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其实,当初科道改革的时候,朱祁钰预料过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事实证明,情况恶化的比他想象的要早很多。
王文,沈翼,金濂,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的重臣,而且,这几个人,也都算是颇受宠信的大臣。
但是,即便是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在面对朱祁钰的时候,即便心中不赞成,可也不敢明着反对,这可不是好兆头。
前世游荡百年,朱祁钰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海瑞的那句‘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平心而论,嘉靖算是个有为之君,他最后之所以荒废朝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每日萦绕在他耳边的,都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话,说的久了,
恐怕嘉靖自己都信了。
如今的种种政事,朱祁钰当然有信心,自己的大方向没有错,但是,做事不能只看眼前,若是长此以往,即便是朱祁钰,也未必就敢保证,自己不会变成下一个(上一个?)嘉靖皇帝。
自从于谦被贬出京后,王文便算是天子第一近臣,如今,天子又将其他大臣都撵了出去,单独奏对,如此态度,摆明了就是要私下问些真话。
因此,王文沉吟片刻,拱手开口,道。
“陛下,臣明白陛下想要澄清吏治之心,不过,去岁大计,已经令官场上下动荡不已,如果此次京察,也同样掀起如此滔天风波,则恐朝堂众臣此后人人自危矣。”
“沈尚书方才所言,并非没有半点道理,朝廷有大军在外,又有天灾在侧,若是大动干戈,怕是会出乱子。”
所以说,很多时候,作为皇帝,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
朱祁钰希望底下的大臣能够对他敢言直谏,但是,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道。
“那这么说,便纵容这些扰乱朝廷法度之辈依旧立于朝堂之上?如此,纲纪何在,法度何存?”
听了这话,王文也有些无奈,想了想,他开口道。
“陛下,臣并非是想要纵容这些官员,只是,若要严查,臣恐怕半个朝廷都要被牵扯其中,如此,必会影响国政大事,还请陛下慎重啊!”
这次,朱祁钰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他摆了摆手,道。
“朕知道了,天官先退下吧,朕好好想想!”
“是……”
王文见此状况,也没有多说,拱手便告退而去。
在他走后,朱祁钰的眉头拧在一起,神色颇有几分复杂,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将怀恩叫了过来,吩咐了一句。
闻言,怀恩先是一惊,然后抬起头,看到天子认真的样子,也值得低头称是,匆匆下去准备。
…………
接连数日的雪,总算是渐渐停了下来,但是天空中,仍旧阴沉沉的,显得有些压抑。
零星的雪花还在往下落,一辆古朴的马车,压着厚厚的积雪,停在一座府邸门前。
这宅子看着并不算特别大,四进院落而已,但是,能够住在这一片的,基本上都是达官贵人。
即便是这几日雪不停地下,这府门外,也依旧守着前来拜访的人,可见宅子主人的身份。
马车悠悠停下,一个气度华贵的年轻公子,披着厚厚的斗篷,从车上下来,望着眼前的府邸,神色不知为何,流露出一丝伤感。
下了车之后,自然有随从前去敲门,门开之后,主家的门房出来,原本神色有几分不耐烦,但是,很快,不知见到了什么东西,神色一变,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不多时,正门大开,从府中走出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带着一干府中之人,疾步走出府门,直奔站在外头的年轻公子身前。
“臣兵部司务陈伸,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看着眼前的中年人,心中不由闪过一丝感慨。
兵部司务,听着好听,可实际上,不过是从九品的小官,年逾四十,还在从九品的官职上待着,几乎算是毫无进步。
此人若非是刚刚入仕,便是实在无德无能,当然,像是这种在低阶官职上一干数十年的人有大把。
但是,此人却不一样,他自己虽然仅仅只是一个监生补缺的从九品小官,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可是,他的父亲,确实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重臣。
左都御史,陈镒!
第1149章 无非代价而已
陈镒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上朝了,太医回报说,他病的很重,几乎已经要下不了床了。
对于朱祁钰来说,这位左都御史的份量,和朝中的其他大臣,都是不一样的。
又或者不如更准确的说,如今朝中的这些重臣,其实每一个都有其特殊性。
陈镒在他们当中,其实更像是一个长者的形象。
当然,不是胡濙那种长者,论年纪来说,陈镒在朝中重臣当中,并不算是最大的。
但是,他和其他的大臣所区别的地方就在于,他和朱祁钰在相处的过程当中,更多的是以引导和包容为主。
这和他科道大头目的身份,其实有些违和,但是事实确实是如此。
单纯从风宪官的角度上来说,陈镒应该做的,其实是规谏君上,监察百官。
但是事实上,自从朱祁钰登基以来,陈镒真正所做的,更多是在辅助他这个皇帝能够更顺利的控制朝局。
不客气的说,朱祁钰自己再是运筹帷幄,智谋善断,可他始终有一个硬伤,那就是在他登基之前,毕竟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在朝中没有势力,也没有威望。
尽管,这对于皇帝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大事,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的亲信肯定会慢慢被提拔起来,自身的威望,也会逐渐被建立起来。
但是,对于朱祁钰来说,他面临的局面并非是一片祥和,他自己也并不是一个仅仅甘心于垂拱而治的皇帝,如此一来,在登基之初,他遇到的困难和压力,就会大上很多。
而事实上,人手的问题,凭借着自己对于朝中众臣早就已经谙熟于心的了解,朱祁钰还是可以迅速解决的。
可建立威望这件事,却并不容易,站在朱祁钰的立场上,他有着前世今生的记忆,能够清楚的知道,什么样的大方向是对的。
但是,对于其他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未来无人可以预测,所以,当面临大事,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朝中必然会有两股乃至更多不同主张的声音出现。
在这种情况之下,谁也没有把握,敢说自己的主张一定是正确的,又或者说,是都觉得,自己才是最正确的。
最要命的是,朱祁钰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并不能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自己就是对的。
一个并非正常继位的藩王入继的皇帝,刚刚登基,没有威望,虽然提拔了一些人,可在很多的大事方向上,没有足够有支撑力的,能够说服所有大臣的证据。
这种情况之下,想要推行自己的大政方针,实际上是很难的,最容易受到的掣肘,就是科道团体。
看王竑这帮人就知道,科道当中,有的是不要命,且认死理的人,他们或许不能成事,但是,一旦厮闹起来,搅事是肯定能够做到的。
而作为都察院的主官,在朱祁钰登基之后,陈镒基本上都在帮助他压制和控制科道。
当然,这并不是说要阻塞言路,而是一方面通过更和缓的方式来和皇帝沟通,另一方面,则是借助他左都御史的身份,帮助朱祁钰这个新天子更快的树立威望。
可以说,如果没有陈镒,那么,在很多的事情当中,朱祁钰受到的阻力会更大。
陈镒在许多时候,虽然并不能直接的让科道们罢手,但是,以他的威望和影响力,却可以配合朱祁钰的节奏,争取更多的时间。
有了时间,朱祁钰就能做更多的安排,也正因于此,很多的政务才能够实现平稳的过度。
从这一点上来说,陈镒在诸多朝臣当中,算是那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类型。
他不像于谦,王文在朝堂上锋芒毕露,也不像沈翼,金濂这样只顾低头做事,更不像胡濙,陈循那样老谋深算。
陈镒的作用在于,他能够提前预见到可能出现的问题,并且提前规避掉。
因此,对于陈镒这位老臣,朱祁钰的感觉是十分复杂的,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镒在朱祁钰这里的定位,就是一个可靠的长者。
“陛下恕罪,家父卧病在床,实在无法起身拜见。”
陈伸引着朱祁钰,来到了后院的卧房外头,声音颇为紧张。
陈镒的家教一向很严,所以,虽然是堂堂总宪家的独子,但是,陈伸迄今为止,也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平日里,连上殿朝拜的资格都没有,即便是大朝会,也只能站在最外围。
如今,天子就站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有些手足无措。
朱祁钰倒是也不在意,道。
“你不必紧张,朕今日就是过来探病的,介庵公为国辛劳,如今身染重病,朕心中实在担心,故而过来瞧瞧。”
说罢,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怀恩,于是,后者立刻会意,上前道。
“陛下赐灵芝五棵,人参十根,内廷珍藏药材八箱!”
闻听此言,陈伸连忙跪倒在地,道。
“臣代家父,谢陛下恩赏。”
于是,朱祁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示意下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刚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
不远处的床榻上,几个下人侍奉在旁。
陈镒似乎是在闭着眼假寐,听到有声响,睁开了眼睛。
待得看清了来人之后,他的神色立刻便是一惊,挣扎着便要起身。
“陛下……”
见此状况,朱祁钰连忙急走两步,来到榻前,道。
“先生且莫起身,朕今日微服而来,只为探病,不必讲那么多礼节,先生躺着就是。”
眼前的陈镒,比之前最后一次朱祁钰在朝上见到的他,已然消瘦不少,头发也变得苍白不已,至于脸色,也更显憔悴。
在侍女的搀扶下,陈镒坐起来,靠在榻上,神色有些不安,道。
“臣老迈沉疴,劳动陛下亲自到此探望,实在是让臣心中难安啊……”
朱祁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露出一丝安慰的笑容,道。
“介庵公为国操劳,是朕来迟了。”
应该说,陈镒毕竟是陈镒,哪怕重病缠身,但是,多年的官场经验,仍然让他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天子情绪的低落。
略一思忖,陈镒开口问道。
“臣观陛下神思烦忧,不知,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繁难之事?若是如此,陛下或可对臣一言,臣虽年迈,但也总还是能帮得上忙。”
见此状况,朱祁钰脸上有些歉意,却也没有过分推让,沉吟片刻,便将刑部的事情说了出来。
“……朕今日和吏部,刑部,户部几位尚书商议,但是,他们都并不赞成在此次京察当中整饬吏治,此事让朕甚为苦恼,先生乃科道风宪之首,故而,朕想听听先生的看法。”
应该说,这般大事,换了任何人来,都一定会慎之又慎。
但是,陈镒在听完之后,却并没有过多犹豫,只是摇了摇头,笑道。
“陛下此言可是实话?”
若是殿前奏对,这话便是大大的不敬,但是,既是微服,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不过,尽管如此,朱祁钰听了之后,还是不由微微一愣。
见此状况,陈镒一针见血,道。
“京察之事,陛下心意已决,不论是吏部,刑部,户部,还是臣说什么,想来陛下都不会罢手,又何必来问臣呢?”
啊这……
实话实说,朱祁钰还是鲜少,在臣的。
对于他来说,这次整饬吏治,不仅仅是整饬吏治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笔银钱,来应对接下来即将到来的天灾。
皇店的商船,虽然出海,但是一则,这是首次出海,一切状况都是未知,所以朱祁钰不可能将一切都赌在这上头。
而且,就算是商船能够如期带回大笔的银钱,可归期不定,早则年中,若是晚的话,怕是要到年末。
远水难解近渴,凤阳雪灾只是开始,接下来这一整年,朝廷都不得安生,再加上还要支撑征倭大军的靡耗,所以,朝廷急需要一笔钱来度过难关。
之前的军屯,把勋贵榨了一遍,随后的皇庄,又让藩王背上了重重的担子,思来想去,剩下能压榨的地方,莫过于就是朝中这些文官了。
有了百年的眼界,朱祁钰自然清楚,他们里头藏着多少油水,其中,又以京官最甚。
严格意义上来说,去年大计的时候,朱祁钰就已经在为此布局了,如今,只是到了最后将事情翻上台面的时候。
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就此放弃,不过……
“陛下当知,社稷稳定和朝局稳定,并非一事!”
看着眼前天子的神色,陈镒叹了口气,脸色也颇有几分复杂
,犹豫了一下,他方开口道。
闻听此言,朱祁钰神色一动,问道。
“先生所言何意?”
下了决心,陈镒也不是迟疑不决之人,撑起身子,勉强直起腰,看着朱祁钰,认真开口,道。
“臣已是老迈之人,便斗胆在陛
“朝中诸臣,固有为国奋身不顾之人,然则大多官员,各有所私,此乃常事,陛下要整饬吏治,所伤者,是诸臣之利,故而,遇到阻力也并非意外。”
“如今陛下所虑者,无非是朝廷外有大军,内有灾情,前有大计扰人心浮动,后有春闱涉抡才大典,所以,怕大动干戈,影响朝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