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守卫头子听的声音熟悉,拍拍屁股从河滩上站起来,再去细看,“哎哟,大人,咋是您来了。”
赶紧的一路小跑过去,守卫头子递上水壶,“大人,自打您进宫当差。兄弟几个,托您送到了这儿。每日清闲,都可盼着哪天再见着您呢。”
这些守卫,曾经都是大都督府的将士。
跟着徐达、常遇春两个开国功臣南征北战,不少都落下了伤残。退下来之后,替魏国公徐家、开国公常家,看守着私田。
而徐允恭曾在大都督府做过都护府断事官,因此和这些人也是十分的熟稔。
“大人今日此来?”
徐允恭竖起马鞭,指着山上一处人家,“我是奉命来请人的。”
顺着方向看过去,头子明显的一愣,“大人说的,可是那董伦。”
他有些不敢相信,董伦自从洪武七年到京城之后,就鲜有人过问。除了偶尔有常家的人,送些酒肉过来。
做了常家的佃农,董伦的日子过得也有些紧巴巴。
昔日大儒,落得如此光景,只因他是前元的旧臣。又因与刘基为伍,受得李善长的打压。
“不错,带路。”
头子牵起马绳,目光瞥向旁边的王八荣。太监打扮,却能跟着徐允恭出宫,看出来头不小。
“瞅啥瞅,这是三爷身边的人。”徐允恭笑骂一句。
对于这些当兵的人来说,对“三爷”这个称呼,有着天然的亲近。
他是常遇春手底下的人,而朱允熥的生母太子妃常氏,又是常家的大小姐。其中的亲近与否,也可以通过日常的称呼来看出。
他们称朱允炆为二殿下,对朱雄英和朱允熥则是称为大爷、三爷。
打头的赶紧行礼,“王公公,小的平常闲散惯了,没那么多规矩。不便的地方,还请恕罪。”
穿过一处木桥,便是董伦的小院子。
董伦正在院子里打理菜地,看到有人来了,也只是抬头看一眼,就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诶,董老头,这位是魏国公徐大爷!”
董伦好似没听见,继续用舀子把桶里的粪水浇到菜地里。
打头的那个脸一红,捂住鼻子,“大人,这姓董的,有些傲气。”
徐允恭笑着推开,走到董伦身边站定,“董先生,晚辈魏国公府徐允恭,特奉命来请先生。”
董伦这才放下手上的活,语气平淡,“来了就是客,坐吧。”
四下去看,只有一个沾着泥块的木头长凳。徐允恭没有坐着,而是再问,“敢问先生今日方便嘛。”
董伦摇摇头,“不方便。”
屋里,董伦夫人端来杯子,“这位大人您坐,乡间粗茶,不比京城,您还请多担待。”
这时,董伦开口问道,“谁让你来的。”
“陛下的旨意。”
董伦又问,“请我何事。”
徐允恭答道,“晚辈不知,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见徐允恭这个武人如此有礼,董伦心中疑惑,看向后面的轿子,更是起了疑心,“我若是跟你回去,那李善长会不会半途找人杀了我。”
接着,董伦摇头,“不去,说什么老夫也不去。”
就要转身离开时,轿子掀起一角。
“董伦,你站着。”
董伦心中一怔,轿子里继续说道,“老婆子我,这辈子只请过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刘基。第二个人,是宋濂。而你董伦,是这第三个。”
“臣董伦,见过皇后娘娘!”其他人,董伦自视清高,不放在眼里。
可是,这个马皇后,董伦可做不到。古往今来,董伦都找不到比当今皇后还要贤明的女子。
当初在青田时,他与刘基对弈。得幸,见了马皇后。
刘基感慨:有此贤内,何愁大业不成。便是应了马氏相邀,出山相助。
马皇后将帘子掀的再开些,“请刘基,是为了天下百姓,他们辅佐陛下,成就大业,以救万民。请宋濂,是为大明朝也为大明百姓,宋濂大贤,可教辅太子,以为明君。”
顿了顿,马皇后更加诚恳,“请你,同样是为天下万民。两个皇孙,择其贤者,日后便是大明天子。再于私,老婆子我拗不过孙子。他点名,要请你为师。”
“我时常和陛下说,不论是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得尊师重道。家里的师傅,就得请回去。”
言罢,周围就只剩下风的声音。
董伦慢慢转过身来,声泪俱下,“老臣何德何能,得娘娘如此。今日娘娘屈尊相邀,臣定以死为报!”
马皇后笑着点点头,合上轿帘。若不是为了孙子,她今日是断然不会来这里的。
太子东宫有一处,名为豫园。
当初,这里是宋濂给朱标开小灶的地方。宋濂死后,这里就荒废不再去用。如今,董伦到了,豫园得以再开。
朱允熥站在豫园门口,亲迎董伦。
他记得,在几年以后,董伦上书皇帝,言藩王之害。引得皇帝震怒,因此罢官。
而后,朱允炆即位,起用董伦。
但那个时候的董伦,却不再力主削藩,反而开始劝朱允炆宜缓不宜急。虽然被驳斥回去,但事实证明,董伦是对的。
二哥,你不用的人,我却要用了。
而且,当初不用董伦的虽然是李善长。但在天下人的眼中,却是朱元璋。
因此,朱允熥不仅代表着自己,更是替朱元璋,把董伦请进去。以此告诉天下人,当今皇上,不计前嫌,广纳天下学子。
董伦的轿子在豫园门口停住,还没等董伦下轿子,朱允熥就走下台阶。
“学生见过董师傅。”
董伦颤巍巍走下轿子,“殿下,臣是旧元故臣啊。按大明律,您不能拜!”
朱允熥摇摇头,“父亲说过,只要进了这豫园,就没有君臣,只有师生。没有繁缛礼节,只有师生之礼。学生扰董师归乡清净,实不得已,还请董师见谅。”
董伦深深拜下,“臣肝脑涂地,定将毕生所学,教与殿下。”
而朱允熥,也是深拜还礼。
皇孙的礼,董伦自然不敢受,他赶紧让开。
入了门,便是师生。无论在外如何受宠,到了这里,都得听师傅的。尊师重道。这是马皇后从小就教给孙辈们的道理。
朱允熥迎进董伦,心里却有着波动。
董伦大才,这是父亲都夸赞过的。但是,自己也确实不喜欢董伦迂腐执拗的性格。
或者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人。
但董伦在对待藩王问题上,与自己不谋而合。而且,读书学礼。又是自己绕不过去的一道槛。所以,董伦是一定要请的。
对于董伦,朱允熥是钦佩的。
钦佩董伦的有教无类,钦佩董伦能够坚守圣心。
但同样的,如果自己想做出一番成绩,这样的人,又无疑是最大的阻碍。
想到这儿,朱允熥不由得摇摇头。
第15章 戒尺
与平日里一样,王八荣睡在外室。无论当差与否,他都不敢深睡。
耳朵动一动,似乎有脚步声。
王八荣连忙睁开眼睛,趴在地上,“奴婢见过太子妃。”
看看外头,天还没亮,估摸着还是寅正时候。虽然心中不解,为何太子妃这么早,要到三殿下的寝宫里来。
太子妃常氏轻轻的点头,身边的宫女掌来一根蜡烛。
无光的殿内,在一角的地方,出现了光亮。
常氏拿出一个包,宫女再递来针线。
就在这小小的烛光之下,常氏坐在小布墩上,缝起书包。
“母亲!”天再亮时,朱允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母亲正坐在角落,缝补着什么。
常氏放下手中的事情,“我儿醒了,就赶紧去洗漱,准备书物。今日可别忘了,我儿是要入学的。”
这天是立秋,全国都是进了农忙时节。
而对于大明皇子们来说,这一天也是入学的时候。这是在开国时,马皇后立下的规矩。
桌子上,放着一个绣着桃花与李树的荷包。
“母亲,这是什么。”
常氏抬头去看,“那是拜师礼,在民间,百姓们请师傅,可是要给拜师礼的。”
荷包不大,却很精秀。
“这是皇祖母被子上的那块布?”朱允熥看着荷包的用料,眼熟的很。
为了表示对师傅的重视,通常会用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当作拜师礼。而马皇后的被子,则是自己的陪嫁。
当初朱雄英入学时,也是用这样的荷包。
门口,常茂、常升兄弟俩正巴巴的看着里面,连带着旁边的蓝玉,都被他俩搞得心烦意乱。
“干啥干啥,有啥可瞅的。当初大爷入学时,也没见得你俩这么猴急。”
常升从石阶上下来,扯着笑,“舅舅,大爷入学时,咱们那时候不还在漠北呢嘛。大爷的当时没赶上,三爷咱们可不能了。”
蓝玉骂道,“他娘的,送东西来,也不用送这些黄白之物。三爷他缺这些东西?”
“三爷不缺,这是送给那个董伦的。给他点好处,让他多关照关照咱们三爷。”常茂扯出一个金丝带,“这可是好东西,当年父亲在大都抢的。”
几人说话,朱允熥全都听在耳朵里。他的心里,渐渐生出一丝酸楚。
他的两个舅舅,一个舅姥爷。
在后来,多么凄惨,朱允熥不敢忘记。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么做,只要像汤和那样,交出兵权,便可做个富家翁。
只是自己不敢去争,他们便替自己去争。
最终,都成了皇权更替的牺牲品。
眼睛逐渐模糊,朱允熥使劲晃了晃脑袋:舅姥爷,舅舅,熥儿不会再辜负你们。熥儿来了,你们不用死了。你们将会见证,熥儿的大明盛世!
豫园的台阶下,董伦站在这里。汗水从额头流下,也不去擦一擦。
看到朱允熥的身影时,董伦才动一动酸痛的身体。喉咙蠕动几下,站在远处,微微的行礼。
“董师,这是学生的拜师礼。”朱允熥站的端正,双手捧着荷包。
董伦眼神微沉,转过身,先进豫园。
朱允熥无奈,只得跟着进去。斜眼看一看日头,估摸着自己应该是迟到了。
果然,刚跨过豫园的那道门槛,董伦站住脚,语气不容置疑,“殿下,您迟到了。二殿下同臣,在此间等候殿下多时。”
正准备辩解,王八荣抱着一摞子书,刚从外头进来。
董伦举起戒尺,语气严厉,“为人仆,不能为主。知主有过,不能谏,是为不忠。主仆有别,与主嬉闹,是为不伦。主有过,仆当代罚之。”
说完,董伦手上的戒尺,重重的打在了王八荣的手上。
“殿下,伸手!”
戒尺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在手心划上一道,又迅速松开,不疼不痒。
收起戒尺,董伦又问,“殿下可知错否。”
朱允熥连忙认错,“董师傅。学生知错了。今日只一次,往后再不犯了。”
董伦点点头,嘴上却不依不饶,又举起戒尺,“殿下,伸手。”
“古有云,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却不能得礼。秋首之日,亲母相送。母欲别,子却无礼。殿下是大明皇孙,当为天下表率,更当尽礼孝之道。”
接着,又是一戒尺,落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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