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第136章

作者:半麻

  无论如何,他还能剪开流道、打磨水口、甚至还能用推刀刻些细节、渗线喷上保护漆——就像他为这一战所准备的方案们那样。

  “三百七十……怎么?”

  方白鹿停下了计数:有什么不对劲。似乎是体表像圈圈轮胎般紧缚、包裹着他的外壳松了些;或是眼前正隐隐透进眼底的……

  “色块?不是色块,是光——”

  忽地,无垠的黑暗褪去:如粘稠的胶水般,景色缓缓淌入方白鹿的双眼——肉眼被数字空间阻断的视觉信号,再一次接通了:眼皮似乎在“神游”时受到冲击而睁开,这使得方白鹿的眼球因受风而酸涩不已。

  气流夹着碎土与尘灰吹进口鼻,带着呛人的涩味;随风传来的还有建筑将倾时的咔咔摩擦。

  耳眼口鼻触,肉身的种种感官信号再次在大脑里翻卷。明明还没有到预设的时限,方白鹿的“神游”却被某种原因强制断开。

  方白鹿转开头,朝身旁吐出因强制下线的晕眩带来的酸水:

  “强制离线,又是强制离线……”

  这一偏头,有如怪奇梦境的异景映入眼帘:

  整座吉隆坡,此时都像是漂浮于沼泽上的泥炭藓:往日坚不可摧的楼群起起伏伏,连杆似缓慢上下;翻起的马路与地面裂开张张嘴似的口子,把残留的车辆囫囵咽下。

  有些大厦像是倒着生长的竹笋,一节节朝着地下短去——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地陷彻底吞吃;另外的高楼则有如建立在抖动的果冻布丁表面,随着地面的波动肉眼可见地轻轻摇摆。

  剩下的还算顽固坚实,只有楼身不住传来着隆隆爆响:支撑与内构中的建材正因难以承受的压力而产生形变,这是它们的哀鸣、城市的惨叫。

  还有吉隆坡的最中央……

  “树?怎么会是树?”

  一棵巨木横亘在城市中,在动辄上百米的摩天楼群里却依旧鹤立鸡群。根须由水泥中抽出,填塞住曾经四通八达的道路;树干上生出三根枝干,若是将尖端连成线,则会构成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枝杈间光秃秃的,没有一张叶片;树皮上遍布曲折的纹路,缓缓蠕动。

  像是自然的造物——但还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

  与其说是现实中会看到的画面,不如说是用采集卡从狂人的魂魄里刮下的诡梦。

  “分散在城里的西河少女都不见了,又多了这个东西。也就是说——她改变形态了:从许许多多个体,融合成整体了吗?”

  阿铜的全息投影本该在那儿,可似乎是因为城市的崩解毁坏了太多“蜃景”级发生器,此时她已然消失。

  方白鹿感受着腰背的振动。从强度来看,自己一时半会内还不至于栽到废墟里去。他料到了吉隆坡必然因西河少女而倾毁,但却没想到会是这番情景。

  西河少女的形态转变倒也没有让方白鹿多么讶异。在他看来,原先西河少女那化生出以百万计、充塞城市间的肉身,反而低效且怪异:

  从行为方式上观察,每位作为单独个体的“西河少女”都有着一定的自我意识,同时又能进行实时的信息交互——但似乎只是将“智能”与“算力”平摊到每位个体身上。

  依方白鹿他的想法,那种存在形式纯粹是为了满足自身的心理需要——或许不该称为“反他人”,而是一种“反孤独”。

  既不愿意接受其他人的存在,但又要将目之所及的万物都化作己身……憎恨他人、又需要慰藉,最后不过是用自己陪伴自己罢了。

  方白鹿只能说,西河少女真的处在某种微妙的心理执念里。

  既然要生活下去,谁又能不带上一点疯狂呢?只是她所拥有的力量尺度,足以将人心中的洞穴放大至极、甚至能将许多东西通通吞进。

  可那样的形态,自然无法抵挡方白鹿电子身躯引发的数字潮汐——每位西河少女都是独立的信息处理个体。等于说,她们“各自”的大脑,分别将方白鹿体表的骇人数据处理了一次又一次。

  而眼前高高耸立、在漫天的尘埃云里显得愈发硕大的巨树——

  方白鹿不觉得同样的招数,还能再次起效了。

  整座吉隆坡——或者说,是它的残骸——此刻的算力达到了从所未有的峰值。甚至连方白鹿电子身躯外裹的无量数据,都无法再次将其撼动。

  “这种形态,应该是从‘脑联网’转换成单一的运算单位。现在这样,该叫某种‘有机计算机’吧。”

  虽然方白鹿不会把全部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但那名为“电子躯壳”的篮子底部烂穿得未免也太快了些。

  就像一缸水可以塞满、撑爆一个水瓶;倒出后又可以重新塞爆另一个。但将水瓶们合起来融化、浇筑出一个水塔的话……

  呕!

  还在思索的方白鹿猛地又喷出一口酸水: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恶心——

  剥……剥剥……

  细细的崩裂声从下身传来:

  外裤发出撕裂的脆响、迸出条条裂缝:从缝隙中能望见面目全非的大腿皮肤。

  它们正在发青、发灰,倒像是断气许久的死人腿。往日还算得上光滑的皮肤则发皱、鼓起,如同在水里泡了太久一般满是曲曲折折的皱痕。

  他将伫立在城市中心的巨树与大腿交相比对,转瞬间便明白了此时正发生着什么:

  “是足三阳经的异变,它正在改造我的大腿结构……”

  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受到“转化”。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方白鹿吸足一口气,随后短促地吐出:

  “嘿。”

  低喝掩盖了手机穿过空气、切割肉体的闷响。

  手机划过他两边膝关节的上方,像是裁纸刀割开硬纸箱上的胶带似的、将方白鹿的双腿斩下。

  骨碌碌……

  两根断腿随着冲力滚落在旁,左脚鞋底抵住右腿的跟腱、搭成奇妙的形状。虽然已脱离身体,它们依旧不住地鼓胀起伏——这对使用了足足数百年的腿脚,正式宣告退休了。

  方白鹿透过手机屏幕的反射,能够清晰地望见大腿的断面:为了保险起见、他切割的位置要更加往上,以保证没有在体内留下一寸的足三阳经络;白森森的腿骨旁是通红的肌肉与惨白的筋膜,让他想起前世还能在超市里买到的排骨。

  迟到的剧痛让方白鹿不自觉地痉挛,小股的血柱从被切断的动脉中断断续续地喷出,发出“呲呲”的怪响。他稳住颤抖的手,从怀里的内袋掏出无针注射丹剂;接着在左右大腿的上部,各注射了三针。

  创口中血柱冒出的间隔渐渐拉长,直到被针剂的效力彻底止住;身下的血洼也不再朝着周围蔓延。方白鹿没有继续进行消毒与包扎——他只是需要确保短时间内,自己不会因失血过多而休克。

  至于感染之类的问题,此刻不在考虑范围内。

  他抹开额头冒出的细汗:既然第一套方案已经失败,就该执行接下来的备案了。

  方白鹿拿过身旁的平板电脑,向义体发出定位讯号。它由溺鬼进行过再修复后,便在五金店中待命——城市正在成为废墟,失去双腿的方白鹿需要其他移动方式。能及时派上用场的,便只有让攀爬能力出众的义体来背负自己的残躯。

  “接下来必须有义体在才行……还要让它把其他东西带过来……”

  他在平板电脑上舞动手指,继续检查着:处于连线状态的全息发生器们,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够用了。进入语音识别,识别码:‘见心、见性、见如来’。”

  如果将苦因心剑看做是武术上的招法,方白鹿此时就要使用它的“第二式”。

  “最后一个准备……”

  方白鹿在内袋里摸动许久,缓慢但坚定地掏出又一管针剂:管身上没有装饰与包装,说明它是黑市里的手工制品。他看了这管针剂半晌,还是抵住侧腹、按下了注射剂的激发按钮。

  这不是麻醉药品。

  恰恰相反,这是经过复合调制的“开窍醒神丸”。能够大幅度提高神经兴奋度与敏感性——

  脱离身体的双腿似乎已经连着下身,既在腐烂、也在燃烧,还被活生生切碎分解为成千上万片——在“开窍醒神丸”的作用下,幻肢痛来得又快又急,甚至超过了分娩的痛苦等级。但在极度兴奋的神经系统作用下,方白鹿无法休克、无法昏厥。

  “……我操!操!操——”

  方白鹿猛地把右拳拳背堵进嘴里、死死咬住,将剩下的吼叫堵回去。再这么嚎叫,就不能清晰地发布语音指令了。

  说来好笑——现在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与痛苦,而这管丹剂两者都能提供:因为在接下来的计划里……痛楚也是能驱动苦因心剑的“内力”。

  他轻轻地细细吸气,缓缓吐出活到现在以来,所说过最轻柔的话语:现在光光是舌面与牙齿的碰撞,都会带来强烈且尖锐的刺痛。

  “指……令:“镜面……展开”。”

第190章 歌头(七)

  仿佛有风刮过:弥漫在城市中的尘埃云和灰烟泛起了水波似的扭曲;但皮肤上却没有新鲜的触感。

  围绕着巨木的树身,淡蓝光点和色块构成的薄雾朝四周散开——这些原本构建了阿铜虚假身躯的全息光线正在重新成型。

  随着全息发生器的再次运作,第二颗巨树从遍地的烟柱、楼群的残骸中拔地而起。那是种卡通化的生成:在“扑”的顽皮音效里,全息光线如同被注满气的气球般、膨胀成一颗由脑皮层组成的大树。

  这是光影的魔术。只是由于血液造成的空气湿度改变与市内大量全息发生器的损坏,另一颗西河少女变得边缘模糊,好似被黏稠的雾气缠绕;甚至有色块因为成像延迟,而拉伸出流水般的痕迹。

  这让方白鹿想起某些似是而非的神异故事:在夜半时穿过森林,月光照耀的浓雾中会映出另一个你——当然,在这类叙述中,目睹的第二个自我大多是妖邪假扮、用来喻指主人公的心魔。

  但这些用来止歇小儿夜啼的异闻,其中未尝没有点点现世中的道理。

  在最早的猜测里,方白鹿思忖西河少女将她自己做了三等切分——即根据佛洛依德心理学的超我、自我、与本我;苍阳子有关“伪仙”的说法则为其做了旁证。

  如今,这些散落的部分重新合而为一。那颗几要纵贯天地的巨木中,栖息的还是常人的思维——或者说,现在还是。但在拥有了超乎人类、乃至辅助脑与外识神不知多少倍规模的神经网络后……谁知道最终会化生出何等的意识?到那时,或许西河少女会拥有超绝的情感与认知;无论是感受还是情绪都超过人类的理解,在文明擢升的图谱里更进一步。

  就像猫狗、黑猩猩、或婴儿难以理解成人的某些复杂情绪一样。

  可在那之前,那些随着活性蛋白酶的分泌而无上限增长的神经元网络突触里;寄宿的还是一个凡人的魂与魄。和方白鹿一样的魂魄,只不过还要多上一些衰老。人类终究是由过往经历和体验所构建出的动物——只要西河少女还保持着自我意识,就依旧符合这条规律。

  也就是说,自己准备的计划们还派得上用场。

  方白鹿把视线挪回平板电脑,望向那个绘制成“万剑穿心”的图标。

  他要用这个来杀死西河少女。

  ……

  如果非要在最近波折四起、迷乱怪异的经历中选出一个最超出方白鹿理解的东西……他会选的不是西河少女、也不是观想机,而是“苦因心剑”。

  从表象上看,“苦因心剑”不过是个轻量级的程序——编写得甚至有些杂乱。慈悲刀对它的描述是:“这玩意的代码就是个屎堆。呸,几百年前的陈年老屎。”

  事实上他加了一句更愤懑的评论:“然后还起这种名字?毁佛谤佛,懂吗!”

  可“苦因心剑”所能做到的事,却远远超过方白鹿目前所见识过的神通法门——

  “它是某种开发工具,直接针对人类的‘湿件’来对思维进行再修改和再编写。”

  这是在经过繁复练习与琢磨后,方白鹿为它所下的定义。

  新时代中,人类的思想并没有笼罩那么多迷雾和面纱——方白鹿自己就能随口举出好几个能对三魂七魄进行删改的外识神产品线。只是这些产品系列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需要直接链接神经系统的生物芯片,作为硬件载体。也就是说,在大脑和计算机间必须存在一个“介质”。

  但“苦因心剑”不需要。

  它不需要通过控制内分泌和神经递质、来间接影响愉悦和悲愁带来的心理机制;不需要攻破生物芯片的层层防火墙、在其中写入数据;甚至都不需要有线或无线的神经电信号交互。

  “苦因心剑”能够交互的是某种更形而上的东西:人类意识中的共通之物。它切切实实地掌握了人心中的许多共通规律,是通过暗示和应激,直接运行在认知系统中的“程序”;从外部就能影响一个人本应封闭自洽的心理。

  对方白鹿而言,这几乎能称之为“玄学”了。

  就算是经过他与所挑选的那位“对手”进行的大量练习,也不过将将能激发苦因心剑中预存的几种功能。

  若是将苦因心剑看做是武术上的招法,此时方白鹿要施展的便是它的“第二式”:除去将那些引起人生中种种悲苦的“因”一个个剥夺……苦因心剑还能做到的是“给予”——“将剑主的心境、感受与情绪,投射到目标的认知结构上”。

  “起码它的帮助文档里是这么写的。”

  苦因心剑的用户手册繁杂且冗长、混杂着绝望情绪的留影与癫狂破碎的自述性文字;苦因心剑的开发者似乎处于精神分裂前的奇妙边野:感性和理性一齐挤压着他或她,几几将其逼至疯魔的边缘。

  是开发这种可怖程序所带来的副作用?亦或是正因为承受了这般的烦恼,才想要某种利器将它们通通斩去?

  方白鹿很难想象,究竟是谁开发了这个“工具”——他不愿意用“武器”这个词来形容“苦因心剑”与其能够实现的功能——虽然在命名上蕴含浓重的佛家色彩,但TA的所思所想定然与佛子们大相径庭。

  新马来西亚的市民们有许多种方式来缓解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的烦恼。“观赏”其他人的痛苦、以此来消除自己的那份,也是其中一种方法——甚至是极为高效的那种:数字空间的深处从来不缺少合理合法、烧录了凌虐与刑罚的录像。但苦因心剑“第二式”的运行机理则背道而驰:那是种强硬的宣泄,逼迫受剑的另一方理解、消化出剑者的感受;来自于第三方的、人造出的同理心。

  毕竟众生皆苦,却各不相同。

  方白鹿并不喜欢这一招;毕竟在他短暂却又漫长的过往生活中,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情感上的暴露狂。可只要还生活在人世中,能留给自己的选择很少。

  身下的血泊已停止了漫延,成了一滩倒映着绛紫灯焰与爆炸火光的宝石、悄悄地反射吉隆坡的末日华彩:霓虹灯火的明灭间,两根对称的巨木蔓生过城市的顶端;只是一颗拥有影子,而另一颗没有。

  但若是有人长久地盯着它们——最好是加装了改制过的人工泪腺,不需要眨眼也能为角膜和结膜保湿——就会发现,没有影子的那颗巨树时不时就会转过难以辨明的扭曲、或是色调上的变化。

  空气中回荡起某种隐约的梵唱:只不过太过模糊,倒像是神经性的耳鸣。

  那些“蜃景”级全息发生器接收着苦因心剑所生成的知觉暗示与它庞大的随机图库,通过视觉帧插入的形式影响西河少女。

  像是某种用于对待神灵的冗长仪式、一种连贯性的长时程序;“苦因心剑”已将链接建立完成:不同于面向阿塔拉时的共鸣处理,这次是由方白鹿对西河少女的单向通道。

  而那颗镜面生成的全息巨树上所出现的变化,正是一种转码——“苦因心剑”正把方白鹿的“情绪”、“感受”再编译,通过种种视觉或听觉上的暗示“同步”进西河少女的思维认知。

  “大概是这么回事吧……我又不是科学家,怎么知道到底是怎么个原理。”

  方白鹿打断乌七八糟的思绪,依住一根突兀伸出、弯成问号形状的钢筋:自己身处的握手楼正发出不祥的“嘎嘎”裂响。接着,他在身旁散落的水泥碎片里挑了一块。

  这块水泥损坏得恰到好处:一端狭长且弧度平缓、正好能用手抓牢;另一边则锋利尖锐,看起来就像是柄经过粗加工的土制匕首。

  “好累……好累。我想死……我想死,我想死。”

  方白鹿木然地说出这些话,但又如同念诵经文般诚恳。他此时诚心诚意地希望,自己正如所说般所想。

  但光是念叨几句话带来的自我暗示,定然是远远不够的。

  于是他直起身,伸开还没停止颤抖的手臂,把碎片的尖端对着右边大腿的断面、避开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