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天子身上,钱澍和周鉴等所有在殿中的人,也拱手行礼道。
“陛下……”
朱祁钰捏着手里的奏疏,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陈循身上,道。
“陈尚书,此事说到底,终归是和你有关,刑部已将陈英的供词呈上,收受贿赂,欺压百姓,勾结官员等诸事,他都已经供认,毕竟是你的儿子,所以,朕想问问陈尚书,你觉得,陈英应当如何处置?”
话音落下,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这话可不好答,毕竟是亲生儿子,陈循若是要严惩,那么,虽然算是忠君,可到底显得太过无情,会惹人非议。
可是,如果说他为自己的儿子求情的话……刚刚钱澍刚刚才说过,陈循向来不会刻意庇护亲族,逃避律法,现如今陈循这么一求情,便算是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所以,面临这种状况,这位陈尚书会如何选择呢?
当然,这只是部分朝臣的想法,站在最前端的一干重臣,见此状况,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回,算是让这个老家伙逃过去了……
果不其然的是,接下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陈循面色沉重的走到殿中,跪倒在地,道。
“陛下,臣教子不严,小儿所做的这些事情,虽然臣并不知情,但是,若非他是臣的儿子,也不可能逃脱有司的调查,一直逍遥至今,如今他的罪行被昭示天下,臣身为其父,着实无颜再立于朝堂之上,恳请陛下准臣辞官归乡。”
“小儿陈英,罪孽深重,臣不敢为其辩驳,但是,恳请陛下念在臣为朝廷辛劳多年的份上,能够饶他一命,臣余愿足矣。”
说着话,陈循摘下官帽,放在身前,然后恭敬的叩首于地,一副羞愧难当,但却又不忍心将儿子置之不理的复杂心态,显露无疑。
这般情真意切,潸然泪下的场景,顿时让在场不少大臣都有些感动,随后,殿中便有大臣出列,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和陈尚书并无关联,皆陈英之罪也,陈尚书入仕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若因一时教子不严,而被罢官免职,恐令朝野上下寒心,请陛下三思。”
此人是户部郎中,名为朱厚,也和陈循相交匪浅。
他这个时候开口,摆明了是想起个头,不出意外的话,紧跟着在他之后,又有不少大臣纷纷出列。
“陛下,臣也以为,此事和陈尚书无关,不可随意株连啊……”
“不错,陈尚书为国兢兢业业,请陛下念在他多年辛劳,宽宥陈尚书吧……”
于是,朝堂舆论就此彻底被翻转了过来,因为这一次,不仅仅是陈循的那些门生,很多和此事并无关系的大臣,也开始相信陈循的清白,为他出面求情。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的一切尽收眼底,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当然能够看清楚,陈循到底想要什么。
这桩案子的底细,朱祁钰知道的清楚,因为舒良早就把审案的一应详情禀告了上来。
从证据上来看,的确没有任何陈循参与其中的影子,至于实际嘛……不论陈循真的是清白的,还是他早在最初收钱的时候,就提前留下了后手,总归对于陈循来说,他想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困难。
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出手,一直等到刑部结案,在朝堂上最终呈递的时候,才顺势而为。
这一系列的举动,并不单单只是为了保住自己而已,更重要的是,陈循想要保住自己的清名!
原本无论如何,这桩案子陈英既然牵涉其中,那么,无论刑部最终是什么结论,士林当中的风言风语,都是堵不住的。
这对于依靠清流声望来吃饭的陈循来说,虽然算不上是致命的打击,但是,也必然是元气大伤。
因为这种谣言,恰恰是最没有办法破解的,想要平息谣言,一般情况下来说,只能依靠时间,让所有人慢慢淡忘。
但是,这就意味着,陈循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需要蛰伏起来,低调行事,在朝中当一个透明人,就像之前在太子出阁的斗争中失败的朱鉴一样。
可这显然不是陈循想要的,所以,他才选择在今天,在这个场合,来处理这桩事。
而且目前看来,他可算得上是倾尽全力,不仅自己最得意的几个门生全部出面,其他陈循能影响到的朝臣,也纷纷出面敲边鼓。
朝堂上这么一辩,便算是彻底洗清了他身上的嫌疑,此后再有谣言传出,也必会被人嗤之以鼻,尤其是最后,陈循这么一招自请辞去,可谓把整场大戏推到了高潮。
按照预定的戏码,接下来朱祁钰应该情真意切的亲自去将陈循扶起来,金口玉言的说出来,他和此事没有关系,然后历数一番他的功绩,勉励他继续为朝廷效力,最后,再给陈英一个宽赦,为这场大戏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然,或许是因为陈循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用意瞒过朱祁钰,所以,他这戏做的,属实是有些过了。
陈英之罪虽重,可说到底,最多也不过就是退回赃款,然后革去功名,流放边境而已,考虑到他是陈循的儿子,免去流放之苦,改成杖责或者是其他的责罚,也不是不可能。
陈循这张口就说饶他一命,一方面是想显示自己的卑微,另一方面,也是坦坦荡荡的告诉朱祁钰,他并没有要将自己的心思瞒着皇帝。
至于他为什么敢这么做……
朱祁钰叹了口气,所以说,朝堂上这帮人,都是老狐狸,再精明的人坐在自己这个位置上,要不了几年,也会被他们研究的透透的。
陈循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很清楚,朱祁钰从来都不在意,朝中的大臣们在规则以内的明争暗斗。
朝局之争,是不可避免的,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或许是因为政见不合,或许是因为立场不同,甚至,可能单纯的只是想要上位,各种各样的原因,都会导致朝臣之间相互争斗,这是无法制止的。
毕竟,朝堂上的位置就那么多,有人想上去,就得有人先下来,而已经上去的人,为了保住位置,各出手段,也是合理的。
所以,只要不触碰朱祁钰的底线,那么,大家各出手段的情况下,自然是谁更高明,朱祁钰就会站在谁这一边,而不会偏帮偏向。
这次的事情而言,陈循选的时机很巧妙,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时机,更重要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涉过刑部的调查,无论是出于自信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可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是刑部先有了调查结果,然后他才开始布置反击,这个顺序,极其重要。
如果说,反了过来,陈循直接通过各种方式干涉刑部,那么,不论真相如何,单是这般手段,便犯了朱祁钰的忌讳。
其次便是他反击的手段,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正大光明的一一驳斥弹劾他的人,没有暗中收买,威胁等其他的手段,堂堂正正,且理由充分,完全在规则范围内出招。
而最危险的一点,或许就是这个过程当中,陈循动用了很多的人手替他说话,这很容易被视为结党,而这一点,恰恰是朱祁钰最反感的。
可话说回来,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坐在这个皇位上,陈循或许都不敢这么做,但是,唯独是朱祁钰,陈循才并不担心。
因为他很清楚,天子厌恶结党,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一旦结党,会因党争立场,而影响具体政务的执行,变成对方反对的我赞成,对方赞成的我反对。
所以,只讲立场而不讲对错,才是党争,天子厌恶党争,可并非不许大臣相互结交。
换句话说,如果这次早朝上,陈循指使他的这些门生攻讦周鉴等人,那么自然是被视为党争,但是,他们从头到尾,只是为陈循辩护,虽然事先肯定通过气,但是,却不能被视为是党争。
陈循非常清楚,正因为天子厌恶党争,所以,天子也是最清楚,党争和普通的政治斗争之间区别的,如果说仅仅以帮他的人的多少来判断是不是党争的话,那未免太低估天子了。
他有信心,朱祁钰能够分辨出这其中的区别,这才会如此大胆,因为,他所有的行动,都是按照天子设置好的规矩来做的,既是如此,那么,天子便没有理由,故意来针对他……
不得不说,陈循这个老家伙,看似平时和和气气的,但是,毕竟是从清流里头杀出来,而且在内阁待的时间最长的人,这种政治斗争,把握人心的手段玩起来,属实是纯熟的很。
应该说,如果没有意外情况的话,他的预料的确是准确的,朱祁钰并不是觉得朝堂上是非黑即白的人,如果有证据证明陈循有罪的话,那么另当别论,既然没有证据,他也不至于非要求一个所谓的真正的真相。
这桩案子,有陈英担责,其实足可以警示朝中群臣了,而目前看来,陈循也并没有要回护陈英的意思,甚至于,如果必要的话,他很有可能,会愿意让陈英被流放边境,以换取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前途清望。
所以,按理来说,朱祁钰这个时候,就应该按照陈循预想当中的来做,但可惜的是,坐在不同位置的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掌握的信息不同。
陈循这些日子的做法,没有隐瞒朱祁钰,而朱祁钰也没有拦着,就这么让他布置,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第1171章 解谜其一
虽然说,如今殿中的多数大臣,已经相信了陈循的清白,但是,除了陈循提前打过招呼的人,真正毫无关联,却还愿意在这个时候出面说情,趟这趟浑水的大臣,毕竟也不能算是多数。
片刻之后,随着殿中稀稀疏疏的跪下了十来个大臣,已经再没有其他的大臣出列,为陈循求情。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坐在上首的天子看着这副场景,却始终没有任何的反应。
见此状况,跪在底下的陈循心中也不由生出一阵不安,顾不得其他,陈循连忙抬头望向天子,却见天子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和天子平静如水的眼神对上,陈循心头的那阵不安之感更盛,正想开口说话,然而,天子的声音,却恰在此刻落了下来。
“兵部何在?”
兵部?
在场的大臣们都有些一头雾水,这会不是在讨论陈循的案子吗?
关兵部什么事?
但是,天子既然开口,兵部自然不能不应,王翱立刻移步出列,来到殿中,站在一群跪着的大臣中间,显得格外显眼。
“臣在。”
随后,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问道。
“近来于谦可有军报传来?”
这话问出,更是让所有人都一阵疑惑,难不成,这桩案子,还和于少保有什么牵连?
于是,他们纷纷望向王翱,却见后者竟真的从袖中拿出一份密报,道。
“陛下明鉴,这是今晨刚刚送来的军报,因其上加盖了于少保的钤记,却并未启用红翎急使,故而,臣依制,打算在早朝结束后,密奏陛下,军报在此,请陛下御览。”
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是,熟悉兵部流程的大臣,却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没有启用红翎急使,说明并不是需要立刻呈上的紧急军报,加盖了于谦的钤记,代表这是一封密奏,应当直达御前,其他人无权开拆。
可是,还是不对啊!
如果说,这是一份普通的密奏,那么,理当送往通政司,而非是送到兵部,如果说,这是一份军报,那么,又为什么会以密奏的形式呈上呢?
要知道,军报一般都是和前线的军情相关,所以,不管是捷报还是其他的消息,需要的都是一个快字,所以一般来说,兵部的主官是有预闻之权的。
就算是当初土木之役那么大的事情,军报抵达兵部的时候,也是由当时留守的侍郎于谦开拆阅后,深夜叩阙呈递上去的。
如今于谦送回来一份军报,却是密奏的形式,这还当真是头一回,却不知道,这份密奏的军报,里头到底写了什么。
不过,看天子的样子,又似乎是早就知道这份军报的样子……
底下群臣心思各异,目光却直勾勾的盯着那份军报,内侍走下御阶,将军报接过,快步回到御前,放在天子面前的御案上,朱祁钰倒是也没犹豫,抬手便将上头的蜡封拆开,大略扫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将军报转手递给旁边的怀恩,吩咐了一句。
“念……”
于是,怀恩恭敬的将军报接过,扫了一眼,便打算开口。
实话实说,现在的场景,的确是古怪的不能再古怪了,作为七卿之一的工部尚书陈循,带着一大帮人跪在地上,正等着一桩举朝瞩目的案件最终被一锤定音,完美落幕。
结果这个当口,天子对案情却不做任何处置,反而开始让人读一份远在千里之外的,来自征倭大军的军报。
这场景,简直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然而,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怀恩调整了一下嗓音,很快便将军报的内容念了出来,可是,这头一句话,便让殿中群臣一阵意外。
“少保太子太师右都御史提督征倭大军事臣于谦,右都督领征倭大将军印臣张輗,太子太保右都御史巡抚福建臣朱鉴联名启奏……”
话音落下,底下顿时一阵惊疑,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于谦和张輗二人联名上奏,这并不意外,他们一个是提督大臣,一个是征倭大将军,军务上的事情,联名是应该的。
可是,这关朱鉴什么事?
在大多数大臣还在疑惑的时候,已经有一些大臣,听到这三人联名,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都有些变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内容,更是让殿中的大臣们感觉人生观受到了洗礼。
“……臣于谦,于十月初三日领陛下旨意,受命协助福建巡抚朱鉴调查福建各级官员勾结,庇护倭寇一案,已有结果,以此奏向陛下复旨。”
虽然说是三人联名,但是明显还是以于谦为主笔的口吻来说的。
这几句话说完,殿中依旧有不少人一头雾水,可是,内阁的一众大臣却不由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旨意?什么旨意?
要知道,按理来说,除非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否则的话,朝廷下发的旨意,即便是密旨,也要由内阁来拟定,然后由六科对应的都给事中加盖钤记后下发。
就算是十分紧急的情况下,内阁这一道流程,也基本是免不了的,可是,这份旨意,为什么他们这些内阁大臣,却从没有任何印象?
难道说,是皇帝亲笔,直接下发的中旨?
可是问题是,于谦远在福建,如果突然接到一道仅仅只加盖了宝玺,却既没有内阁大臣的签押,也没有六科的钤记的中旨,他又该如何确定圣旨的真伪?
从现在短短几句话,透露出来的巨大信息量来说,这显然是一桩大案,这种情况之下,于谦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正确的流程,理当是暂时先扣留传旨之人,将圣旨留存之后,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连夜进京核实才是。
正确的流程,理当是暂时先扣留传旨之人,将圣旨留存之后,遣派三人以上的信使连夜进京核实才是。
可是,就这份奏疏来看,于谦显然是已经按照圣旨的吩咐做了,这就让一干内阁大臣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了。
几位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睁着茫然的眼睛,个个都是一副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的神色,当然,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某俞姓次辅的脸上,莫名有些心虚的样子……
当然,这点小细节,在当下的朝堂上,并没有什么人在意。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当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所震撼,刚刚的这句话中,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庇护倭寇,另一个,则是各级官员。
前者已经足够令人心惊了,而后者则代表着,涉案的官员人数绝对不少,否则,也不可能用上各级这个词。
不出意外的是,紧接着,怀恩继续开口,列出了一长串的名字。
“……南安县知县倪有则,县丞罗力华,惠安县推官樊华金,县丞叶向……宁洋县……长泰县……龙溪县……”
这么一长串的名字,听着便让人心惊,粗略算来,光是涉及的县就已经有接近二十个之多,其中大多数都是知县,推官和县丞,更有些县,几乎是所有官员都涉及其中。
这些名字,足足有三四十个,即便是念,也念了接近盏茶时间,才算是停住。
然而,就在他们都以为事情到此结束的时候,怀恩歇了口气,却继续开口道。
“上述诸官员,皆为直接和仕绅勾结,为倭寇走私行以庇护,除此之外,另有官员收受贿赂,买凶杀人,地方有察知官员勾结倭寇,意欲禀报朝廷者,皆被贬黜陷害,所言不达天听。”
“……泉州府知府贾允仁,推官章乙,文书游惟康……漳州府知府田元音,府丞杜千载……汀州府……延平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