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听了俞士悦的话,王翱从手边同样翻出基本奏疏,命人递了过去,然后道。
“次辅大人所言有理,此事军府官员及勋贵来主持,都不甚妥当,这段日子,我这也的确收到了不少奏疏。”
“其中,有人觉得,此事涉及军务,当归兵部,由于少保主持,也有人觉得,此事本属监察之权,故而,应由都察院主导,陈总宪主持,还有人说,就如今查的的状况来看,军府官员所涉罪行繁多重大,所以,该由刑部和大理寺介入,如今大理寺卿空缺,当由金尚书主持。”
“如此种种,意见不一,陛下也一直未曾表示倾向,本辅想着,陛下心中应该也在犹豫,不知次辅大人觉得,此事该归何部主持?”
有些时候,问话也是一种态度。
俞士悦和于谦私交甚笃,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从俞士悦的立场出发,他肯定是希望,这件事情最终落到兵部的手中。
事实上,这也的确是希望最大的选项,因为,如果不让武臣参与的话,那么兵部显然是最合适的。
可是……翻看了一番自己眼前的奏疏,俞士悦不由皱起了眉头,抬头望着王翱,目光中带上了几分若有所思。
看来今天,这位首辅大人,是专程等着他来了。
这段日子,他不是没有听闻有人举荐都察院和刑部,但是,到他手中的奏疏,却仍是以勋贵和兵部为主,他原本以为,前者只是零星有些,却没想到,都被王翱压在他这。
所以说,这就是首辅分票权的好处,如若需要,他完全可以将某些特殊的奏疏分到特殊的人手里,又或是,压起来让别的阁臣得不到消息。
王翱这么问,其实就代表着,他并不支持于谦,那么,他觉得该谁来主持呢?
都察院,还是刑部?
他这么做,原因又是为何?
一时之间,俞士悦心中念头百转,沉吟着,他到底还是道。
“都察院职在监察,权责独立,并不应参与具体庶务之中,似是这等整饬之事,并不合适,毕竟,主持此事者,也当在监察之中。”
“至于刑部,如今虽然已有诸多证据显示,官员罪行众多,但是,毕竟尚未查实,说到底,军府涉及军务,其中多是武臣,所以,还是兵部主持此事,最为合适。”
“首辅大人觉得呢?”
一番话说下来,态度依旧坚定,见此状况,王翱脸上笑容依旧,不过,对于俞士悦的理由,他却不置可否,道。
“此事重大,到底如何决断,你我说了不算,无论是兵部,都察院,还是刑部,还需陛下亲自决断,不妨你我一同进宫,将这些奏疏一并带去,将此事呈奏陛下,如何?”
第1068章 普天同庆
话说到这,双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在整饬军屯的主持人选上,二人能够达成一致的是,武臣不行,这也是刚刚他们二人在讨论的时候,只提文臣的原因,到了御前,这一点上,二人必定同心协力。
但是,武臣之外,到底是兵部,还是都察院,刑部来负责,双方就各自不愿让步了。
在排除武臣的前提下,这件差事到底落到谁的手里,恐怕就要看他们在天子面前,谁的手段更高了。
不过,在一同离开内阁进宫的路上,俞士悦虽然面上笑意依旧,但是心中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一局一开始,他便已经占了劣势了。
王翺借分票之权,在他面前创造了一个虚假的景象,以至于让他忽略了本该早就察觉到的文臣内部的争端迹象,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勋贵身上。
然后以逸待劳,等他寻上门来,现如今是他主动来求王翺帮忙,便先低了一头。
与此同时,他想要帮兵部拿到这件差事,这个目的已经清清楚楚被王翺探知,但是,王翺到底偏向的是都察院还是刑部,他却不知道,这一点不清楚,他在御前说话时,便更处于劣势。
看来,经过这两年的磨炼,这位首辅大人,确然手段是越发的炉火纯青了,当然,更重要的是,路子走对了。
以往的时候,王翺致力于在朝中扩大人脉,获取更大的影响力,甚至为此,差点被江渊利用,在阴沟里翻船。
可他却忽略了,内阁的特殊性决定了,他身为内阁首辅,自身并不需要人脉广阔,对朝局有绝对的影响力。
因为内阁属于群辅制度,他一人的人脉再广,也不可能抵得过几个阁臣加起来在朝中的人脉关系,当然,如果说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的话,那他该担心的就不是首辅的位置能不能坐得稳了,而是该担心,自己距离诏狱还有多远了。
所以事实上,上次殿试一案,天子如此大动干戈,很难说是不是在警告王翺。
当然,不论是不是警告,但是终归王翺是聪明人,自从殿试一案后,他低调了许久,相较之下,俞士悦这个次辅,因为有太子府詹事这个身份加成,在朝中的影响力甚至要更强一些,以至于俞士悦自己,虽然时刻小心,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放松大意,轻视了王翺。
现如今看来,这位首辅大人这段时间,只怕也没闲着,至少从今天的事情来看,他已经渐渐明白了首辅该用的手段是什么。
说白了,内阁职在辅弼君上,调和内外,正因如此,才有这么多的阁臣,而内阁虽是群辅,各阁臣平级,但是,首辅在面对其他阁臣的时候,天然便有优势。
作为首辅大臣,王翺并不需要自身有多强大的势力,他只需要利用好阁臣们在朝中的势力,达到内阁调和内外的目的,便已经算是称职了。
而具体的路子,天子在当初抬高内阁的时候,其实已经指的明明白白了,首辅在品级相同的情况下,得以压制其他的阁臣,最大的利器,便在于分票权。
以往的时候,王翺倒是也用分票权,但是更多的,是粗浅的将政务分为轻重缓急,分给不同的大臣,便如朱鉴,在上次的事情之后,分到的都是一些处理起来繁难又琐碎的政务,容易犯错,但是却不容易出彩。
江渊还在时,王翺也会有意无意的将一些紧要政务,分到他的头上,但是这毕竟是最粗浅的用法,让人一看便知用意。
而今日的事情,也才让俞士悦认识到,这分票权,到底该怎么用……
但是,即便是看出来了,也没有用。
这也是俞士悦认为,王翺的路子终于走对了的原因,以分票权压制阁臣,本就是首辅职权之内的事,所以,王翺不怕别人看出来,因为就算看出来了,除非将他赶下首辅的位置,不然的话,这一点就不可能改变。
既然改变不了,那么,让俞士悦这样的阁臣看出他的手段,反而会起到威慑的用意。
轻轻吐了口气,俞士悦心中警醒起来,这段时间,他的确有些过于懈怠了,看来之后,不论是在内阁当中,还是在朝局之上,行事作风,都要更加注意一些了……
这般想着,二人联袂到了文华殿外,但是,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帖子递进去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动静。
看了一眼天色,二人不由有些奇怪,按时辰来说,现如今天子应该正是处理政务的时候,怎么……
“陛下回后宫了?”
正疑惑着,刚刚被打发了前去送帖子的内宦便折返回来,告诉他们,皇帝陛下不在文华殿,而是回后宫去了。
但是这个消息,却让王翺变得更加疑惑起来,现如今这大白天的,天子回后宫做什么?
皱了皱眉,王翺道。
“你没有禀告陛下,说我等有紧要政务,要面呈陛下吗?”
“说了,陛下说,让二位老大人等着。”
内侍态度恭敬的回答,却更让王翺的脸色变得不好看起来。
就算是后宫出了什么事情,可能重的过朝廷政务吗?
一时之间,王翺下定决心,等皇帝回来,怎么也要劝导一番,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一旁的俞士悦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一愣,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就变得有些精彩。
踌躇片刻,俞士悦没管王翺到底是什么表情,试探着问道。
“后宫诸事,自有皇后娘娘处置。”
“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连皇后娘娘都处置不了,需要陛下亲自处置?”
这话一出,一旁的王翺脸色也是一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立刻紧紧的盯住了来报信的内侍。
果不其然的是,那内侍听了这句问话之后,摇了摇头,道。
“二位老大人放心,后宫并没有出什么乱子,只是今晨皇后娘娘突然腹痛,如今正在临产,陛下现在,正在坤宁宫中,所以,需要二位等上一等。”
虽然早有所料,但是,真正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二人还是不免震惊,反应过来之后,神色又变得有些复杂。
“多谢公公告知,我等在此等候便是。”
送走了前来报信的内侍,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却不知道,内心到底在思索着什么……
当然,这个时候,朱祁钰是没有心思管着两个老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的,他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眼前关的紧紧的暖阁门上。
妇人生产,向来是在过鬼门关,尽管汪氏这已经是第三胎了,但是,朱祁钰还是忍不住担心。
这次生产,是从清晨时开始的,到现在为止,有两个多时辰了,朱祁钰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放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赶到了坤宁宫。
应该说,比诸上次生芸姐儿的时候,整整一夜的工夫,现如今这两个多时辰根本不算什么,但是,看着从旁边侧门时不时进进出出的宫女内侍,他心中还是不由有些焦虑。
不过,他这个时候再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在外头静静的等着,只是,毕竟他此刻的情绪烦躁不堪,看到皇帝如此,他身旁的一干随从,也都大气儿都不敢出。
数道房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里头忙乱不堪,有妇人生产时的低声嘶喊,稳婆婢子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各种器物碰撞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已。
外头却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无,甚至弥漫着一股紧张不已的氛围。
“太后娘娘到……”
外间一声呼喊,打破了殿中的宁静,很快,吴氏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外头,朱祁钰见状,情绪稍稍平复,便迎了上去。
“见过母妃!”
“怎么样了?”
吴氏抬手免了他的礼,边往里走,便开口问道。
于是,朱祁钰的脸色掠过一丝担忧,道。
“董院使说并无大碍,但是,时间也不短了,里头一直没有动静……”
看着朱祁钰略显焦躁的样子,吴氏心中叹了口气,脸色也微微板了起来,道。
“你也是有几个孩子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稳不住,坐下!”
这副口气有些熟悉,让朱祁钰顿时又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难不成,吴氏这次来,又是想劝他走的?
皱了皱眉,朱祁钰心中打定了主意,开口道。
“母妃……”
“你要在此等着便等着,但是这般稳不住,只会坏事!”
然而话刚开口,便被吴氏打断,只见她脸色微沉,声音略显严厉,道。
“坐下!”
朱祁钰想了想,这才按着性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见此状况,吴氏方道。
“皇后生产,后宫当中本就混乱,这个时候,你也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底下人怎么能不慌?”
“你瞧瞧这宫里的人,见你这个样子,哪个不怕?”
“若是因此办事的时候出了差错,谁来担待?”
“收收你皇帝的气势,好好的等着!”
被训了一顿,朱祁钰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扫了一眼在他身旁战战兢兢的宫女内侍,他深吸一口气,摆了摆手,道。
“怀恩留下,其他人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不必在此侍奉!”
于是,一旁的宫女内侍们如蒙大赦,连忙各自退去,只是片刻,朱祁钰的身旁,便只剩下怀恩带着几个内侍还在旁候着。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朱祁钰自己也觉得,殿中进进出出的宫女们,像是轻松了许多。
他抬头看了一眼吴氏,正好对上吴氏的眼睛,于是,他开口道。
“多谢母妃……”
有些话,不必多说,母子之间,自然明白,此前一直难以解开的小小心结,此刻似乎也渐渐消融。
吴氏轻轻瞪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手里的佛珠轻轻转动,目光望向一旁的暖阁,淡淡的道。
“等着吧……”
如此这般,又过了快一个时辰,眼瞧着日头已经过了正午,暖阁当中,终于传出一声婴啼。
虽然说,混杂在嘈杂的暖阁当中,并不算是响亮,但是,朱祁钰却依旧立刻就捕捉到了。
当下,他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快步便到了暖阁门前,不多时,一道道房门被推开,几个婆子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小家伙走了出来,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母子平安,是位皇子!”
这一刻,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朱祁钰盯着眼前襁褓里小小的孩子,耳中只有他不算响亮的哭声。
轻轻的伸出手想要抱过来,但是,手伸到一半,他却又收了回来,只是隔着襁褓小心的摸了摸小脸,道。
“好,好,好,太好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总算是将心绪勉强平静下来,目光看向暖阁当中,一边迈步向前,一边道。
“皇后状况如何?”
然而,刚抬起脚,就被站在门口的流環拦了下来,道。
“陛下,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有些脱力,现在里头血气太大,颇为杂乱,请待奴婢们收拾一番,再请陛下进去。”
“朕就进去瞧一眼……”
朱祁钰脚步不停,意图蒙混过去,但是流環却没有让路,伸手拦在前头,道。
“陛下,这是产前娘娘亲口吩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