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俞士悦眉头紧锁,片刻之后,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道。
“你说,那师爷素来本分?”
“不错,许多人都是这般评价的。”
于康点了点头,看到俞士悦的态度变化,他也不由更认真了几分。
紧接着,俞士悦沉吟了片刻,问道。
“那你可打听到了,这位师爷,是从何处到大兴县的,可是跟着那知县李有德一同前来的?”
这个问法有些奇怪,因为一般来说,师爷并不是衙门的官职,而是知县的僚属,帮助知县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的,正因于此,很多的地方官员,都会有这样的幕僚,至于来源也很繁杂,有些是同乡同宗之人,有些则是落魄有才的举人秀才等,不一而足。
但是,也因为师爷并不是正式的官职,所以,他们往往都是跟着地方官员的调动而随之调动的,算是心腹之人。
不过,于康既然去查了,自然也是处处留心,在俞士悦提出这一点后,他也察觉到了不对,道。
“这倒不是,据说这位师爷,去年才到任的,之前是国子监的一个监生,候缺候了许多年一直没有机会,所以辗转托人到了大兴县做师爷,算是积累人脉。”
“去岁,具体什么时候?走的是何人的门路?”
俞士悦的眉头越发皱紧,口气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这问的就太深了些,于康毕竟并没有官身,查探这些事情,也只是从普通的书吏衙役当中询问,所以踌躇片刻,他叹了口气,道。
“时间的话,应当是去岁年节前后,至于走的是何人的门路,确实不知,就单知道,那位知县大人,对师爷十分看重,想来,推荐他过去的人,要么是跟知县大人私交颇厚,要么便是比那位知县大人品级更高之人。”
话至此处,于康也忍不住问道。
“俞伯伯是觉得,那师爷有什么问题?”
若非如此的话,以俞士悦的身份,也不可能关注到这些。
闻听此言,俞士悦似是有些犹豫,不过,看着于康略有些急切的目光,他还是沉吟道。
“按你所说,这个师爷和吕富二人,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是真是假权且不说,如今能够确定的,就是二人勾结起来,想要侵占对方的田地,这其中,无论是谁先生出的这个想法,暂时不知,但是,听你说起这师爷的事,我忽然便想起了一个细节。”
说着话,俞士悦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眉头紧皱,道。
“那日御前襄王举告之时,我看过那份诉状,里头说那徐大有在大兴县衙被驱赶出来之后,曾经去打探过为何县衙态度有变,后来得知,是朱骥找了知县李有德,所以他才愤而去了顺天府鸣冤,惹得于冕出手干预。”
“这……有什么不对吗?”
于康皱眉思索了片刻,但是,却不得其要,于是只得开口问道,闻言,俞士悦道。
“原本没什么不对的,可据李有德所说,他当初托人打听来的消息,就是从那师爷处得来的!”
这句话一出,于康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俞伯伯的意思是,这师爷,故意想把事情闹大?”
这个道理很简单,不管是吕富要侵田巴结的师爷,还是师爷想讨好朱骥故意给吕富帮忙,这件事情都毕竟不合规制。
要是被知县李有德知道了,肯定是要受责罚的,所以,按道理来讲,那师爷应该尽力将事情按下去,最好是拖得徐大有自己偃旗息鼓,这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可问题是,恰恰是这师爷,将消息给了徐大有,这明显不合常理。
想通了这一节,于康有些激动起来,道。
“既是如此,这个师爷很有可能目的就是要把于府牵扯进去,俞伯伯,会不会,是举荐这个师爷的那个人筹谋的此事?”
和于冕不同的是,于康的政治眼光,要高得多,再加上之前俞士悦便对他说过,此事可能是背后有人陷害,所以,于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师爷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相对而言,俞士悦倒是镇定的多,朝堂沉浮多年,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着急,看着于康坐立不安的样子,俞士悦摇了摇头,泼了他一盆冷水。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这都只是猜测而已,这个师爷的确有疑点,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师爷,这件事情闹得这么大,那知县李有德是否早就知情,也很难判定。”
“除此之外,还有那徐大有,也并不是毫无嫌疑,他既然知道这件事情是师爷在背后捣鬼,那么,在顺天府时,为何告的仍是吕富,而不是和那师爷一同举告?”
“再有就是他如何遇到的襄王爷,这位皇亲藩王,又为何愿意替一个普通的农户仗义援手?这中间疑点众多,不可仅仅被师爷的疑点蒙蔽了眼睛。”
这话一出,于康的眼神又暗澹了下来。
他知道,俞士悦说得对,他刚刚所说的,师爷受人指使想要将事情闹大,只是多种可能中的一个,没有任何的实质性证据。
如果仅凭这样的猜测的话,那么可能性太多了,譬如那知县李有德,从头到尾都辩称自己不知情,但是他毕竟是一县主官,最开始的时候或许一时疏漏,可后来徐大有再度告上县衙,他仍旧如此简单粗暴的处理,真的就只是轻信了那师爷的话吗?会不会,那师爷本来就是受李有德的指使呢?
还有那徐大有,平白无故的遇到了襄王,又恰好有冤屈被襄王知晓,还恰好的送到了御前,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襄王在背后主导,为的就是对于谦打击报复呢?
如此种种猜测,皆有可能,没有证据,谁也没有办法断定,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甚至于,想要确定从哪条线上追查,都很难抉择。
一念至此,于康不由生出一阵无力感,说到底,他并非官身,自己前去查探,能够查到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
这个时候,俞士悦也沉吟着开口,不过,所说的话,却是让于康更加失望。
“这件桉子,你不要再查下去了。”
听到这话,于康心中一急,忍不住叫道。
“俞伯伯……”
但是,他刚刚开口,就被俞士悦抬手止住了话头。
“我知道你担心你爹,但是,不管这个师爷有没有问题,这件桉子,都已经不再单纯是一桩侵田桉了,涉及到朝局争斗,你一个没有官身的人,掺和进来,风险太大。”
“如今你爹和于冕都已经被抓进了诏狱,我不能再让你也继续涉险。”
“可是……”
于康的脸色复杂,仍旧有些不死心。
见此状况,俞士悦脸色一沉,道。
“你忘了你爹被抓的时候,对你们说的话了吗?”
这……
于康低下头,不再说话,片刻之后,他的脸色有些挣扎,但最终也只得道。
“俞伯伯,我明白了。”
于是,俞士悦叹了口气,道。
“你放心,你爹毕竟是兵部
尚书,不会有事的,你今日回去之后,便按你爹所说的,守好门户,什么都不要多做,静待消息便是。”
“那就……劳次辅大人费心了。”
于康很快告辞离开,俞士悦遣人将他送走,心中却忍不住叹息一声,他知道,今日这番态度,肯定会引得于康对他心生芥蒂,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思忖了片刻,他坐在书桉后头,在面前铺开一张宣纸,犹豫了许久,方提起笔,开始写起了什么……
翌日,清晨。
今岁的夏日,不知为何,雨水比往年要更多更急,天色初亮,整个空中却笼罩着浓厚的乌云,可想而知的是,今日恐怕又是一场暴雨。
带好了斗笠蓑衣,一众大臣照常到了宫外准备早朝,幸运的是,进殿之前,虽然浓云翻滚,但是雨滴却到底没有落下来。
不过诡异的是,就在大臣们刚刚踏进文华殿的时候,外头却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的声音打在檐上阶下,莫名的让人感到一阵季动。
还是那句话,不论朝堂上如何暗流涌动,日常的早朝往往波澜不惊,今日早朝,倒是有几件大事。
头一件事是吏部大计,经过几个月的筹备,总算是完成了各方面的整备,王文代表吏部请旨,正式拉开了大计的帷幕。
当然,这件事情一直都在朝野上下的关注当中,所以进行到了哪一步,众人也大约都有所了解,如今不过是稳步推进而已,并不在预料之外。
大计之后,还是吏部,前次天子下旨,命吏部整理增补内阁的名单,能够进内阁的条件应该说十分苛刻,但是再苛刻的条件,大明如此庞大的官僚体系,也总是能寻的出人的。
而且,朱鉴被调离内阁之后,经过反复的商讨之后,吏部最终剩下了大概二十余位人选,请旨之后,定于十日之后廷推。
俞士悦自然早就看过了名单,这些人当中,六部侍郎占了五位,除此之外,太仆寺和鸿胪寺卿,以及在外的布政使和副都御史,夹杂着几个南京六部侍郎,来历声望官职都各有所长。
但是,以俞士悦的眼光来看,其中有几个人的希望最大,其一是翰林学士仪铭。
且不说翰林院早就有入阁的传统,单说这位老大人的身份,郕王府旧臣,曾在地方历练,如今又是各皇子皇女的老师,还兼任着东宫的左春坊大学士,从哪个角度来说,入阁都够了。
唯一不足的,恐怕就是他并非科举正途入仕,而是被征召举荐入仕的,可能会被人诟病,但是,如果说,他能够闯过廷推进入最终的名单中,哪怕是吊尾,也足以弥补这个缺陷了。
其次则是鸿胪寺卿罗绮,也就是上次迎回太上皇的正使,人望,资历都够,而且,和刑部尚书金廉关系颇佳,机会也很大。
再其次就是吏部侍郎何文渊,此人虽然理政的能力不够强,但是好在他人脉广,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这一点,在廷推当中是占便宜的。
最后就是副都御史王竑,左顺门暴打王振党羽的那位,朝中许多大臣十分看好他,但是俞士悦却觉得希望不大,理由有二。
一则,王竑的性格太过刚直,甚至略显暴躁,在科道正好,但是放到内阁,就有些不合适了。
二则,他虽然士林清望很足,可毕竟几年前还只是一个给事中,虽然走了一趟边境,险死还生,但是副都御史的升迁也够了,再入内阁,升迁的就有些过快了。
除了这几个之外,剩下的人也有希望,但是以俞士悦的眼光看来,都没有太大的胜算,京中的那几个还胜算大些,可若是不在京中的布政使和其他官员,胜算就更小了,基本可以确定就是陪跑的……
第1104章 雷击
入仕之后,都知道京官比外官要好。
不仅仅是因为能够接触到皇帝和许多大佬,更重要的是,在遇到这种升迁降黜的时候,能够第一时间的发动自己的人脉。
像是这次廷推,早在皇帝发出圣旨的时候,京中的许多官员,就已经开始私底下活动,以争取廷推上更大的支持了,但是与之相对的,则是许多地方官员的鞭长莫及。
他们既然身在地方,自然不可能干预廷推的结果,只能听天由命,除非是简在圣心之人,否则多数情况下,都只是陪跑而已。
但话说回来,若是简在圣心者,又何必廷推呢?
众人对这份名单议论纷纷,可俞士悦却并不甚在意,他如今在内阁当中的权势已经够重了,再高就要盖过首辅了,所以像是增补阁臣这样的事,不好再过多插手。
甚至于,俞士悦更希望,能够进来一两个和他不那么对付的人,如此一来,内阁的势力才能相对平衡一些,他自己办起差事来,顾忌也能少些。
毕竟,朝堂之上,锋芒太露,始终不是好事。
不过,总归不是今日就要敲定人选,因此,吏部奏事结束之后,群臣虽则议论,可早朝仍在继续。
在接下来,就是最近同样颇受关注的整饬军府的事宜,张輗在上任大半个月之后,会同兵部的李实,重新整理出了一份新的章程,总算是在早朝上呈递了上去。
当然,这份章程的内容,因为参与制定的人数不少,所以早就泄露了出来。
如众臣所料,基本是以于谦主持制定的内容为主,但是,对于具体的流程和执掌做了重新的划分。
如今于谦不在,项文曜又被转调出京,李实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对抗勋贵们的压力,所以在很多地方,只能被迫妥协。
这件事情,在朝中也引起了不小的议论,但是,相对来说,一众重臣却平静的多。
愿赌就要服输,就像当年土木之役后,勋贵被文臣打的唯唯诺诺连京营都保不住一样,这次整饬军府的差事,毋庸置疑,又是文武之间的一次交锋。
不论过程如何,但是如今,武勋一脉获得了胜利,又恰逢于谦入狱这样的大好时机,自然是要尽力攫取战利品。
这个,他们阻拦不了,也没有立场阻拦,所以,也只能冷眼旁观,争取以后再找机会讨回来。
不过,看着张輗意气风发的样子,众臣的心中也多了一丝忌惮,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朱鉴。
应该说,对大多数的大臣来说,至少到现在为止,明面上他们还是保持着对于谦的回护的,尤其是在军府趁火打劫,大肆借机打压兵部的前提下,递给天子的密奏里面怎么说是一回事,至少朝中舆论,还是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的审清此案,早点把于谦放出来的。
堂审的结果,有不少的大臣都已经得知消息了,其实得不得知也无所谓,这件事情所有人的关注点,其实并不在于案情本身,而是于谦有没有掺和到这件事情里头去。
当然,也有不少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毕竟,朱鉴和于谦一向并不对付,许多人虽然对于谦落井下石,可也不代表,他们没有盯着朱鉴假公济私……
面对着众人的注视,在朝堂上沉寂许久的朱鉴倒是平静的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奏疏,呈递了上去,道。
“启禀陛下,臣奉旨主审襄王爷首举侵田案,现已基本查明案情,请陛下御览……”
堂审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这件事情牵扯过大,所以,真正查案的部分,显然是在堂审之下的。
这么大张旗鼓的审讯,实际上就是在给朝堂上下一个信号,案子该准备结案了。
当然,所有人都清楚的一点是,结案只是个开始,真正的博弈,在于结案之后的朝堂上。
奏疏呈上,朱鉴也继续开口,道。
“此次侵田案,臣奉圣命,提审了涉案原告,被告,证人大兴县知县,师爷,主簿,衙役等多人,已基本查明案情,原告徐大有所告侵田之事,确然无虚,为被告吕富勾结大兴县师爷图谋田产,主簿,衙役等人虽迫于压力,但助纣为虐,大兴县知县李有德驭下不严,被僚属蒙蔽,以致此案上达天听。”
“如今案情已明,拟判被告吕富归还徐大有一应田产,其人勾结师爷侵占他人土地,依照大明律例,杖五十,师爷陈成业徇私舞弊,收受贿赂,拟夺去生员身份,杖三十,主簿,衙役等七名涉案之人,虽受蒙蔽强迫,但未曾及时举告,亦有罪责,均当责罚,大兴知县李有德昏庸无能,不能为民伸冤,宜罢黜其知县一职,由吏部重新选任,并宜在考课中评为下等。”
“除此之外,尚有锦衣卫千户朱骥,兵部尚书于谦之子于冕妄加干预地方庶务之举,据大兴知县李有德及顺天府尹王贤供称,他二人分别曾因朱骥及于冕到访而并未严审此案,以致错漏,此供词,朱骥及于冕亦并无异议,详情呈上,请陛下御览。”
果不其然,堂审的内容,只是整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而已。
此刻朱鉴拿出来的证据和口供,有大半都是堂审当中没有出现的,不过,听完了朱鉴的禀奏之后,众臣都发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状况。
那就是,这位朱大人,竟然真的没有在这件案子上动什么歪心思,仔细听听他刚刚那番话就会发现,作为一个主审官,他对这件案子涉案人等的处置,仅仅停留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身上,真正紧要的人,诸如朱骥,于冕,他是一个都没有碰。
如果说是因为官身的关系的话,可大兴知县也是官身,但是,朱鉴也给出了处置,而且别忘了,于冕并不是官员,只有一个举人的身份而已,朱鉴没有给出任何的处理意见,可见他就是在刻意的避着这些,而是交给了圣裁。
奏疏很长,可以看得出来,里头的证据十分详实,天子也看的很细,因此,着实是花费了一番时间才看完。
将奏疏放下,天子抬起头,面色倒是没什么异常的,道。
“朱卿家辛苦了,案子查的不错,处置也算得当,涉案人等处置得当,一律照准,朱骥和于冕二人,擅自干涉朝廷庶务,仗势欺人,着夺去于冕举人功名,朱骥降为锦衣卫百户,顺天府尹王贤玩忽职守,着降级半品,罚俸半年,吏部考课下调一等,仍知顺天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