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作为太子府詹事,俞士悦自然也是想要保住东宫的储君之位的,但他更清楚的是,朝堂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冲动。
就算是想要劾谏,也得一步步得来,别的不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们所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朝中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还有何文渊自己说的那些话。
可作为最切实的证据,也就是何文渊那份密奏,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的看到过。
诚然,俞士悦很清楚,何文渊既然没有否认流言,说明,这流言的内容就算有所夸大,但是关键的部分,大抵也不会有太多出入。
可是,流言毕竟是流言,朝堂之上想要做什么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拿到切实的证据。
所以,俞士悦一开口,便将被徐有贞等人推到结局边缘的话题,又拉了回来,一则是平息天子的怒火,二则也是一步步为东宫在朝中争取足够的筹码。
和其他的东宫属官不同,俞士悦毕竟份属重臣之列,以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威望,和七卿相比也不遑多让。
因此,他的表态,朱祁钰自然不能忽视,而且,俞士悦这么一站出来,其他的重臣也开了口。
先是工部陈循道:“陛下,俞次辅所言有理,事到如今,朝中群臣对此已然是议论纷纷,若不彻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阐明清楚,恐难平息朝议,故而,不妨让何侍郎将所奏内容详述,与在场众臣论辩清楚,如此方是上策。”
从表面上来看,这件事情和陈循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朝堂上出了看执掌,还要看关系。
陈循在继任工部尚书之前,曾是翰林学士,东宫中的属官,至少有一半,都是从翰林院转调而来,所以这个时候,哪怕是为了保住这些人,陈循也默契的站了出来附和俞士悦。
接下来,礼部胡濙也开口道。
“陛下,臣也觉得,此事不宜拖延,否则,必会令朝堂不安。”
胡老大人掌管礼部,这种事情,自然也不可能全然闭口不言,他这么一开口,朱祁钰便更加不好拂逆众意。
沉吟片刻,他招了招手,对着怀恩吩咐了一句,于是,后者便退下去将当初何文渊那份密疏取了过来。
朱祁钰既然将这些人都召了过来,自然也没有要将此事隐下的意思,眼瞧着怀恩回来,便示意他当众将此疏读了一遍。
“……天佑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传之子,此三代所以长治久安之本也,今陛下正位,储君却非陛下亲子,此非正理也,恳请陛下三思……”
随着怀恩平稳的声音响起,殿中大臣的神色各异,一众重臣皱眉沉思,东宫的一干属官则是越发的愤愤不平,至于何文渊自己,则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
不出意料的是,这份密疏的内容,果然和朝中传言基本相符,密疏读完之后,天子倒是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喜怒,只淡淡的吩咐道。
“朕按你们的意思,已经将密疏的内容公开,要如何论辩,便辩吧!”
话音落下,底下的一众东宫属官顿时便有些按捺不住,见此状况,俞士悦赶忙抢先一步,转身对着何文渊问道。
“何侍郎,你这份奏疏,本官可否认为,是以东宫储位不正,请陛下易储?”
这话看似是一句废话,但是,实则却是最紧要之处。
因为,何文渊的这份奏疏,虽然通篇都是在阐述太子殿下的东宫之位不正,但是,却并没有明确而直接的提出,要废黜太子,册立新的储君。
或许有人觉得,这密疏当中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最后的窗户纸有没有捅破,还有意义吗?
事实是,当然有意义!
俞士悦问出这句话之后,殿中的一干重臣,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盯紧了何文渊,与此同时,何文渊也罕见的没有了刚刚和徐有贞等人论辩的底气。
他很清楚,俞士悦这句话的重点在哪,别的都不重要,重点在于,是否要在这个时间点上,行废立之事。
这个答案,几乎是不用想的!
如今朝中局势动荡,地方灾情严重,别说太子的法统还没掰扯清楚,便是论清楚了,要废也不能是在现在。
但是,这恰恰是最难回答的地方,如果说,何文渊坚持要立刻废黜太子,那么,便是不顾国家,而反过来,他若是否认的话,那么,引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既然没有立刻废黜之意,那么,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上奏?
总不能是,看到宫中嫡子降生,天子龙颜大悦,所以他趁机逢迎,希图幸进吧……
所以说,能够混到重臣级别的,就没有一个简单的,看着徐有贞等人蹦跶的那么欢实,争执的面红耳赤的,何文渊都能应付,可换了俞士悦,这头一句话,便让他陷入到了两难当中。
而且,更重要的是,如今一干大臣和天子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以致于,何文渊就算想要犹豫,都没有理由,稍一沉吟,何文渊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保守的说法,道。
“次辅大人此言,下官惶恐!”
“储君废立之事,本是陛下圣心独断之事,何时立,何时废,该立何人,废何人,皆非人臣可以议论。”
“下官上此奏疏,只是对太子殿下居东宫之位的法理,有所疑惑,并向陛下阐述下官的看法而已,并无他意。”
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但是在场所有的人,却都听明白了。
储君之位关系到社稷国本,朝臣自然可以议论,但是,他们能够议论的范围,仅仅在于,劝谏皇帝早立太子,以及在立了不合法理的太子时,给予劝谏。
但是,具体能不能废,废了之后,又该册立哪个皇子,尤其是后者,却要慎之又慎,尤其是对于官位越高的大臣,越是如此,态度一旦稍稍强硬,便会有逼宫的嫌疑。
这其中最具代表的,自然是万历朝的国本之争,不过,即便是那一次,群臣坚持的前提也一直是,万历本人并不曾坚定的要废掉长子的继承权,而且国本之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万历自己曾经对群臣承诺过,要立长子为太子。
换句话说,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实际上是朝臣用曾经的皇帝,来对抗改了主意的皇帝,即便如此,朝臣们也只是不断催促万历履行承诺,而没有激烈的和万历对抗过。
何文渊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是,身为朝臣,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场景下,他所面临的局面,其实相差不多。
说到底,何文渊在上这份密奏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其中的内容会被公布出来,所以,现在做的事后弥补,也很难彻底放手一搏。
他能够下定决心,反对东宫太子,已经算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了,如果说,要在现在掀起废黜之事,几乎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他只能这么做,在何文渊看来,这个答案,应该还算是稳妥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俞士悦却正等着他说这句话,待他说完之后,俞士悦转身对着天子便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何侍郎虽然没有废立之意,但是,他的这份奏疏,在朝中引发如此议论,若是不加惩处,恐难服众。”
“除此之外,对于何侍郎所言,太子殿下之法理,臣亦以为,不需再多议论。”
“储君之位,既是国事,也是陛下家事,当初陛下登基之时,便曾有言,东宫储位,本该遵圣母之意,立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后太上皇归朝,对此亦无异议。”
“如此可见,太子殿下居储君之位,既是礼法所归,亦是天家所向,何有疑惑之处?”
“请陛下圣裁!”
这番话,没有什么新意,搬出来的,仍旧是当初册立太子时的折中解释。
即不讨论太子承继的是太上皇还是天子的法统,而是上溯到宣宗皇帝,以宣宗皇帝长孙的身份正位。
事实上,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何文渊所要求的,是厘清这中间的区别,而俞士悦却要把问题拉回去,沿用原来的说法,这二者各有道理,也各有优势。
俞士悦的优势在于,他所说的说法,是当初皇帝认可了的,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个说法,是胡濙当初提出来的,这也就意味着,至少作为礼部的大宗伯,不可能出面否认他。
至于何文渊,他的优势则是在于,他所说的说法,实际上是在迎合天子,所以说到底,如今要看的,还是天子的态度。
但是……
何文渊抬头看着天子,莫名其妙的,他却觉得有些心慌,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其他的几个重臣,却见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当中,也带着几分复杂,但是,眉头却已经舒展开,显然并没有再因为此事而感到忧虑。
见此状况,何文渊心念急转,忽而便是灵光一闪,暗道一声……
坏了!
第1129章 四两拨千斤
殿前奏对,很大程度上考验的是临时的应变能力,尤其是内阁的大臣,因为时常在宫中奏对,在这方面,显然是尤为出色的。
何文渊刚刚的那番话,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实则,却犯了一个大忌。
他的话,给了俞士悦一个机会,一个,将事态升级的机会!
原本,无论是太子的法统之争,还是群臣之间的相互弹劾,都是底下这帮大臣们的事,天子只需要作壁上观便是。
但是,刚刚何文渊为了自保,下意识的把天子给推出去了!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朝中有不决之事,应由皇帝最终裁断,这是正理,何况储位废立这种大事,身为人臣,何文渊不能真的胡乱他提起,如果说要提,那只能是天子亲自来说。
可问题就在于,现在商议的并不是普通的朝务,何文渊刚刚的话,其实无异于在说,太子的储君之位不合礼法,但是,最终废立,应让天子决断。
而俞士悦便掐准了这个时机,同样提请圣裁。
这种时候,再去纠缠俞士悦搬出来的,是不是旧的理由,已经毫无意义,因为,事情已经从大臣之间的争论,变成了需要皇帝做出决断的局面。
这正是关键所在,何文渊很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天子不能表态,哪怕就是臣下已经达成了一致,都觉得太子储位不正,天子也需再三推拒,然后在众臣恳请之下再行废立之事。
可如今,双方仍在争论当中,便直接抛到了皇帝面前,那么,天子会是什么态度?又能是什么态度呢?
有些事情,自己想的时候想不到,但是,当身临局中的时候,却能很快反应过来。
在场的大臣都不是愚笨之人,何文渊能看出来的事情,他们当然也能看的出来。
于是很快,东宫的一干属官,便纷纷拱手,道。
“请陛下圣裁!”
没有人再提要惩治何文渊的事,但是,带给何文渊的压迫感,却远远比刚才要强的多。
有意思的是,现在的局面,和何文渊刚刚面临的两难抉择差不多,他作为大臣,可以议论储君礼法不正,但是,却不能直接说废立,否则,便是有失为臣之道。
如今,东宫的这帮大臣有样学样,只请圣裁,而不再要求皇帝顺着他们的心意做出处置,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会引起天子的不满。
俞士悦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没有徐有贞等人的锋芒毕露,可是,却是实实在在的四两拨千斤。
果不其然,天子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太好看,目光在何文渊的身上一掠而过,但是很快就平息下来,沉吟道。
“次辅所言有理,东宫储本,不可轻动,太子乃宣宗皇帝长孙,为诸皇子之长,且孝道诚挚,聪睿明德,仁爱慈和,论长论贤,居东宫之位,皆无不妥!”
这一句话说出,殿中群臣便松了口气,有这一句话在,至少太子的东宫储位,不会被轻动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
不少大臣望向面色泛白的何文渊,面露不善之意,随即,徐有贞便开口道。
“陛下圣明!”
“太子殿下正位东宫,乃礼法所循,道义所在,此诚天家朝野所公认之事也,然则,今有奸佞之臣,妄议储位,动摇国本,如此贼子,不可姑息,臣请陛下,务必严惩何文渊,以彰皇家威严!”
储君的争论解决了,剩下的自然就是收拾何文渊这个提出太子殿下储位不正的人。
紧跟在徐有贞之后,其他的东宫属官,也都纷纷出言,要求严惩何文渊。
这一次,俞士悦踌躇了片刻,却没有继续出言拦阻。
如今和刚刚的情况不同,刚刚天子的态度未明,底下的争论尚未厘清,贸然要求惩治何文渊,有僭越之嫌。
但是现在,天子金口玉言,已经将此事定性,那么,底下的大臣再继续出言,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了。
眼瞧着这么多人开口弹劾他,何文渊也慌了神,道。
“陛下明鉴,臣只是一时思虑不周,绝无离间天家之意!”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辩解的话,却无疑显得有些无力,可就在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何文渊在劫难逃的时候,殿中却忽然有人站了出来,道。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惩治何文渊,而是彻查密奏内容泄露一事!”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说话之人,正是刚刚因为没有及时制止文华殿骚乱而被重罚的吏部天官,王文!.
感受到在场众臣的目光,王老大人的脸色没有一丝波动,而是继续道。
“陛下明鉴,此事原本不过以普通密奏尔,何文渊纵然言行有所不当,但是,若非此密奏莫名泄露,则陛下只需将此奏旁置,不予理会,朝中自然仍旧安宁,岂会有如今风波?”
“东宫储位早已邸定,陛下圣明烛照,早已有言,不会轻易更动储位,自然,也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吏部侍郎之言,而对东宫大动干戈,既是如此,那在朝中散布密奏内容之人,又意欲何为?”
这一番话说出,虽然没有明着点透。
但是,话中含义已经不言自明,既然不是为了扶保太子,那么,其目的,要么是在针对何文渊,要么,就是单纯的为了在朝堂上掀起风波!
与此同时,不少深谙朝堂的大臣,也听出了王老大人的另一重弦外之音。
那也就是,这件事情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无非是普通大臣,上密奏对东宫储君议论了几句而已,既然是密奏,便不会妨碍朝堂,所以,这引发朝堂动荡的罪名,到底是该怪在何文渊身上,还是该怪在那背后散播消息之人的身上,怕是要好好的论一论。
平心而论,这一番话,有几分诡辩的意味。
因为王文否定散布消息之人正面目的的论据在于,天子不会轻易更动储位,有这个前提在,散布消息之人心怀不轨这个推论才能成立。
而王文的这番话,妙就妙在这一点上。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前提未必成立,但是,它却必须成立!
这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不损伤天子圣德,更重要的是,如果它不成立,那么朝堂之上,会出现越来越多的何文渊,而且,是堂而皇之的那种。
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否认这一点。
这番话看似没有为何文渊求情,但是实际上,却用另一种方式,起到了同样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表面上来看,王文只是请求彻查泄密一事,并没有提到该如何处置何文渊,所以,谁也不能说他偏袒下属。
而且,不得不说,王老大人是足够了解天子的,在这个时机提出彻查,果然让天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见此状况,何文渊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稻草般,开口道。
“陛下,天官大人所言有理,密奏入宫,所经过的途径不多,若要得知其中内容,只能是在拆封之后,因此,必有宫中之人参与。”
“且此次之事,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可见背后之人,定是朝中之人,如此看来,此次之事,乃是朝中大臣勾结宫中不轨之徒,意欲动荡朝局,从中渔利,如此不轨之徒,岂可姑息?恳请陛下降旨,彻查此事!”
这番话一出,殿中不少大臣面面相觑,有些人偷偷摸摸的,却看向了东宫的一干属官,还有一旁侍立的朱仪等人。
要说这件事情的幕后之人,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这些人了,而且,相比较东宫的属官,朱仪等人嫌疑更大。
毕竟,南宫那边,可是想要看天子的笑话好久了,而且,绑架朝议来裹挟天子这种事,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