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苍穹之鱼
“彪儿回来了,今日医官送了些药,较前日好太多。”话刚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青年赶紧入内,倒了一陶碗水喂给母亲喝,忽然看见屋角的一袋粟米,神情略为呆滞了一下。
“黑……云山虽是个寨子,但比起官府强上许多,我等……南下,未必能有今日,不如……就留在……此地,不要再生事端了。”母亲开始唠叨起来。
青年未曾答话,屋外却传来了人声,“兄弟们都来了,就等秦头儿一句话。”
“哐”的一声,陶碗落在地上,晃了两圈,却并没有碎。
“母亲安歇,儿去去就回。”
“儿啊,那李将军是天上的杀星,你……你不要跟他作对。”
“儿知矣。”青年走出木屋,将门扉合上,示意众人走远一些。
草木间,又窜出百多条人影,眼神在夜色中发着幽光。
每个人身上都破破烂烂,却无法掩饰他们身上的亡命之气。
“黑云山的人没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也不必把他们当人看,一不做二不休,杀他娘的,烧他娘的,乱子起来后,自会有人响应,已经联络好了!”
“对呀,他李跃不过是个山贼头子,也敢自称将军,谁的将军?”
一两万的流民,从黄河以北赤足走到黑云山,自然不是善男信女。
每个活下来的人,脚下很可能踩着一两具别人的尸骨。
青年脑海中依旧飘荡着母亲的话,“今日之事你们可曾看到?那李跃也是心狠手辣之人。”
“秦头儿,这么说就不对了,他心狠手辣,我等就是心慈手软喽?”
“哈哈哈……”
周围一片狞笑声。
末了,最前一人眼神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烁起来,“莫非秦头儿今日被那几颗人头吓到了?”
笑声仍在继续。
但夜色中忽然爆出一缕幽光,从秦头儿手中刺出。
“扑哧”一声,那是刀剑割开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下一刻,最前一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歪了下来,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涌,身体却仍在颤抖,足足过了三四个呼吸,方才倒下。
笑声戛然而止,百多人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幽光淡了下去。
只有秦头儿的眼睛里冒着冷光,压的众人不敢抬头,手中短刀还在滴血,他却笑了一声,亲切道:“众位兄弟若是愿意跟着我秦彪,就要听我的,山上有吃有喝,还有屋子住,以前是没活路,现在能活着,就都安生些,好生活着。”
众人不敢说话。
“今日之事就这么散了、散了,大家早些休息。”秦彪挥了挥手。
百多人拱手离去,把尸体也抬了下去。
更黑暗的林木中,几双眼睛盯着发生的一切。
等人都散了,才隐没在夜色中。
“知道了。”李跃听完斥候的汇报,并没有感到惊讶。
而这不是山上第一次发生此类事件了。
有的直接被斥候们一锅端了,无声无息,连尸体都不知道埋在何处。
有的则如今夜一样,及时的收手了。
将目光聚集在内部,才发现黑云山早已是矛盾重重。
南下的流民并非简单的逃亡百姓,他们在沿途要面对野兽、羯奴、山贼、坞堡的劫掠,会自发的抱团,颇有凝聚力,头领被成为“行主”。
而有些头领原本就是地方上的豪强。
当初杀了一批,又会形成新的“头儿”。
“要不要先把他们……”张生野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属下保证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李跃瞥了他一眼,“咱们现在是官府,山贼的习性要改改,他们不动,你们也不动。”
杀一儆百没问题,但杀多了,震慑效果也就淡了。
再说人家也没造反,头领莫名其妙的死了,其他人会怎么想?
自然把账算在黑云山上。
建立一套秩序不容易,想要留住人,不能只靠打打杀杀。
而且今日他们及时收手,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山上盯紧了,外面也不要放松。”
“遵令!”张生野拱手而退。
夜深人静,李跃想起后屋的“温柔乡”,心中不免火热起来。
辛粲别的事办的一地鸡毛,这事办的还挺地道,两个侄孙女虽不是天香国色,却也是性格温顺的小家碧玉。
刚想到辛粲,这老小子就来了,“将军,我有一计,可解黑云山之困厄!”
李跃一看到火急火燎的神色,心中一突,“今日天色已晚,要不改日再谈?”
谁料辛粲选择性的耳聋,“如今将军声威赫赫,黑云山上下一心,趁此良机,当北进伊洛!”
声威赫赫勉强没问题,上下一心就纯粹是放屁了。
很多事都被李跃按住,没宣扬出来而已。
“北进伊洛作甚?”李跃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辛粲的节奏了。
“伊洛土地肥沃,气候温润,东有成皋轩辕之险,西有函谷崤函之固,今轩辕山已在将军手中,伊洛途径已被打开,洛阳近在咫尺!若能收复故都,还于朝廷,将军上可名留青史,下可受朝廷封赏,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辛粲一脸兴奋。
这厮大半夜的不睡,原来实在捣鼓这些……
李跃除非是疯了,才去攻打洛阳。
真当石虎是纸老虎?人家只是没工夫理你而已。
在山里闹和在洛阳闹完全是两回事,李跃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这么点人马,想要攻下洛阳,做梦也不是这么做的。
以前多少有些怀疑,现在看来,这厮的屁股终究坐在司马家身上。
就算自己攻破洛阳,司马家会迁都回来吗?
“辛老为了朝廷,当真用心良苦啊!”李跃嘲讽道。
辛粲习惯性的装没听见,大义凌然,“粲非是为朝廷,而是为将军,为天下苍生!”
“时候不早了,辛老早些休息,某就不送了。”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转身就走。
“伊洛诸城经历大疫,死伤惨重,正是最虚弱之时,石虎神鸟大败,青黄不接,将军兴义旗,席卷伊洛,克服故都,天下震动,中原豪杰必云集响应,驱除羯奴、收复河山在此一举尔!此时不取,错失良机,悔之晚矣!”辛粲在后面急道。
第九十章 乱
李跃停下脚步,真这么孤注一掷了,最先死的肯定是自己。
如果司马家是汉唐那般的朝代,李跃粉身碎骨一把也无所谓,但司马家是什么玩意儿,值得自己如此玩命?
轩辕山之战,他们不调解也就罢了,还把黑云山卖给张遇……
就算自己拿下洛阳,司马家想的不是支援,而是怎么拖后腿。
祖逖、李矩、祖约都是前车之鉴。
也就辛粲这样的老书呆子才会对司马家如此执着。
“送客。”李跃拂然不悦。
黑云山的思想改造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不仅对羯奴,也对司马家。
但辛粲似乎难以转变。
刚走了几步,心中一动,攻打洛阳虽然不现实,但多占些地盘,似乎可行。
上一次瘟疫,巩县尽绝,京县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无主之地。
现在郑家投来橄榄枝,黑云山周围形势一片大好。
反正这些地区空着也是空着,城池可以不要,但耕地完全可以经营起来。
不然山上三四万张嘴吃什么喝什么?
粮食是这时代最大的硬通货。
北方最大的问题不是土地兼并,而是人口不足,到处都荒无人烟,野兽遍地,大把的荒田等着人耕种。
李跃连夜召来曹堪,让他率一千士卒三百医营的人北上,收敛巩县的尸首,先看看风声再说。
洛阳若是出兵就退回。
若是无动于衷,就地修建坞堡、营垒,准备明年的春耕。
夜色越来越深,笼罩着黑云山。
但邺城的铜雀台却灯火通明,去地二十七丈的楼阁,仿佛一头巨兽蹲坐在大地上,俯视着河北的山川河流。
殿内,高十多丈的庭燎上盘堆满了蜡烛,下盘婀娜的舞姬们正在扭动着腰肢。
诗经小雅中有《庭燎》篇: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其意是宫廷早朝景象,赞美君王勤于朝政,然而对于羯赵朝廷而言,这些都是享乐的工具而已。
建武三年,群臣劝石虎上尊号,恰巧此时庭燎上的烛油流到下盘,烫死二十多人,石虎大怒,觉得是上天不让自己进皇帝位,腰斩了筑造庭燎的左校令成公段。
今时今日,石虎已经没有兴趣欣赏歌舞,品尝美酒,蹂躏美人,肥胖的身躯连站起来都难,每次都是宫人们用胡床抬着。
“都退下、退下!”石虎烦躁挥挥手。
三次攻打凉州,三次大败,羯赵威信尽失,境内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始平人马勖聚两万之众,自称将军,在陇右攻城略地。
代郡人赵榼聚集三百余户,公然投靠燕国。
东莱人田光率千余海贼侵袭青州诸城,掠夺人口,声势颇壮。
还有荥阳,黑云山贼聚众数万,击败豫州刺史张遇……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石虎自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然而,北地的坞堡、豪强若是趁势而起,对羯赵就是致命打击。
“朕听说黑云贼是你们乞活军的人?”石虎望向一旁的李农。
殿中诸人都翘起了耳朵。
石宣投来幸灾乐祸的神色,既然李农不是自己人,那就有可能成为敌人,先打压他,震慑那帮不肯配合的汉臣们。
李农没有否认,“回禀天王,黑云贼与乞活军的确颇有渊源。”
“如此说来,你管不住他们?”石虎眼神带着些许寒意。
“臣……可以约束之。”目光轻轻一触碰,李农主动垂了下去。
殿中安静至极,只有殿外寒风瑟瑟。
良久,石虎幽幽道:“那就尽快,荥阳乃腹心之地,不可生乱。”
李农心中一沉,君臣数十载,他太清楚石虎的为人,如果当场动怒,说明问题不大,挨些斥责即可,但隐而不发,问题就很大很大了。
约束不了黑云山,他这个司空也就走到头了。
而武力攻打黑云山,则会让其他乞活军心寒,以后这些乞活军还会听他的号令否?
薄武别的没有,在乞活军中人缘不错,辈分也高,攻打他,会失去人心。
黑云山已经成势,万一战败……
李农不寒而栗。
一旁的石宣脸色有些阴沉,感觉石虎毕竟老了,变得心慈手软,麻秋三次大败,没有任何惩罚,李农管不住乞活军,已经没有多少用处,既然也这么轻轻放下了……
“老了……”石宣眼中冒着异样的光彩。
羯族强者为尊,上梁不正下梁歪,石虎怎么上位的,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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