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但是,这本就是不正常的情况,如今朝廷的赈灾流程虽然在历年的磨炼之下早已经完善,可越是如此,为了防止其中可能出现的各种贪渎行为,就越需要科道的参与,事实上,这些事情往年朱祁钰并不是不知道,可朝廷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所以,也只能暂时搁置。
如今于谦上任掌都察院事,在理顺了基本的状况之后,重新提振科道参与到朝政当中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没有理由拒绝。
因此,在看完奏疏之后,朱祁钰很快就点了点头,道。
“准了,不过,都察院各道御史皆有执掌,一次性调派这么多人出去,其他道御史恐有空缺,这样,吏部再铨选十五名御史入都察院一并参与此次赈灾事宜。”
这话一出,一旁的天官大人顿时耷拉着个脸,横了旁边的于谦一眼,要知道,都察院的御史本就已经接近满员了,原本王文还在想着,怎么卡一卡都察院的员额,结果这么一闹,不仅卡不住了,而且还得再扩张一批……哼!
不过,天子金口玉言都已经开口了,他也不好违逆圣意,只得不情不愿的上前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于是,这件事情便暂时告一段落,然而紧接着站出来的大臣,却又是让众臣感到一阵意外,只见于谦和王文都退回原处之后,工部侍郎孙弘上前道。
“启禀陛下,三日前,工部负责修造寿陵的官员陈舒回奏,因暴雨连绵,寿陵墓室浸水,需要重新修整,乞请朝廷拨银十一万两,详奏在此,请陛下御览……”
话音落下,倒是引起了底下的一阵议论。
孙弘所说的寿陵,指的是当今陛下的陵墓,按照惯例,因为帝陵规模浩大,所以,历代天子打从登基开始,工部就会和钦天监,内官监一同开始准备营建帝陵。
和大明在迁都之后的历代皇帝一样,当今陛下的帝陵选在天寿山,居于仁宗皇帝的献陵之右,名为寿陵,和太上皇也同样仍在建造的裕陵毗邻。
说起此事,当初在朝堂上还引起过一段争论,天寿山这块地方,是当初太宗皇帝亲自选的,所以,此后的历代天子,也就同样葬在此处。
最好的位置,自然是太宗皇帝的长陵,随后仁宗皇帝建献陵,在长陵右侧,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建景陵,在长陵左侧,三座帝陵奠定了整个皇陵的基本格局,即以长陵为中心,左右轮流建造。
后来太上皇登基以后,因为年纪尚幼,所以迟迟没有开始建造帝陵,可建不建是一回事,按照惯例,之后的下一任皇帝,应该建陵在景陵左侧,依次铺开。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帝陵的事情还没提上日程,太上皇就要御驾亲征,随后就是土木之役,今上临危受命,登临大位。
这种情况之下,帝陵的选址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按道理来说,当今陛下是太上皇之后的皇帝,理应是先选太上皇的帝陵,放在献陵右侧,然后是当今陛下的陵墓,放在景陵左侧。
但是,太上皇和今上之间的关系,并非父死子继,所以,在选陵的时候,礼部产生了争议,最后,还是大宗伯一锤定音,以太上皇和当今陛下皆先帝之子为由,决定将两座帝陵皆选在献陵右侧,太上皇的陵墓定为裕陵,今上的陵墓定为寿陵,同时开始建造。
如今,两座陵墓都已经基本落成,处在后期的修缮当中,想来,是近些日子以来,连绵的大雨,让陵墓出了问题。
应该说,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帝陵浸水是大不敬之罪,要是往下追责,那些负责建造帝陵的工匠肯定要被追究,但要是往小了说,其实也就是大雨连绵造成的客观影响而已,反正天子如今春秋正盛,帝陵哪怕出了一点小问题,再修缮便是,到底如何,端看天子是怎么想的,而以当今陛下的性格来说的话……
“准了,近来国家艰难,各地灾情频频,户部财政吃紧,所以,这次修缮的银两,从内库拨付,此事工部和内官监去商议吧。”
朱祁钰看着呈上来的奏疏,倒是也没多说什么,直接了当的就批准了工部的请求,而且还贴心的用自己内库的银两来负责,顿时让底下的沈尚书一阵大喜,不过,又很快意识到,这不是应该高兴的事,所以立马又恢复了正经……
随后,其他各部又禀报了几件事情,但是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事,于是,早朝就此散去。
不过,就在天子起身离开之后,众人各自离开大殿,饥肠辘辘的回去吃早饭的时候,宫中又传出了一道口谕,却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平静了许久的朝局,已经开始重新酝酿起了新的漩涡……
南宫,重华殿。
“什么?”
朱祁镇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的张輗和朱仪二人,颇有几分诧异的问道。
“让太子常朝听政?”
“回太上皇,确是如此。”
朱仪站在下首,看着太上皇惊讶的样子,倒是没有感到意外,毕竟,朝堂上下的群臣在听到这道旨意的时候,也和太上皇是一样的反应。
要知道,虽然说年前天子卧病的时候,曾经短暂的让太子在早朝上听政一段时间,但是,那毕竟是权宜之计,在天子重新临朝之后,太子自然也就重新回到东宫,不在预闻政务。
但是,这道旨意一出,也就意味着,从此以后,太子将真正参与到朝务当中,尽管只是每旬一次的常朝,尽管也只能在旁边侍立听政,而不能发表看法,但是,毕竟是真正参与到朝政中来了,这一点对于朝中的各方势力来说,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
要知道,大明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正经的太子听政制度,所以,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让皇太子参与朝政,并没有一定之规,很大程度上看皇帝的意思。
而如果往前面几朝倒的话,以太子殿下如今虚岁勉强满十岁的年纪,倒是也可以上朝旁听了。
所以,从礼制上来说,天子的这道旨意,挑不出任何的毛病,相反的,还又一次加强了天子稳固储本的用意,当然,这是明面上朝野上下的看法,至于私底下嘛……
“你们觉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出意外的是,短暂的沉默过后,朱仪和张輗便听到了来自太上皇的问话。
这种情况之下,说天子的好话自然是不行的,因此,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张輗率先道。
“太上皇明鉴,臣以为,皇上此举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太子殿下虽然聪慧,但是毕竟年岁尚幼,东宫课业本就繁重,如今又要听政,恐怕会压力过重,不堪重负。”
紧随其后,朱仪也开口道。
“不错,太上皇,外间如今虽然都在说,皇上准许太子殿下听政,乃是信重之举,但是臣却觉得,这反而是在动摇储本。”
“此前皇上卧病宫中,命太子殿下监国听政,殿下年幼,行止偶有失当,便遭科道弹劾数次,常朝仪制较之早朝更为严苛,如若殿下在常朝上依旧如此,恐怕会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这对太子殿下来说,并非好事……”
二人的看法大同小异,朱祁镇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道。
“皇帝此举,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不过,朕觉得倒未必是针对太子,而是……”
话至此处,朱祁镇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近段时间以来,他隐隐约约的觉得,朱见深似乎和他疏远了许多。
虽然说,以前他们父子也并不亲近,但是,这一年以来,他的这种感觉却格外明显。
所以,皇帝近来的这一系列举动,在朱祁镇看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当然,这番话并不适合对朱仪他们说,所以,朱祁镇说了半截,话到了嘴边,又突然咽了回去,这番样子,让底下的朱仪等人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不过,就在他们想要开口发问的时候,朱祁镇却已经岔开了话题,问道。
“皇陵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朱仪心中一惊,因为,这话显然不是问他的,而且,他甚至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什么皇陵的事,那么,就只可能是……
“回太上皇,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发现,是我们从暗中动了手脚。”
果不其然,下一刻,站在朱仪身旁的张輗镇定的开口,显然,这件事情他早就知道,甚至于,就是他操办的。
朱仪低下头,按下心中的惊疑,但是,脑中却飞快的开始思索,皇陵的事,到底和南宫有什么关系,更重要的是,太上皇此前为什么会隐瞒他。
不过,就在他皱眉思索的时候,朱祁镇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道。
“此事尚需成国公相助,你回头将来龙去脉同朱仪说一下,让他配合你!”
随后,朱仪明显感觉到,上首太上皇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道。
“朱仪,此事重大,你务必要小心办事,好好配合张都督……”
“臣遵旨。”
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是,朱仪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开口称是,随后,才跟着张輗离开了南宫,一同赶往英国公府……
第1241章 胆大包天
英国公府,书房。
窗外不时传来一阵阵知了的叫声,朱仪和张輗相对而坐,刚一坐下,朱仪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
“二爷,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太上皇吩咐了你什么特别的差事?”
不得不说,此刻朱仪的模样让张輗颇有几分受用,要知道,此前在太上皇的面前,他可是一直都没有朱仪受宠,如今罕见的看到朱仪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心中当然有些得意。
当然,也只是片刻,他就收起了这般心思,道。
“国公爷不必着急,既然太上皇有吩咐,我自会将一切都告知于你的,不过……”
话至此处,张輗的口气停了停,道。
“我没猜错的话,太上皇应该也单独交办了差事给国公爷你吧?”
这是想打探消息?
朱仪的眸光一凛,立刻就想起了当初在南宫中,太上皇对他的嘱咐。
于是,心中短暂的权衡了片刻,很快他便点头道。
“确实如此,怎么,二爷想知道是什么差事吗?”
“国公爷愿意说?”
面对重新被抛回来的问题,张輗却只是反问道。
于是,二人僵持在了当场,一缕阳光泄入房中,在缭绕升起的紫烟当中,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最终,朱仪轻轻的呷了口茶,淡淡的道。
“二爷若非要听,那我自然不得不说……”
见此状况,张輗的目光闪了闪,随后笑道。
“国公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办好差事才是要紧的,伱我两家世交,我岂是让你为难之人?”
与此同时,看着不再追问的张輗,朱仪的心中算是松了口气。
看来,他的想法没有错……
张輗刚刚的那一番话,是在试探他。
要知道,如今京中的风声日紧,太上皇造反的主意已定,也正因如此,南宫的许多举动,都变得谨慎起来。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将很多事情,分别交给他,张輗,还有陈懋三人来办理。
迄今为止,朱仪虽然能够大致猜到其他两人的大致动向,但是,具体的细节,却半点都不清楚。
这毋庸置疑,是一种保密的手段,这并不奇怪,毕竟,谋逆这样的大事,如果托付在一个人的手里,才是真正的愚蠢。
事实上,刚刚张輗开口发问的时候,朱仪是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把自己安排吴昱等人的事拿出来跟张輗交换的。
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又突然住了口,因为他忽然想起,当初太上皇特意将他们三个分开交代的时候,特意嘱咐他,此事要保密,不可以告诉别人。
对于朱仪来说,南宫的旨意,当然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就在刚刚,他突然想到,如果说太上皇已经在有意识的将整个计划分割,以免因为他们某个人的失误而功败垂成的话,那么,试探他们是否在忠实的执行南宫的指令,是非常有可能的。
换句话说,张輗现在的举动,很有可能就是在替太上皇试探他,如果说他真的把吴昱等人的事情说出来了,那么,说不准张輗转头就会向南宫告密。
朱仪不能确定,他的想法是否是对的,但是至少有这种可能,那么,就要尽量的规避风险。
看如今张輗的表现来看,他的猜测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让他有些疑问的是,这种试探,到底是太上皇谨慎起见,还是说,他刚刚太过急切的态度,让张輗产生了什么猜疑?
“不提这个了,刚刚在南宫中,太上皇吩咐,让我将皇陵之事告知于你,我自当遵从。”
这边朱仪心中念头转动,另一边张輗却已然继续开口。
见此状况,朱仪只得按下心中的疑虑,打起精神看向对面的张輗,于是,后者沉吟片刻,开口道。
“其实这件事情,我知道的也有限,之前太上皇吩咐我,重金买通了两个在寿陵监工的内宦,后来……”
…………
“什么?皇陵动过手脚?”
乾清宫中,朱祁钰原本靠在榻上,听到底下舒良的这番话,他顿时坐直了身子。
舒良显然也知道,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于是,连忙上前两步,又细细的将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按照国公爷那边传来的消息,此次皇陵浸水,并不单单是因为连日以来大雨连绵之故,而是张輗受太上皇之命从中作梗,而他们的目的,则是内官监的总理太监陈敬!”
其实这件事情说起来也并不复杂,此前,张輗受命招募了很多三教九流的人物,蓄养在府中,其中便有精通风水堪舆之人,为的就是此事。
寿陵乃是皇陵,所以,负责建造的除了工部的官员,还有宫中的内官监,而两者当中,工部派去的官员职位不高,所以,内官监反而更占主导地位,而如今内官监主事的,恰是怀恩亲自提拔起来的两个得宠宦官之一的陈敬。
陈敬此人,本是内书房的一个宦官,尤喜读书,办事也算利落,所以得了怀恩的青眼,一路提拔上来,负责内官监的事务,但是,此人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笃信风水。
而张輗就是把握了这一点,先是买通了在寿陵的两个内宦,让他们想办法,为陈敬引荐了一个叫仝寅的方士,此人在京中有不小的名气,许多的富贵人家,都曾请他堪舆卜卦,再加上张輗早就花了重金,所以,在那两个内宦的吹嘘之下,仝寅好似变成了无所不知的神人。
再说回陈敬,他在认识了仝寅之后,便拜托对方替自己寻一出风水好的阴宅,于是,仝寅在占卜之后,便告诉陈敬,要论风水上佳,福荫子孙之地,自然是皇家天寿山上,但是,整个天寿山都是皇家陵墓,陈敬这么一个区区宦官,自然是不敢肖想的。
于是,仝寅就给他指了另一条路,既是顺着天寿山的西北方向七十里处的一处地方,按照仝寅的说法,那个地方虽然距离天寿山很远,但是,于天寿山山脉相连,可以借得一丝外泄的龙气,有此福荫庇护,可以让陈敬家族绵长,代代成为官宦人家。
要知道,陈敬虽然是个宦官,但是,他也是有家族后辈的,所以,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他大喜过望,立刻请仝寅帮忙点穴,找出具体的方位。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仝寅提出,想要借到龙气,他首先必须要亲自进到天寿山中,眼见如今正在营建的裕陵和寿陵,确定主宫的真正位置之后,才能顺着气理脉络,找到那一丝外泄的龙气所在。
陈敬当时想着,只是进去看看而已,并无大碍,于是,便命人带着仝寅进去了一趟,但是,事情到此为止,却只是开始,仝寅看完了两座陵墓的方位之后,出来便对陈敬说,天子乃是真龙至尊,按理来说,当世只得有一条真龙。
但是,如今宫中却有太上皇和当今圣上,皆为真龙,而裕陵和寿陵又相隔太近,如此一来,二龙必会相争,即便是天寿山山脉能够引出一丝龙气,也会在二龙相争当中消耗殆尽。
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原本眼瞧着就能福泽子孙的机会,就这么被悄悄溜走,陈敬自然十分沮丧,于是,趁此机会,仝寅便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他说裕陵和寿陵之间相隔虽近,但是,只要想办法将其隔开,便可避免二龙相争的局面,恰好,寿陵的主宫建在天寿山主脉上,只要把寿陵的主宫向东北方挪出十丈,裕陵和寿陵之间,便会被天寿山主脉隔开,说是如此一来,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却可完美解决这个难处。
毕竟是皇陵,干系重大,事情一旦被发现是掉脑袋的罪过,所以,一开始陈敬严词拒绝了这个办法,而仝寅也没有纠缠,就此告辞,不过,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在那之后,仝寅不断的出入富贵之家,点出了许多阴宅宝穴,名声越传越大。
与此同时,张輗继续让那两个被他买通的宦官,时不时的在陈敬耳边提起仝寅,终于,在几个月过后,陈敬实在按捺不住,重新又找上了仝寅,更改皇陵的位置,他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但是,又忍不住那个所谓的风水宝地的诱惑,只得找仝寅再三询问,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仝寅见陈敬终于上钩,于是,便露出了真实的目的,他告诉陈敬,如果挪移主宫的方法行不通,那就只能将主宫西北侧的地下挖出一条三尺宽的小道,用这条小道,将两座皇陵的龙气勉强隔开,然后他再去那个所谓的风水宝地做法之后,可以勉强达到同样的效果。
应该说,擅自改动地宫的结构,也是死罪,但是,和挪动地宫的位置相比,只是挖出一条底下小道,上头依旧用砖石覆盖,如果不细查的话,基本什么都查不出来,所以,再三犹豫过后,陈敬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偷偷按照陈敬的办法将地宫改了。
但是,这么一改,便出了事端,原本地宫的位置就不算高,这些日子大雨连绵之下,积水顺着底下的那个小道便漫了进去,这才有了工部的这道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