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824章

作者:月麒麟

徐有贞皱着眉头,斟酌着道。

“倒也不是说不妥,只是,这么做能够成功的前提是,能够扳倒于少保,这样,差事最终无人可用,才会落到您的手中。”

“明白陛下为何迟疑不定,您就该明白,陛下缺的不是一个处置于少保的由头,而是真正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由头。”

“如果说,成国公手里的这桩事,是因于少保自己而起,或是私德有缺,那么,一旦揭露,他便会失去圣心,如此一来,权势再重,倾覆也自在片刻之间。”

“可这桩事,虽然于少保难脱干系,但是却并非由他而起,所以到如何处置,只在圣心一念之间,若是陛下有意惩处,那么自然一切好说,可若是陛下想要偏袒,这等事情,实话实说,也并不算是什么大事。”

“而我担心的就是,二爷的举动,恰恰是给了陛下偏袒于少保的理由……”

这番话一出,张輗顿时有些着急,问道。

“什么意思?”

于是,徐有贞继续开口,道。

“陛下本就只是忌惮于少保的权势,才有意打压,打心底里,其实是不愿意的,所以才迟迟难以决断,如今二爷上本推举于少保主持此事,陛下正好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而此事一旦开始推动,那么中途更易主持之人,势必会影响到整件事情的进程,出于这个理由,陛下或许就会在成国公府揭露那桩把柄之后,将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竟,对于陛下来说,忌惮归忌惮,可还没有到,必须立刻对于少保动手的时候,如今处置和整饬军府结束之后处置,并无什么太大的不同,但是……”

但是对于张輗来说,这个机会错过了,就是真的错过了。

一念至此,张輗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

见此状况,徐有贞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之色,道。

“所以我之前才想在宋文毅之事上做文章,于少保之所以地位稳固,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圣宠,只要他和陛下真正起了嫌隙,那么想要扳倒他,就容易许多,可反过来,若是圣宠仍在,那么,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扳倒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惜的是,于少保毕竟也在朝多年,并非易于之辈,虽然在宋文毅一事上,他和陛下有所冲突,但是到底,他也没有细究下去,如今此事草草了结,再想寻到机会,只怕不易啊……”

这么一说,果不其然,张輗的脸立刻黑成了锅底。

看着对面仍旧十分平静的徐有贞,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

“所以,徐学士今天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吗?”

“自然不是!”

徐有贞摇了摇头,起身拱手道。

“不瞒二爷,徐某此来,实则是有紧要之言,想对二爷说……”

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徐有贞,张輗忽然有些不安,道。

“你想说什么?”

于是,徐有贞深吸了一口气,道。

“二爷,事到如今,难道您还看不清楚吗?”

“只要当今圣上在位一日,英国公府想要出头,便是千难万难,即便是此次您能主持整饬军府,又能如何?”

“您难道看不出来,陛下之所以答应此事,无非就是想在军府当中再撬开一道口子,将自己的心腹塞进军府里。”

“即便是您来主持此事,可只要一旦开始,陛下便能渔翁得利,英国公府就算是能重掌军府,也非是定兴王在时的英国公府了。”

这话一出,张輗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拧眉望着徐有贞,旋即,他摆了摆手,对着原本就站的远远的几个心腹侍从道。

“你们都退下。”

于是,片刻之间,书房当中便没了人,只剩下两个老仆,站在书房门外守着。

随后,张輗才重新将目光落回徐有贞的身上,道。

“你告诉我,什么叫……只要圣上还在位一日?”

语气凝重,显然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徐有贞要说什么。

与此同时,迎着张輗的目光,徐有贞也不闪不避,道。

“二爷明白徐某的意思,又何必再问?”

说着话,他凛然开口,道。

“太子殿下,乃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社稷正统储君,徐某身为东宫属官,扶保太子殿下,乃是义不容辞之事,若太子殿下有难,徐某不惜己身,也当力保太子殿下储本之位,此为臣者之职分也。”

“二爷虽非东宫官属,然则英国公府世代忠良,门庭显赫,此皆沐太宗,仁宗,先帝之恩也,所以徐某以为,二爷势必也同徐某想法一致,愿意扶保太子殿下日后能顺利继位,凡有欲动摇东宫储本之人,无论何人皆是奸人。”

“为大义正统,我等当竭尽全力……不惜代价,不论手段!”

最后几个字,徐有贞声音陡然一重,意味深长。

张輗听了这番话,神色复杂无比。

他没想到,徐有贞一个文臣,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什么叫凡有欲动摇东宫储本之人,皆是奸人?

什么叫为大义正统,不惜代价,不论手段?

摇了摇头,张輗开口道。

“徐学士,你可知道,你现在这番话若是到了天子耳中,足以让你万劫不复了?”

“哈哈哈……”

徐有贞闻言,忽然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他笑声缓缓收敛,道。

“往日里,二爷这等勋贵家族之人,只是说徐某这等文臣喜欢打机锋,藏着掖着不爽快,可如今,二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说着话,徐有贞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认真道。

“二爷,你,我,还有成国公,乃至是朝中许多大臣,宫中的陛下,太上皇,全都清楚我刚刚说的这番道理,只不过,我把它说了出来,而你们,藏在心里,不敢说出来而已。”

“否则的话,你觉得,为什么成国公急匆匆的,要替太子殿下遴选勋卫?陛下又为何已经答应了此事却要一再拖延?明明此事有利于勋贵,可朝中诸臣,却对此并无异议?”

接连而至的几个问题,让张輗陷入了沉默当中。

然而徐有贞却没有停止,他直截了当的戳破了所有的窗户纸,道。

“四皇子降生之后,朝堂之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早有端倪可寻,朝野上下看似没有反应,但是实则,早已经各自行动起来,恐怕也就只有二爷,还被蒙在鼓里,觉得所有人都将心思摆在明面上。”

闻听此言,张輗脸色一阵变幻,道。

“你的意思是,成国公之所以要遴选勋卫,是为了……”

终究是太过敏感,即便是只有二人在场,但是,张輗踌躇再三,还是没敢说的太过明白。

不过,话到如此地步,也不用明言,二人心中自然都明白到底在说什么。

于是,徐有贞脸上浮起一丝神秘的笑意,道。

“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重要的是,一旦需要之时,不会毫无准备,不是吗?”

“说到底,遴选勋卫的差事,如今在成国公的手里,即便是以后他不在东宫任职,可是,这些被他选进东宫的人,却不可能都被逐出,有了这一条底牌,成国公便可占得先机。”

“那么,二爷呢?”

张輗沉默了下来,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无力。

这朝局争斗,勋贵间的相互算计,果然是复杂无比,每每到了这种时候,他都会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会让三弟去了边境,想想若是张軏还在,一定会比他能够看清楚局势。

英国公府,又怎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先是得罪了宫中的圣母,后面又是任礼之事,如今又是成国公府上位,军府有王钦,朱仪自己又在东宫当中,反观他英国公府,除了一个未成年的国公和他这个都督同知之外,就只剩下兄长留下的旧交情可用了,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势,几乎是半点没有。

就如徐有贞所问的,成国公府在朱仪的筹谋之下,如今可算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占尽了先机,可是他呢?英国公府呢?

张輗有些兴致阑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谈下去了,徐有贞倒也识趣,知道话说到这种地步已经够了,于是,没再多说便起身告辞。

这一次,张輗甚至连起身送他的心情都没有,就这么定定的坐在椅子上出神,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暗,府中管家大着胆子进了房间,道。

“二老爷,该用晚膳了……”

于是,张輗这才忽然惊醒,窗外,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张輗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

“备车,我要见太上皇!”

第1073章 自我认知要清晰

夜,南宫。

按照道理来说,入夜之后,宫城封闭,若非紧急军政,臣子不得入见,此举既是为了保证皇帝不被打扰,也是为了安全着想。

但是,南宫毕竟不是皇宫,虽然带着一个宫字,可实际上却在宫城之外,因此,管理上就松散许多。

自从上次春猎之事,南宫中的侍从被换了大半之后,南宫的管理不仅没有变得严格起来,在外值守的锦衣卫,反而怠惰了许多。

张輗虽是临时决定,可有孟俊这个侍卫统领的帮忙,倒也顺利的没有惊动别人,就得到了召见。

朱祁镇得到禀报的时候,亦是十分意外,近来他新得了一个美人,身若扶柳,娇俏可人,和这些日子纳的那几个艳丽女子都不相同,正是圣宠的时候。

今日他刚召了这位沉宜妃侍奉,刚打算安寝的时候,蒋安就带来了这个消息,不免让他有些兴致扫地,因此,见张輗的时候,也有几分不耐,上来就直接了当的问道。

“张卿深夜前来,有何急事?”

言下之意,要是没有急事,你给我等着……

不过,张輗此刻的心绪复杂之极,虽然察觉到了太上皇的不满,但是却无暇顾及。

看了一眼周边侍奉的诸多内侍宫女,他开口道。

“臣确有要事,需禀告陛下,只是事关紧要,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这话一出,朱祁镇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刚刚蒋安来禀报的时候,他就知道,张輗此次是秘密前来。

尽管,以南宫如今的状态,这个秘密实际上也未必是秘密,但是,这本身代表着,张輗并不想太过张扬,也不愿别人知道他这次前来的事。

这种鬼鬼祟祟的举动,本就让他感到奇怪,现如今,张輗又让他屏退左右,他心中自然更是觉得不悦。

不过话虽如此,但是出于对张輗的信任,朱祁镇略一沉吟,还是摆了摆手,让蒋安将一应无关的人等都清退了出去。

很快,殿中除了蒋安和其木格二人,便再无旁人,屏退左右,退的是闲杂人等,再是屏退,也不可能殿中没有一个侍奉之人。

于是,朱祁镇开口道。

“张卿,你可知道,刚刚出去的这些人,大半都是圣母给朕送来的,忠心可靠自是无疑,可这殿门外头,南宫之中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他们若在殿中侍奉,未必会有消息泄露,可只要他们都出去了,那么,这么大的动静,必然会引起多方注意。”

这番道理,张輗自然知晓,他更知晓的是,太上皇也知晓他知晓这个中道理,因此,太上皇这么说,其实是在暗暗表达自己的不满,而这不满却又是在先答应了张輗的请求,将人屏退之后所说的,这便是所谓的帝王心术。

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张輗跪倒在地,道。

“臣蒙陛下恩信殊遇,心中时刻感怀不已,今日匆匆进宫,也确实有要事禀告陛下,此事起因,乃今日午后,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来臣府中,与臣谈及了近日以来京中诸事……”

说着,张輗将徐有贞今日和他的对话,以及之前徐有贞跟他的所有往来,都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和盘托出,并无半丝隐瞒,其中甚至包括他和朱仪为拿回军府掌控权的密谋。

应该说,这是张輗首次毫无保留的将自己的一切事情,都袒露在太上皇的面前,当然,说是完全毫无保留,也不准确,至少,他们两家联手算计任礼的事情,他就没敢说出来。

不过,即便是如此,他还是感到忐忑不已,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和朱仪的密谋,是在牟取私利,虽然说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就这么说出来,到底会引起太上皇的什么反应,他还是有些没底,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赌一把了。

今日徐有贞对他说的那些话,张輗很清楚,是在挑拨他和朱仪之间的关系,好让张輗更加倚重徐有贞这个智囊。

但是,他更清楚的是,徐有贞说的没错,朱仪这个人,心机深沉,办事老练至极,更重要的是,和自己一样,朱仪一直以来,最先考虑的,都是成国公府自家的利益,在此基础之上,才是英国公府的利益如何保全。

这点差别在平时看不出什么,可一旦遇到关键的时候,就体现的尤为明显,从之前复爵,启奏重设幼军,到算计任礼,打算拿回军府权柄,再到现在遴选勋卫,得到好处的,都先是成国公府,英国公府虽然也有裨益,但是却远不及成国公府。

张輗之前就已经有所感觉,只不过徐有贞将其点破了而已,但是,察觉到了也很难改变这种局面,因为从根本上来说,张輗清楚,这源于他自己的才干能力欠缺,所以只能靠朱仪来帮他出主意。

既然这些主意都是朱仪想的,那么他肯定会优先偏向于成国公府的利益,这一点,即便两家的关系再好,也改变不了。

所以实际上,两府结亲固然是好事,但是结亲只代表着两府的资源整合,可以相互倚助,但是能不能利用起来这份力量,还要看两府主事人的能耐。

而这,就是形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两府联合之初,英国公府势大,这不假,但是,既是联合便无上下之分,只有主次之别。

这主次之别,在一方对另一方没有绝对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并不取决于谁强一些,谁弱一些,而取决于,他和朱仪谁对朝局的把握更加独到。

显然,在这一点上,张輗是比不上朱仪的,以前张輗并非意识不到这一点,只不过,被他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而已,说白了,人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的,哪怕之前他已经办砸了那么多事,但是,只要没有被当面指出来,他就很难自己主动面对这一点。

或许这本身,就是他一直失利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徐有贞的一番话,使得张輗没有办法再回避这个问题,他不得不承认,在谋略筹算上,他就是不如朱仪,也不得不承认,如今两府关系虽然依旧亲密,可成国公府已然逐渐膨胀,隐隐有超过英国公府的趋势。

所以,再继续将希望寄托在朱仪的帮忙当中,很明显并不现实,他必须要有自己的筹算,然后才可以借助成国公府的力量,达到英国公府的目的,就如朱仪之前所做的一般。

徐有贞的目的很明显,他就是希望张輗能够转向依靠他,但是,前有任礼,后有朱仪,借合作之名行利用之实的亏,张輗已经吃的够多了,他不想再重蹈覆辙,那么徐有贞和前两个都不同,只是一个文臣而已,对英国公府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也不愿意再走过去的老路了。

但是不走老路,新的出路又在何处呢?

张輗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头绪,直到他开始尝试换一种思路,那就是,如果三弟还在,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会做什么选择?

他不是张軏,所以,没有张軏的思虑那么周全,也不可能真的知道,在现在的局面下,张軏会怎么做。

但是,他很清楚,张軏之前一直坚持的选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