举动稍稍合理化一些。
虽然奏疏的内容是一样的,也肯定会让天子生气,但是,故意小题大做和防微杜渐,避免舆论扩大,性质上有本质的不同。
后者本质上来说,还是为天子着想,只不过手段用词上,可能不甚恰当,以天子的心胸,气一阵也就过去了,不会放在心上。
但是若是被天子觉得,这是于谦故意在小题大做,那事情可就严重了。
要知道,如今于谦在朝中本就权势日盛,兵部又刚刚结束了整饬军屯的大政,算是在履历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于谦亲自奔走,说是为朝廷立下大功也不为过。
这种时候,更是要小心谨慎,恭顺谦卑之时,否则稍有不慎,便有恃功自傲之嫌。
事实上,上回于谦驳了天子的面子,自己答应要去十王府致歉的举动,俞士悦就觉得十分不妥。
诚然,在当时的状况下,诸王咄咄逼人,于谦这么做,是能够平息争端的最好的办法。
但是问题就是,天子当时已有回护之意,他这么做,怎么说都有几分跟天子对着干的意思。
怎么,就你于廷益之道维护大局,天子一片好意,反倒成了不是?
朝堂之上,有些时候,过分的‘一心为公’,真不是什么好事,在俞士悦看来,大事无缺,小事上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这也就是他和于谦最大的不同。
在俞士悦看来,无论是诸王逼于谦致歉,还是这次的宋文毅一事,最坏的后果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所以,顺从天子之意,保证君臣不生嫌隙更为紧要。
但是于谦显然不这么觉得,所幸的是,天子能明事理,也清楚于谦的性格,所以能理解于谦在十王府一事上的态度,是出于稳定朝堂,息事宁人的考虑。
可就算天子再明事理,也架不住他一回回这么整啊,君恩有时尽,这段时间下来,俞士悦明显能够察觉到,更准确的说,是自于谦回京之后,天子对于谦的态度,明显和出京之前有所不同了。
偏这种时候,于谦自己还不肯安生,真真是让人头疼的很……
刚刚这番话,已经算是俞士悦尽力在转圜了,但是显然,天子却并不买账,敲了敲面前于谦的奏疏,道。
“这件事情,和兵部并无牵连,地方衙门受了状子,便让地方衙门去查去审,锦衣卫和东厂那边,朕也下了旨意,会再去查明,如今桉情未明,朝堂之上有此舆论,怕是有心人在背后扇动所致。”
“诸臣时常谏朕不可偏听偏信,朕以为人皆应亦然,道听途说,未经实证之事,贸然上奏定论,若非为利,便是邀名,此朕所不能纵也。”
“朝廷庶务繁忙,各司自有执掌,诸臣工尽忠职守,朝局自然安泰,皇庄之事,朕心里有数,次辅退下吧。”
这番话一出,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看来这回,天子是真生气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就是各家顾自家,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事别瞎操心。
更让俞士悦心惊的是,这次天子的用词,也不似往常那般温和。
……有心人在背后扇动……若非为利,便是邀名!
这两句话,放在任何一个大臣的身上,都是不轻的罪名。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是隐隐却有此意,可见他之前的感觉,并非是毫无来由,无论是出于何种想法和缘由,但是总归,于谦的一再冒犯,已经让天子的耐心渐渐被消磨了。
心中如此想着,俞士悦也不敢再继续多说什么,恭敬一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