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第162章

作者:半麻

  或许死亡是可以接受的方案:不需要再爬起,不需要再把血肉化作金属,不需要再承受苦痛。

  就算是未竟的事业,那些未实现的心愿,未开口说过的话;也会由棺材中的那位方白鹿代为完成——

  他也算是我,不是吗?

  没有华丽的彩光,只有消失进无中的空泡:飞剑来回穿梭,将方白鹿们绞碎。

  ……

  所以,现在是要彻底死去了吗?

  ……

  可是……

  他不是我啊!

  ……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不想先于爱我的人死去,想象他们的悲伤已让我心碎。我也不要后于我爱的人死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剩自己的世界。

  我要活下去,我该活下去。因为这个宇宙有我才得以出现,而我无法知晓的一切,又怎么能算得上存在?当我长眠,万物将随之湮灭。

  这世上,有着可能性:我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曾经我没能做到的事,如何导致了现在的遗憾。而我现在没去回答的问题,是否又会在未来送给我苦难?

  我有着并不响亮的名字,也只度过了浑浊迷茫的人生。但若是有人要与我交换,我必不会应允:我拥有的、属于我的、构成我的,只有这存在本身了。

  而我想要更多。

  只要没有死去,只要依然停留在这里,那么我也拥有着可能性。或许……或许我会成为更好的人,或许我能原谅我自己,或许世上能有万一。

  可在我死后,我便再也不知道了。就算名字被人记起,就算记忆被怀揣在心里,就算有人为我流下泪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寰宇之间,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不是为了死去,而出现在这世上。当我被带进这个世界时,无人征得我的同意……

  但若是有人要将我驱逐出这里,我也不会只用啼哭作为武器。

  我……

  ……

  “我不同意”!

  数据之海中响起无声的、由数百个意识拷贝发出的齐齐咆哮。这泣血般的嘶嚎只是掀起了微不可见的涟漪,因为它太过渺小;喊叫的对象也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不像身外化身那般精确且柔和,能让每个复制出的魂魄都互不干扰——方白鹿所采用的复制神通,暴力而原始;就连复制的过程本身,都会伤害到三魂七魄。

  只有已经入魔,坚硬又顽固的癫狂魂魄;才能经得起这般的震动。

  粗暴且野蛮、最为简单不过的复制程序,由近千个方白鹿同时开启。接着,过半的方白鹿在剑锋中消失;但是他已经成功开始了——

  增殖。

  向四面八方、向上下左右、向着咫尺和天涯;方白鹿们朝着每一个能接触的节点跳跃、吞吃着一切的一切,将它们作为增殖的原料与素材。接着……

  他在复制自己、他在临摹自己、他在拓印自己、他在翻录自己、他在克隆自己、他在拷贝自己——在每个须臾的每个刹那间,每个弹指的每个瞬间里……

  方白鹿变得似是而非,变得混乱不堪,变得大相径庭。

  但是!

  更多,更多。更多!

  他咬下马里亚纳海沟中探测器的数据,在无光水流中生存过二十七年的方白鹿随之诞生。他只知道这里平均每升海水中的塑料微粒含量是47.51个,因为废弃塑料被降解后、就会沉积在——

  飞剑追了上来,将这位方白鹿斩去。

  他撕去大雷音寺里闪烁着金光的一角,在菩提树下已静思了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结跏趺坐。他身无覆盖,不避风雨,目不瞬动,心不恐怖,摒除一切,或限制呼吸,头脑发怵,如针刺骨——

  飞剑轻挥锋刃,这位方白鹿彻底涅槃。

  他抓住环地轨道中古卫星的电子触须,在近地轨道里飞行已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独自啜泣。他从未见过其他人类,也只了解自己的名姓。被禁锢在星辰之间,却只能看见方寸之地;但还好,他还知道自己是——

  飞剑翻飞旋动,方白鹿的名姓消失了。

  没有名字,只剩存在的数据体于浊水中漂流,将自己的记录覆盖上所接触的一切。它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但它知道自己要这么做,因为只要这么做了,就能——

  飞剑绽出寒光,没有名字的数据体归于无中。

  ……

  亿万个数据体诞生,亿万个数据体灭却。它们各自生存过的时日加在一处,已超过行星的生命周期。

  就算如此,它们仍然只是数字之海间的沧海一粟。

  他仍然活着,仍然存留。未有一瞬——未曾有一瞬,飞剑能够将所有的他消灭。

  因此他还存在着。

  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夹缝和裂隙里,从挤满生命的阴沟到空空荡荡的天国——

  它们繁殖,增殖,蕃息……

  ……

  不知由何时起,数据体的数量终于打破了僵持的生灭平衡,开始向上增长:

  结束了吗?

  无数个数据体询问着还在增多的彼此——那道紧随它们进入数据之海中的电子飞剑,似乎终于耗光劲力、消失了。

  然后,那个疑惑出现了:

  “我是谁?”

  一瞬间的静默。但接着,有数据体想起了属于彼此所有人的名姓,将那代表着他们的三个字互相传递。

  “那么……我现在是什么呢?”

  他们再一次向自己提出问题,随即又将其不屑地抛向脑后。

  “活着就好。”

  接着划过心间的,是这样的想法。

  他们怀揣希望,向彼此汇聚过去。

  ……

  女冠蹒跚着走在废墟之间,腰间绑着长索。在长索的另一端、是已变得零散破碎的义体尸骸;它已经不会再动弹了。

  每踏出一步,她都要在身后留下暗红色的脚印:

  为了带着他的尸体逃离那里,安本诺拉的身体已接近崩解。

  她不时抬起独臂,用虎口抹过两眼的眼角。而随着每一步的拖动,安本诺拉都要发出暴怒沙哑的低吼,像是垂死的母狼。

  ……

  滴,滴,滴。

  忽地,有节奏的细细尖鸣响起。

  这细鸣如此之微弱,几乎淹没在城市的噪底之下;但……

  安本诺拉定住了。

  她笨拙地在怀间翻找,手肘上的伤口像是一张张翻起的小嘴,每次活动都让安本诺拉的牙齿发出沉沉的搓摩声。

  或许是因为过于急促的动作,或许是因为伤处带来的剧痛,泥丸从她折断变形的指缝间飞了出去——

  砰。

  安本诺拉猛地向前方跌落,在泥丸落地前,接住了它。她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废墟里,身上是摔倒时刮出的血痕、砂砾和尘土又一次钻进了膝盖上未包扎的伤口。

  她并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翻转着泥丸、寻找着声响的来源:终于,她找到了。

  泥丸规律地震颤、湛蓝色的横格在表面一条条亮起,直到代表下行讯号的“震卦”、被完全填满——有魂魄入驻其中。

  安本诺拉愣愣地望着手中颤动不休的泥丸:之前缠绕在她身上的狂怒与绝望、似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她慌乱地想把它收进怀里,又想把五指攥紧、免得它落在地上……但手指却因急剧变化的心绪而抽搐,只能将它捧在手心。

  最终,安本诺拉只是咧开嘴、露出了颤抖的笑容。

  她虽然笑着,泪珠却汇成两道细流、冲开双颊上的尘灰和血迹,在肮脏的脸上画出白痕,滴上泥丸漆黑的表面。

  这次她没有拭去脸上的泪水,只是将泥丸贴住前额,喃喃地说:

  “活着……就好。”

  ……

  我从未奢望过永存,但也不再会放弃我自己了。只要还能呼吸,我就拥有希望。痛苦的记忆总能过去,迷茫的灵魂也会找到归处。生存不只是人类的本能,更是人类的选择。

  我很高兴能把一部分情感交给主角。我可以自豪地说,从此,他再也不只是个受我厌弃的孩子了。

第238章 五曰内乱(五)

  名为科满,没有姓氏的爪哇集团外勤部业务经理;正与他手下的三位秘书、一同呆在临时搭建的战地兽栏中。

  这里原本是马尼拉市民为了设立挖掘道场、而在矮屋地下拓出的空间——现在,则被爪哇集团临时征用。蒙蒙的酣紫淡光在战地兽栏里荧闪,十数条流过深紫色的神经管线捆扎到一处、结成链接单元;接在秘书们的脊背。

  酣紫,是爪哇集团的配色。

  爪哇集团的通用上行接口不在后颈处的“玄关一窍”、而是设立在脊柱第九节;这是为了满足外勤们作为巨兽宿主的需求。他们需要更大的活动性与空间,好同步接收现世与数字之海中的双重讯息,以让自己的心神不被巨兽吞噬。

  至少是……不那么容易地被吞吃。

  兽栏中满是化不开的铁腥——这股味道来自于不愿让出房屋、而不幸离世的吕宋人——与管线上绝缘材料的橡胶味;以及秘书们为了刺激感官,而放到脸前的嗅盐罐。

  氨气混合着尸体的味道令人闻之欲呕,在闷热潮湿甚至没有通风系统的地下更是能让人掩门而逃——但爪哇集团的诸位外勤则甘之如饴。不仅如此,秘书们还各自从屋主人的尸体上卸下一块肢体或器官,拿在眼前细细观察骨骼和内脏的破口、嘴中不住重复着对尸骸的描述。有人甚至还咬上一口,细细品尝——

  如果真的发生了神通战、那么几位秘书将作为“兽饵”,以引子的形式呼唤出巨兽的全力。此时现世给他们的刺激越深,开战后存活的可能性更大。

  外勤们一般配发有专用的感官刺激包,但对于远在吕宋的他们来说、就地取材也是一种专业性的表现。

  科满经理缓缓地在坑洞里踱着步,每个步子间都保持着毫厘不差的距离:不同于手下的三位秘书——此时此刻,经理正在回忆。他早已超越了初级的锚定手段,不需凭借化学品或是刺激、只用记忆就能维持清明。

  ……

  沐浴、火烧、入瓶:每个爪哇人在走进生命尾声时,所必经的三个流程——如果他们的魂魄还没有融入巨兽躯体里的话。

  科满经理自己,都没有见过多少能够得以善终的爪哇人。在他长大的小镇、以至入职爪哇集团时;每个人都告诉他:

  “只靠OCD,是孕育不出强悍的巨兽的。”

  “坏人总是说假话。说假话总是坏人。坏人。坏人。”

  “鸦”悄悄地将一丝狂躁的心绪透过下行网络,传进科满经理的识海里、以兹鼓励。科满经理则举起拳头,在后脑勺的左右侧各敲打了六下、心满意足地放下手。

  一个来自万隆的小孩,将胸中的怒兽喂养长大;并最终在雅加达、这爪哇集团的首府博取了一席之地——

  甚至,他所拥有的不过是最为孱弱的强迫性障碍(OCD)而已。如此的简历,让时任人力资源经理的兽主也不由得啧啧称奇;甚至愿意在后来将他收入内环之中,直接为祂效劳。

  “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饿了……”

  科满经理并不只是在散步。他正在带着“鸦”进食:不管是明古鲁、苏腊巴亚、占碑还是巨港……整个爪哇集团属地里、那些受心内焦火熏烤的灵魂们都被“梼杌”和“穷奇”预订完毕。

  只有走出去,才能让“鸦”成长——甚至有一天,它能匹敌那些……前辈。

  这也算是科满经理愿意出这趟外勤,所获得的主要福利:吕宋人的魂魄里,天生就带着“病”;那些因挤压在一处而腐烂、生出病变的三魂七魄,是巨兽们最可口的食粮。

  在南苏门答腊的兽窟里,根本寻找不到这样的美食。

  现实与数字空间重叠交织的视界里,科满经理抬起利爪、“鸦”则随之捞起一汪魂魄;将它们倒进尖锐的长喙里——被强行从神游状态中扯出的灵魂们,发出尖尖的惨叫声。

  “鸦”用锋利、如人般的三排大臼齿咀嚼完毕,将碎烂的食物通通咽下喉袋:

  “好吃,好吃。好吃吗?好吃,好吃。好吃的。”

  在科满经理的视界里,吕宋正处于上行链接状态的万千魂魄汇聚成一汪池水、明灭闪烁。舀去几勺,并不会影响他们的总量。

  像吕宋这样,市民多在家庭作坊里从事废品手工翻新和再加工的国度;大多数人都会在工作末尾、加入仪式性动作以示任务的完成——一套重复刻板的相互联系的动作,虽然不尽相同、却被视为导向同一个效果:获得幸运和吉兆,使疲倦的人们获得内心的安慰。

  许多人认为工作的结束动作是向妈祖林默娘祝祷,以获得庇佑。但实际上,这是强迫性障碍的一种体现;只是与信仰交相混淆,连事主自己都糊涂了。

  所以科满经理就算从未做过多么彻底的调研,也知道吕宋必定拥有了整个东南亚诸地里、最多的强迫症患者;再加上迎神将至,全民上行挖掘带来的高链接率……

  足以作为“鸦”进一步蜕化的苗床。

  所有人都以为,爪哇集团也是来争夺吉隆坡大灾害的可能成因的——但兽主的智慧远远凌驾众位庸人之上。祂知道,抢到目标的那方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就像微机道学研究会如果没有在吉隆坡大灾害里崩灭,它也会立刻成为东南亚企业们的围剿对象。

  打破脆弱平衡的那根羽毛,永远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