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神枪老飞侠
许多人听说后,一夜都激动地睡不着,天不亮就赶来,一心要占个好位置,细细观摩。
是日一早,官府便有人来到三山街十字街口,净水泼街,黄土垫道,收拾停当了,又有二三百利落能干的捕快,去往死牢门前,预备接人。
及至巳时,金陵大元帅张所,奉了太上皇圣旨,点兵三千,亦往死牢处等候。
死牢之中,自有小牢子牵了张觉、李应两个,各与他换得一身麻衣,鬓角插一朵纸花,带到青面圣者神案前,与他一碗长休饭、一瓶永别酒,让他吃喝罢了上路。
若是一般死囚,性命在即,哪里还咽的下?
张觉、李应两个却不然,他两个自榆关被擒,船上漂泊,至此月余,心下早知没了活路。
两个路上便商量好了:“俺两个今番有死无生,却不可死前失了体面,他便是剐了俺二人活煮,亦咬住牙休叫一声!如此虽是死了,也留一个好汉名声在江湖上。”
因此二人痛痛快快,吧唧吧唧吃饭,吨吨吨吨喝酒,那个香甜!
小牢子们看了都稀奇,互相使眼色,那意思是:实不曾见这般硬朗好汉,真个可表可敬!
吃喝罢了,押着出牢门,自有捕快们备好了囚车,五花大绑塞入囚车,便往法场押去。
张所则把兵马四下护卫,如此前呼后拥,不久到得十字路口,但见五辆马车儿,已经备下,只待午时三刻,监斩官来画押行刑。
张觉从囚车里伸着头望了望,大笑道:“不料我同李存孝一般死法。”
所谓“王不过项、将不过李”,这个李便是唐末五代第一猛将李存孝,正是车裂而死。
据说行刑之时,五马拉车狂奔,李存孝一时吃痛,怒吼一声,收臂缩腿梗脖子,五辆马车齐齐被他扯翻。
如此一连换了几批车马,都奈何不得他,后来还是他自个厌烦了,出主意道:“力气天生,吾能奈何?若要杀吾,且先断筋碎骨,再请杀之。”
监斩官听罢,果然令人割断他手筋脚筋,敲碎了膝盖骨,然后又换好马,这才将这猛将分尸。
李应也知这个典故,当下笑道:“那不若我二人且比一比,瞧谁撑得久些?”
金陵大元帅张所,乃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将,今日起得早了,一路坐在马上,有些迷迷瞪瞪的犯困。
闻听二人言语,忽然睁开眼,上下打量二人:“听你二人说话,豪情胆魄不凡,如何不为大宋效力,偏偏追随那武植?”
李应斜睨老将一眼,淡淡道:“大丈夫的事情,说与你这老匹夫,你也难懂。”
张所耳顺之年,听了此话,只是一笑置之,旁边却有个十七八岁小将军,嗔怒道:“呸!鼠辈安敢辱吾父亲!”
李应看去,眼前一亮:那小将生得却是极好,前发齐眉,后发齐肩,面如满月,目秀眉清,头戴虎头三叉金冠,二龙抢珠抹额,身穿一领大红团花战袄,软金带勒腰,坐着一匹浑红马,兀自怒容满面。
李应本要骂他几句的,然而见他如此年纪,倒想起自己少年时,一时消了火气,摇头叹道:“你小孩儿家,懂得什么?你可知童贯同金国如何议和结盟?他要把长江以北土地,尽数割给金国去!你也是将门儿郎,当知‘守江必守淮’的道理,莫非这般道理,赵佶童贯不知?非不知也,他只怕不能尽逞金人之意,金人不肯尽力对付我哥哥武大郎!”
张觉亦在一旁道:“我本是辽国汉儿,按理同他宋国皇帝全没鸟相干,但我这外人反而看得明白,天下大好河山,本来都是华夏汉家所有,又不是他姓赵的自家世界,他凭什么便卖于外人?这位老哥问我们为何追随武植?嘿,嘿……”
“我且问你,身为男儿汉,你是愿替那秦皇、汉武、唐太宗卖命,还是愿意追随晋惠帝、石敬瑭?”
那少年怒道:“当今天子,岂是石敬瑭之流可比?”
李应嘿嘿笑道:“你说的当今天子,是赵佶,还是赵桓?石敬瑭只割了幽云十六州,他们却要割掉天下半壁!依我说来,他们还比不得人家石敬瑭罢。”
少年满脸涨红,欲待辩驳,却又想不出理来,只纠结道:“总之、总之,反正、反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张所低声喝道:“张宪住口!”自家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这时现场已是人山人海,张所把兵马摆开,四面拦住看热闹的百姓,都垫着脚、勾着头,眼里放光要把这场热闹观看。
这个情景,有诗为证,正所谓——
法场一开闹市嚣,争夸五马铁蹄骄。匆匆四下人头涌,不见当年衙内高。
不多时,四个监斩官员,带了三五百随从,得意洋洋,并辔而至。
居首一个,乃是蔡京第四子蔡绦,其余三个,则是何灌、苗傅、刘正彦三将,他三个都是童贯新近提拔倚重的,又有打榆关的战功,故此让其一并来监斩。
看看时刻将至,蔡绦咳嗽一声,把出文书来,大声念诵张觉、李应二人所犯罪过:说他两个如何同武植一党,如何占地为王,如何对抗盟国天兵,如何心怀不轨……
四下一些明白些事理的,越听越是皱眉,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啊。
蔡绦这里啰里啰唆念到一大半时,忽然听见人群躁动起来,蔡绦不由一愣:还没开始五马分尸呢,怎么这么快就高潮了?
正要令人喊肃静,忽见无数人伸手指着一处,他心下一动,顺着众人所指,扭头看去,只见西南方向,熊熊大火燃起。
蔡绦这时还没反应过来,惊奇道:“咦,却是哪里走了水么?”
何灌则是喝道:“不好了!看那着火之处,却不是清凉山!”
清凉山在宫城西北方向,蔡绦一想果然,一下回过神来:“哎呀,糟糕了,那个谁、那个谁岂不是在清凉山?”
话音未落,便听的西南方向喊声大起。
不多时,惊人消息传来:“淮南西路的勤王军,杀奔清凉山,说要救出皇帝,清君侧!”
蔡绦大惊,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又有消息急传:“要清君侧的,乃是江南东路的勤王军!”
随即,一个接一个离奇消息接踵而至,有说江南西路的兵马反了的,有说福建路的兵马反了的,一时又说荆湖南路的勤王军正攻打宫城的,场中一众官将,个个惊得呆了。
何灌眼睛微转,忽然叫道:“啊呀,这等大乱时刻,我该去童大帅处,随他勤王保驾才是!蔡大人,刘将军,苗将军,这里便交给几位了!”
说罢他带上自家亲兵,扭马就走。
蔡绦一想对啊,这个时候我不去太上皇面前展现忠心,跟这里凑哪门子热闹?当即一抱拳,一脸正气说道:“刘将军、苗将军,我要去见家父,随他保护王驾,这里全托付给二位!”
说完他也飞马走了。
这时一个小黄门,骑匹马自宫城方向飞奔来,口中远远高叫:“张所张大帅何在,圣上召你速去宫中守卫宫门……”
张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此时此刻,除了宫里的禁军,就数他这支兵马离宫城最近!一旦有事,调他去却是最快捷的。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李应、张觉,见这二人也是一脸困惑,暗自摇了摇头,随即对幼子张宪道:“城里看来要出大乱子,为父奉命去守宫门,你速速回家,切不可乱跑。”
张宪连声应了,张所不敢耽搁,领兵便走,只有十几个家丁,簇拥在张宪身旁。
张所这三千兵马一去,现场所剩下的,便只有几百公人、捕快,连忙四面拦住法场。好在看热闹的百姓们见出了大动乱,听着满城有人大叫“清君侧”,也自惊惧,胆子小些的纷纷回家。
只有一些市井无赖,趁势跟着起哄:“不是说五马分尸么?快分啊,等会儿闹大了,却没这好热闹看。”
这说话声音未落,便听一人暴喝道:“呔!赵官家这厮卖国,还要把好汉杀戮,你等也都是华夏子民,不替好汉叫屈,反要看他热闹,某家如何肯容你?”
说话之间,便见那干无赖闲汉的脑袋,砰砰的炸裂一片。苗傅、刘正彦两个吃了一惊,急忙看去,却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公子哥儿,一身文士装束,手中却持着两个水桶般大小的金锤,乱砸人头。
苗傅连忙摘下鞍边长枪,大喝道:“兀那贼人,你是要劫法场么!”
那公子哥儿砸杀了二十几个无赖闲汉,扭头望来,大笑一声:“哈!小爷同朋友偶尔经过,不料你这里要屈杀好汉,几乎活活被你等气煞,你说我要劫法场,那便劫一劫何妨!”
说罢挥起金锤,但见金光绽放,早把捕快打杀无数。
这一下法场彻底大乱,那公子哥儿莫看年轻,锤法却是刚烈无双,一个人奋力杀向囚车。
苗傅、刘正彦对望一眼,双双取兵刃杀出,身后二三百军士,也跟着一拥而上。
苗傅要争功劳,飞马上前,一枪直刺出去,那公子哥儿挥锤一格,当的一声,那条枪早飞去了天上,抖着流血的一双手,大叫道:“你这厮究竟是谁?”
旁边刘正彦正要杀上,一见苗傅一招便败,连忙勒马,忽听旁边有人赞道:“好气力!好锤法!”
他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张宪!
刘正彦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大叫道:“张公子,你父亲奉命看顾法场,若是有失,怕他不免要耽干系,将来传扬出去,人家也要笑你父子无能。”
张宪毕竟年轻,听了这话眉头一皱,暗自点头道:“不错,父亲虽然去守宫门,我还在此,岂能任人劫了罪囚?”
回头道:“抬我枪来!”
当下两个家丁抬得一杆虎头蘸金枪出来,那枪杆有茶盏粗细,刘正彦看在眼里,心中暗喜:“我来金陵,久闻大帅张所家里的幼子武艺惊人,看他这枪,只怕果然有些本事!这小子无官无职,真解决了贼人,岂不是我的功劳?”
那使锤的一招击败苗傅,正要杀入去救人,忽听马蹄急响,耳畔听得人叫:“贼子,照枪!”
他看张宪年少,也不以为意,抡锤子就是一下,但听一声大响,金锤撞金枪,一股巨力传来,震得蹬蹬连退数步,心中大惊。
那边张宪也没得好,只觉虎口一阵剧痛,连人带马都退了几步,眼神却是愈亮,口中叫好道:“果然好气力!你这厮姓甚名谁,可敢相告。”
那使金锤的看他几眼,冷笑道:“告诉你也不怕你们下海捕文书捉我,小爷严成方,人称我‘金锤公子’,早晚也是要造反的人!”
说罢回头大喝:“伍尚志,你这没义气的,这般多人打我一个,你不帮我么?”
却听一声长笑,人群中,一个年轻大个儿,从背后解下长长的包裹,一边走一边抖开了,却是一杆闪亮亮的银戟,口中大喝道:“‘银戟太岁’伍尚志,偶游金陵,一时起意,却要劫个法场耍耍!”
人群之中,史进和闻人世崇对视一眼,彼此眼神里,都是一派迷茫,两个异口同声问道:“这两个好汉,乃是你们安排的帮手么?”
这正是:
命未该绝路未断,杀声滚滚侵天半!金锤银戟来相逢,始信江南多好汉!
第七百三十一回 闹乱江南第一州(中)
严成方、伍尚志突然杀出,大出闻人世崇、史进等人意料。
却说闻人世崇听了余五婆之计,不曾大动干戈,只把心腹水军五百,巧立名目,悄然调了入城。
这厮们都是积年的老水贼,当初纵横汉水时,便在他麾下效力,最是可靠不过。
这五百人,又分三股,第一股胡敬领头,自去清凉山四面放火,鼓噪生事;
第二股胡显领着,满城去传谣言,遇见小股官兵、捕快,都叫顺手杀了,要让人疑神疑鬼,摸不着头脑才好;
余者便是第三股,充做明教旗号,来法场俟机救人。
不料前两股行事都是一帆风顺,顷刻间闹乱了全城,最关键的法场这里,却是出了变故。
好在这个变故,也算有利,闻人同史进一沟通,得知不是彼此安排,都不由好笑:“哈,可见如今官家人心尽失,非止我等,便是别个好汉,也自路见不平!”
这时场中早已杀成一片:
严正方、张宪两个金锤对金枪,马上步下,杀得不亦乐乎;
伍尚志同刘正彦交手,那条银戟舞得光华灿灿,刘正彦惊呼连连,幸得王傅及时换了兵刃来助,两个对他一个,又有一众精锐兵士四下围攻,这才将将挡住。
金陵府的一众捕快,何曾见这般两个凶徒?早惊飞了魂,齐齐推了囚车便走。
史进喝道:“济世救危,正其时也,吾辈不出,尚待何为?”
话音方落,杨春、陈达齐齐跳出——正拦住捕快们退路!
他二人各执一口朴刀,一条白花蛇、一头跳涧虎,双双把凶威逞,手起处砍翻十余个做公的,便来抢囚车。
然而金陵府乃是江南第一等大去处,公差中岂无好手?
当即有几个自负艺业不凡的捕头,出手敌住两人,铁尺铁链单刀,旋风般招呼上来。
眼见杨春、陈达困住,旁边余五婆、余化龙忽然撞出。
他两个装作进城卖鱼的渔家姐弟,扁担下暗藏了条枪,此刻施展开,恰似两条出水蛟龙,顷刻间连伤几名大捕头,鲜血肚肠流了一地。
杨、陈趁机一冲,余下捕快、公人顿时大溃。
李应、张觉又惊又喜,李应忍不住喝道:“是哪位英雄仗义出手,前来搭救小可?”
杨春大笑道:“扑天雕!可知白花蛇、跳涧虎之名?”
李应同他几个,一向虽不曾见,却也久闻其名,晓得是老曹麾下兄弟,万料不到其竟在金陵出现,不由大喜道:“原来是杨、陈两位兄弟当面……”
他这厢话音未落,忽听一阵狂笑,自众人头顶传来。
仰头看去,只见路边酒楼的顶上,齐刷刷站出一排身影,居中一个,身着一身极为艳丽的锦袍,白面无须,看不出年龄,正自背手狂笑:“武大郎这贼子,手脚果然伸的长,居然金陵府中,也有他的人手!不过你等今日来得走不得,一发都给杂家留下吧!”
杨春等人抬头,一看屋顶众人服色,惊呼道:“皇城司!”
当初马灵捉了皇城司副都知“望云箭”齐山,史进三人押曾着他去寻陈箍桶,是以认识这干人的装束。
“不错!”那锦袍男子把头一昂,满脸傲气道:“昨日三皇子进宫献策,道是武植这厮诡计多端,江湖上广有羽翼,故此官家派我皇城司暗中监视,果然有所斩获!哈哈哈哈,识相的自家束手就擒,省却杂家多费手脚。”
余五婆叫道:“休理这厮,速战速决!”
那锦袍男子笑容一收,冷然道:“找死!”
把手一挥,左右十余个皇城司好手,齐声大喝,自酒楼顶飞身而下,空中抽得刀剑在手,落地便向杨春等杀来。
余五婆一见这些人出手,便晓得不好对付,尖叫道:“化龙,发镖!”
余化龙手在怀中一摸,大喝道:“看镖!”
甩手打出一道金光,速度绝伦,那些皇城司高手各自舞兵器护住周身,不料这一镖的去向,竟是李应!
只听嗤的一声,金镖从囚笼缝隙射入,擦着李应身体掠过,恰好将周身绳索打断。
李应大喝道:“小郎君,好金镖!”双膀一挣,绳索寸寸而断,随即一跺脚,一晃身子,喀拉拉一声,囚车拆得粉碎。
囚车边几个兵士,连忙把兵器搠来,李应闪身躲个过,一伸手,抢过一条枪,抡身大跳,长枪横砸,哗啦,把张觉的囚车也砸粉碎,就势枪尖一抹,挑开绳索。
张觉哈哈大笑,跳出身来,举起剩下半架囚车,轰的掷入人群,那些兵士、公人惊声四散,他纵身跃入,拳打脚踢,打倒了几人,也抢一条长枪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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