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轻轻的摆了摆手,舒良会意退下,朱祁钰再转过身,眼中已然带着一丝锐利的锋芒。
这个年节……恐怕没有人能够过的安稳!
天色渐暗,宫中却灯火通明,按照惯例,其实也不能算是惯例,准确来说,是这两年新增的环节,正旦这一日,要宴请进京的宗室藩王。
打从宗学设立以来,各藩王和朝廷的联系可谓是越来越紧密,此前朱祁钰下了旨意,准许宗亲到宗学探亲之后,今年更是有不少藩王,早早的就表示了要进京的意图。
当然,明着说是要来探亲,实际上这些藩王是借着由头,想要游山玩水一番,除此之外,随着皇庄慢慢铺开,各项典制,流程,乃至是和矿税太监之间的职权划分和矛盾,也渐渐显露出来。
这一年一次的进京机会,显然是一个能够和皇帝直接沟通的渠道,因此,今年到京的藩王人数实属不少,基本上,朝廷设了皇庄的藩王,都到场了,加起来足有十四位,若是算上郡王的话,这个数量还要再多。
正因于此,这场宴会虽是家宴,可依旧不能马虎,礼部为此准备了盛大的歌舞礼乐,除此之外,朝中的一干文武大臣,也尽皆陪坐,宴席摆满了整个奉天殿。
灯火通明的宫殿映衬着被白雪覆盖的广场,别有一番意趣,殿阁当中,歌乐阵阵,觥筹交错,朱祁钰侧着身子,和坐在最前端的周王,岷王等几个老资格的藩王说着话,底下的大臣们和其他藩王,则是边欣赏歌舞,一边议论着京城风物,气氛其乐融融。
然而,就在此时,侧门处忽然有两个内侍急匆匆的走了进来,面色颇有几分惶急,怀恩见状皱着眉头就要下去斥责,但是,在听了对方急急的几句话之后,却顿时脸色大变,转身同样急切的回到御前,低声道。
“陛下……”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朱祁钰正在和周王说话,作为一个宦官,哪怕是天子的贴身内侍,出面打断也着实是有些无礼,这番作为,让周王的脸色立刻就有些不悦。
但是,很快他就看到,天子听完了怀恩的话,原本还带着笑容的脸,顿时就凝固下来。
不过,也就是短暂的时间,天子似乎就意识到,眼下是什么场合,于是,他的脸上很快就挤出一丝笑容,随后,对着一旁的怀恩低声吩咐了几句,于是,后者立刻拱手称是。
这种局面,底下的藩王也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默契的开始相互攀谈,假装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但是,心中的好奇总是免不了的,聊聊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的同时,不少人的眼角余光,却还是悄悄的打量着上首的天子。
于是,他们很快看到,怀恩退了下去,没过多久,再回来时,身旁已经多了几名陌生的太监,与此同时,怀恩的手中,多了一方小小的锦盒。
这般样子,更是让一旁的各藩王有些惊疑不定,年岁最大的周王似乎隐隐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
随后,锦盒被打开,周王坐在最接近皇帝的位置上,因此,一眼就看到,在小小的锦盒当中,安静的躺着一枚圆形令牌。
此令长五寸,宽三寸,黑铁铸成,上钑飞龙,下钑麒麟,牌上镌刻十二个字,曰……皇帝圣旨,合当差发,不信者斩!
走马符牌!
作为如今宗室当中最老资格的藩王,周王自然是有见识的,立刻就认出了这枚令牌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心也瞬间就提了起来。
大明的调兵制度非常严格,简单的说,要经过两步,分别是纳符和请宝。
自太祖立国之初,对于军队的调动就十分重视,因此,提前预想了各种意外状况,凡需调兵,必用符牌,而符牌分为两种,一种名为宝金牌,以黄金铸成,镌刻飞凤麒麟纹,上刻字曰:符令所至,即时奉行,违者必刑。
宝金牌用于大规模调动军队,但是,却无法直接调动军队,而是用于证实调兵旨意的真伪,其共有两枚,一枚藏于宫中,一枚存放在兵部。
如需调兵,则由传旨之人持皇帝手诏与宫中所藏宝金牌至兵部,兵部长官见后,取出另一枚宝金牌,二者验证之后,取兵部调兵勘合,持二宝金牌入宫,当面将宝金牌交还皇帝,此为纳符。
纳符之后,才是真正的调兵环节,皇帝和兵部的大臣见面,并拿到另一枚宝金牌之后,会取出眼前的这种铁质令牌,这种令牌被称之为走马符牌,共有四十枚,各有不同的功用。
根据需要调兵的数量,驻地等状况,皇帝会派出多个使者,分别持走马符牌及兵部勘合,皇帝手诏前往调兵,五军都督府见走马符牌,方可调兵,否则,皆为违制之举。
所以一般情况来说,金宝牌不出,走马符牌亦不出,但是,也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需要调动禁军的时候。
宫中禁军,有八枚特殊的走马符牌,若遇紧急状况,持此符牌,可以直接调动禁军,当然,不是全部的禁军,每一枚符牌,都有其固定的卫所可以调动。
这种制度,一方面是在紧急状况出现后,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调动禁军,另一方面,也是防止某个符牌一旦被私自调用,可以借由其他符牌调动另外的禁军镇压。
如果周王没猜错的话,锦盒中的这枚符牌背后,应该还镌刻着特殊的字符,持此令牌,可以调动指定的某一卫或某几卫的禁军。
但是无论如何,走马符牌被拿出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念至此,周王的心中越发的感到不安,端起面前的酒杯灌了一口,他才勉强算是定住心神。
现如今,唯一还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就是皇帝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慌张的样子,至少目前来看,皇帝甚至没有要停止这场宫宴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或许意味着,这件事情应该,可能,大概没什么太大的妨碍吧……
此刻,殿中的宴饮本就已经到了后半段,虽然说是宫宴,大多数人都不敢放肆,但是,觥筹交错之间,也颇有几分微醺的醉意,因是年节欢聚,所以,不少人也都随意许多,欣赏着歌舞在谈天说地。
自然,注意到这边发生变故的,也就只有一些离得近的藩王,锦盒并不大,所以,真正看清楚里头装着的是走马符牌的人,也就是坐在最近处的寥寥数人而已。
除了周王之外,其他坐的比较近的人,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几位藩王对视了一眼,很快,他们就默契的做出了同一个决定,低头喝酒,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或许是因为这桩变故,天子似乎也没有了什么心情再应酬,就这么坐在斜靠在御座上,眼眸微阖,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哪怕是在殿中礼乐的喧闹之下,也开始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因是大宴,所以殿门未关,于是,坐的最靠近殿门的大臣率先发现,不知何时,殿门外多了不少顶盔掼甲的兵士。
再继续朝外看去,殿前的广场中,也出现了十数队禁军,各自散开,五步一卫,十步一岗,而且个个都严阵以待,粗看之下,至少有上千人进驻。
很明显,这并不是日常的守卫架势,这般样子,顿时让殿中不少大臣有些恐慌,于是,先是从殿门处的一些低阶大臣,议论声渐起。
这种略带恐慌的议论,明显和刚刚随意闲谈的氛围不同,因此,很快就被前端的一众重臣注意到。
于是,他们也停下了和旁边人的闲话,开始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过片刻,他们便纷纷得知了外头发生的事情,随后,这些大臣的脸色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相互看了一眼,吏部王文和兵部王翱两人率先站了起来,朝着殿前走去,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却同时有两名内侍走下了御阶,来到他们的面前,拱了拱手道。
“诸位大人,陛下口谕,外间出了些变故,所以需要调遣一些禁军处理,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有什么事,待宴会结束之后再说不迟。”
这……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心中的疑虑不仅没有打消,反而更加担忧起来,要知道,现在可是大宴藩王,这种时候,哪怕是一丁点小事,都是大事。
更何况,调动了禁军,明显是出了大事。
沉吟了一下,王文开口道。
“烦请公公禀报陛下,禁军调动并非小可,如今宴会已至尾声,如若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或可提前结束宴会。”
这种状况下,作为百官之首,王文必须出面,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传谕的宦官犹豫了一下,还是拱了拱手,道。
“诸位稍候,咱家这就去禀报陛下。”
“劳烦公公了。”
王文等人这才勉强坐下,但是眼中的忧虑却越发深重,眼下的局面,天子明显是不想因为这个变故而干扰宴会,所以,直接上去奏对,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只能靠这种方式来传话。
但是,不知为何,他们隐隐觉得,这种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并非偶然……
第1221章 闯宫
宴会仍在继续,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变得有些古怪。
上首的天子明显没有了应酬的心思,靠在软榻上闭目假寐,右手有节奏的叩击面前的桌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前头的一帮藩王低头认真的吃菜喝酒,一副世界与我无关的样子,一众朝中重臣正襟危坐,眉头紧皱,仿佛面前的不是轻歌曼舞,而是什么朝廷大事一样,剩下的一干普通大臣,搞不清楚什么状况,但是,却在这种未知的氛围当中不断的窃窃私语。
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宴会也逐渐到了尾声,眼瞧着最后一支歌舞即将上场,不少人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天子,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天子依旧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东华门外,寒风肃杀,一座巨大的銮驾就这么停在宫门处,只不过,这副銮驾和普通的仪驾又有所不同,按照道理来讲,和銮驾相配的,有一系列的仪仗,但是,这副銮驾却除了主体的大轿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仪仗。
相反的,在这副銮驾周围,除了寥寥十几个宫人之外,便是数十个着宦官服饰,却明显是蒙古人的‘内侍’,再外围则是上百个禁军,这些禁军背朝着銮驾,明显是一副护卫的姿态。
再朝前看,宫门内外,早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和广场当中数步一岗不同的是,如今的东华门内外,沿着宫墙延伸开来,单这一片,少说便有上千人的规模。
这些禁军和护卫銮驾的禁军之间,呈现出明显的对峙趋势,宫门远处,虽是年节,可这般动静,也到底惊动了在各个衙门值守的官员,短短的时间内,已经有数个官员汇聚在了远处。
密密麻麻的禁军最前端,舒良穿着一身蟒衣,就这么站在风雪当中,在他的身边,是一身飞鱼服,腰挂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二人静静的抬头看着銮驾当中,惊惧交加的太上皇,随后,舒良笼着袖子微微躬了躬身,道。
“内臣见过太上皇,敢问太上皇,因何私自带兵闯宫?”
朱祁镇裹着厚厚的大氅,坐在銮驾上,眉头紧皱的看着舒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隐隐升起的惧意,冷声道。
“朕有要事要见皇帝,舒良,你开口便是带兵闯宫,是要挑拨我天家兄弟情谊吗?”
这番话说的十分严厉,但是,在当下双方的人数对比之下,未免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
见此状况,舒良眯了眯眼睛,倒是也没有过多纠缠。
不得不说,这位太上皇陛下到了现在,还是有几分城府的,刚刚他粗粗打量了一下銮驾四周,虽然说都是货真价实的禁军,但是人数上,却刚刚破百。
这个数量的禁军,刚好属于不必动用走马符牌可以临时调动的数量,一般情况下,銮驾外出护卫,也差不多是这个数字。
当然,这个数量,是不计算那几十个蒙古‘内侍’的状况下的,这至少说明,这位太上皇陛下,还没有真的因惊吓而失去理智。
遗憾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舒良倒是没有揪着这一点不放,拱了拱手道。
“今日是正旦,皇上在奉天殿大宴宗室群臣,太上皇既已退居南宫,这个时候前去怕是不妥,何况,如此风雪天气,若是太上皇出了什么差池,内臣怕是担待不起,若是有何要事,您可以告诉内臣,内臣自会禀告皇上。”
这话听着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莫名的让朱祁镇觉得一阵不舒服。
尤其是舒良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说,皇帝大宴群臣,他这个太上皇不适合出现的话,更是让他心中隐隐升腾起一丝怒意。
或许是仗着此处是东华门外,人来人往,当下,朱祁镇冷着一张脸,道。
“你放肆,朕要见皇帝,岂是你这个奴婢能拦的?还不快滚开!”
话音落下,舒良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但是,不知为何,仔细看过去,却总觉得,这笑容和之前有了些许变化,仿佛是,透出了一丝狠厉。
不过,作为提督东厂的大太监,舒公公自然是见过大场面,也能稳得住的,态度反而变得谦卑起来,道。
“惹太上皇动怒,是内臣之罪,不过,当此之时,太上皇带这么许多人到东华门外来,着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内臣好心再劝太上皇一句,就此回宫,或可息事宁人,否则……”
话至此处,舒良的口气顿了顿,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眼中的威胁之意,却满溢而出。
这般样子,让朱祁镇也一阵心慌,虽然说,他有底气皇帝不敢在这种地方对他做什么,但是,面前的这个舒良,可是个疯角色……
一时之间,朱祁镇又有些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是否有些冒失了,但是,想起自己的来意,他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强自保持着镇定,道。
“否则如何?”
舒良这回倒是没有继续威胁,反而是放低了姿态,道。
“太上皇明鉴,今日是正旦,发生什么事情,明日外朝必会传开,内臣还是那句话,太上皇既然安居南宫,这个时候出现在宫外,而且带着这么多人,属实不妥,若是引起什么不该有的流言,怕是就不好了。”
外朝?
朱祁镇冷笑一声,但是,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
他现在一个在南宫安养的太上皇,还顾及什么外朝,要顾及那也是皇帝的事。
不过,舒良这么说话,说明他还是有顾忌的,想想也是,这如此多的禁军,没有皇帝点头,决计调动不了。
所以现在,虽然明着是舒良站在他的面前,可实际上,却是他和皇帝在博弈。
一念至此,朱祁镇心中的底气又多了几分,道。
“不管你今天说什么,朕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见到皇帝,让开!”
“太上皇……”
舒良的神色一凛,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但是,这一回,朱祁镇却并没有退让,而是瞥了一眼远处逐渐开始聚集起来的官员,道。
“你要是不想让也无妨,朕就在此处等着便是,刚好,也让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看看,这正旦大节,皇帝到底是怎么对朕这个太上皇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舒良的脸色微微一滞,并没有立刻回击,而是思忖了片刻,拱手道。
“既然太上皇执意如此,那内臣再命人去禀告一番,且请太上皇稍候。”
说罢,舒良打发了两个内侍,穿过身后的禁军,很快消失在了宫门后。
漫天风雪,寒意刺骨,朱祁镇就这么坐在銮驾中,倒是也不着急,他今天过来,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所以,只要舒良不敢真的对他动手,那么进不进得去宫,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就像他刚刚说的,正好让群臣看看,天子是怎么在这寒冬腊月,把他这个太上皇丢在冰天雪地里不管的。
当然,对于自己率先带着人闯出南宫,又想强行进入东华门的举动,朱祁镇很是自然的忽略掉了。
风雪越来越大,传信的人很快便有了回音,只见两个内侍急匆匆的回到了舒良的身边,对着后者耳语了一番,旋即,舒良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再转过身,脸上已重新挂起皮笑肉不笑的招牌笑容,道。
“太上皇容禀,皇上说了,这正旦大节,太上皇亲自驾临实属是满朝上下的福分,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太上皇放心,内臣这就命人让开,迎太上皇入宫。”
话音落下,舒良对着身旁的内侍说了两句,二人下去传话,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密密麻麻的禁军开始向后退去,将宫门腾出一条宽阔的大道。
眼瞧着舒良终于服软,朱祁镇心中大快,得意的一笑,对着身边的孟俊吩咐道。
“走!”
于是,銮驾重新被抬起,朱祁镇的这一行队伍开始朝前进发。
然而,刚往前走了两步,舒良却又挡在了前头,见此状况,朱祁镇眉头一皱,口气有些愠怒,道。
“大胆奴婢,你想要抗旨吗?”
暴怒的太上皇,舒良早就见过了,甚至于,更加狂怒的样子,他都见到过,所以现下对面的这般疾言厉色,对于舒良来说,显然是小场面,他八风不动的站在銮驾的前头,拱手道。
“太上皇言重了,内臣有多大的胆子,也不敢违抗皇上的口谕,皇上既然让您进宫,内臣自然不会阻拦,只是……”
说着话,舒良的眼神扫了扫銮驾四周的禁军,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