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第62章

作者:半麻

  新跟着她穿过废墟,用剑鞘扫开挡路的杂物。阿铜说起话来全无条理,让他难以领会:

  “……说得太乱了,听不懂。天官是什么?”

  阿铜停住脚步,转过身疑惑地抬起眉毛:

  “你到底从哪来的,没见过天官吗?天官就是……嗨,一下子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啊!有空带你看看吧。”

  她招了招手,示意新继续跟着走:

  “知道为什么大家叫我‘阿铜’吗?我以前喜欢捡那种老式电缆,拿去五金店里卖。老板总是都跟我说同一句话:‘光缆无铜,偷了无用’。久而久之……”

  阿铜絮絮叨叨着,拉着新挤进一个被水泥块挡得严严实实,只留下狭窄缝隙的大型集装箱。

  “我回家了!”阿铜拍拍手,大声呼喝。

  无人应答。

  新跟着挤进集装箱里:这里头没有灯,却泛着淡绿色的荧光,使人将将可以视物。那些光线来源于四面八方贴满的文字,稀奇古怪的广告语交叠与一处,将“小屋”照亮。

  这其中有些狭窄,却也整洁明亮。垃圾与杂物都整齐码放在房间里,围绕正中间陈旧的胶囊睡眠舱。某种庞大的物事占据了集装箱一半的空间,上头还盖着帆布。

  阿铜发觉了新的目光,有些骄傲地敲敲墙:

  “这些是我从别地方铲来的小广告,荧光漆还能亮个几百年呢。这么多加在一起跟普通灯的亮度差不多,还不花电费。”

  她步伐轻快地走到屋角掀开帆布,露出巨大的培养皿:

  “喏,跟我家里人打个招呼吧。这是我妈、这是我姐、这我爷爷……”

  培养皿里漂浮着几具身体,有的苍老、也有的正值壮年。他们全身赤裸、双眼紧闭,四肢僵硬地在维生液体中浮沉。就像是刚刚溺毙的尸体。

  新走上前,把手贴住培养皿。透明的培养皿舱壁上传来微微的震动与热度,说明培养皿都还处于运行状态,这些也都是活人:

  “你不是……无父无母吗?”

  阿铜爬进破破烂烂的睡眠舱,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似乎十分放松:

  “对啊!不是生物关系上的亲戚,这些是我‘捡’来的家人。他们也都是‘百家婴’,只是还没激活。”她嗤地发出一声笑,“喔,我忘了你不知道!‘百家婴’有些看着小有些长得老,但其实都才出生没几个月。很正常啦,社会需要各个年龄段的人嘛,所以企业把男女老少都有投放一些。”

  阿铜伸出手,朝培养皿中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指了指:“我妈就是前一段才被投放的,可能才离开‘胎海’两三个月吧?可惜没捡到年纪合适做我爸的百家婴,只好先让我妈保持单身了。”

  “而我呢,已经被投放三年啦。”她腼腆地拉开嘴做了个鬼脸,露出温馨的笑意。“嘿嘿。”

  “……这么说,其实只出生了三年吗?但是看起来已经和我差不多大了,从心智和认知能力上来看,至少是普通成年人的水平……”

  新在原地盘膝坐下,掀开雨帽。他扶着宝剑不发一语——就像在荒原中一样,新已习惯倾听。他看得出来,阿铜的谈兴正浓。

  “我们这种人没有大家嘴里的那种父母啦。我运气比较好,是社区出资给我激活的。醒来之后只要慢慢还贷给社区,再自己买‘点卡’,充‘生活时间’就好了。”

  她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培养皿,忽地叹了口气:

  “但是现在百家婴的投放不知道为什么被叫停了,也不能贷款激活了,我付不起钱。先让他们睡在这里吧,就是培养皿的使用费太贵了。本来我当垃圾佬养活自己还算够,但是加上这笔使用费就……可是又舍不得丢啊。”

  阿铜将手术服的袖摆拉到最上,纤细肩膀上闪烁着跳动的数字:

  “喏!这是我剩下的时间,还有一天半。要是生活时间用完了,神经信号会中断——就那种只有脸能动,身体跟死了一样。那样挣不了钱,会真的饿死。所以我说新哥,你还是把我身体卖了吧,我不想欠你人情债啊?这人情起码也得有个乙等吧——阿~欠~”

  她伸了个懒腰,抹去因哈欠而打出的泪水:

  “抱歉!犯困了。最近兴奋剂用得精光,本来一天只要睡四个小时的……买药的那家五金店这两天不知道咋回事,闭店了。赤脚郎中那又太贵,买不起呀。”

  新将宝剑放在一旁,在坚硬的地板上躺下。也许是人打哈欠会传染,又或是太过疲累,他忽地觉得四肢与心脏都分外沉重:

  “麻烦这么多,那为什么还要……‘捡’家人回来?”

  阿铜挑起眉,语气中满是疑窦:

  “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要有个‘家’啊。”她重重吐出这个字,甚至带点凶狠;“没‘家人’算的话什么家嘛。你怎么啥都不懂喔,新哥。”

  新没有回答。他确实不理解,也不懂得如何回应这种说法。只有遥远的话语从脑海深处飘来,带着隐隐的嘲弄:

  “人类只要能做到独善其身,就能免去绝大多数的烦恼……”

  在他看来,阿铜捡来这些其实并不相干的“家人”,就是完完全全的自找苦吃。还是没有任何意义与回报的那种——可能仅仅只是满足了某种奇怪的心理需求。

  新仰望着天花板上密布文字投出的光芒,忽地开口询问:

  “所以你跑去当什么天官?因为没钱?”

  阿铜又把手抚上光溜溜的头顶,似乎想起了之前的遭遇:

  “对啊!感觉也算是一条出路嘛,当上天官抛弃了凡躯,也就不用买百家婴的点卡才能生活咯。说不定还能赚到钱,把家里人都激活了呢。”

  新重新坐直身子,面对着阿铜:

  “可是你本来差点魂飞魄散了。你消失了,谁来给你‘家人’的培养皿交使用费?”

  “各有各的缘法,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没有我,他们早就报废了啊。”阿铜反问,语气坦然;“百家婴既不能魂魄移体更换躯壳,还都内嵌了点卡算筹,连马尼拉的人类养殖场都不收的。反正我是养不起了,七分靠打拼咯,试试我有没有福气。”

  “当然如果直接报废了可能对他们更好?不过人嘛,自私很正常吧。既然被我捡来当了家人,当作迁就我一下啦……”

  阿铜忽然倦意全无,抖擞着精神爬起身来:

  “啊啊!差点忘了,给你介绍一下!”

  她灵活地翻出睡眠舱,小心翼翼地推出屋角的一件物事:

  那是一块长长方方的金属,约有一人高,被擦得光滑铮亮。上方接近顶端贴着张模糊泛黄的贴纸——隐约可以看出那是位青年女性的照片,笑容中带着喜悦。新看出这是某种机械体:而它的两只胳膊无力地垂在一旁,似乎已经关机很久了。

  阿铜两臂拢住那板砖似的机械用力拥抱着,将脸贴在金属的外壳上:

  “看!这是阿嬷。她以前也是天官,可惜过气啦。没店铺想她赐福,也没信客,赚不到什么钱。”

  她闭上眼睛,语气低了下去:

  “阿嬷还在世的时候为我买过第一年点卡,只是最后没撑过‘天人五衰’。”

第94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一(八)

  “……本来想登上天门之后,就用阿嬷的身躯……”阿铜在坚硬的地面上扭转身子,把后脑枕在那坚硬的金属方块上。

  阿铜的声音愈发细弱,最终变成微张嘴中发出的尖细鼾声。

  她睡着了。

  新走上前,用未经改造的左手穿过阿铜的腋下,将她架了起来。

  “好轻。”他感觉手臂里揽着的仿佛只是一团破碎干枯的树枝,“恐怕还不到七十斤。”

  新猜测阿铜的骨密度肯定比常人来得低:从外表上看就是个普普通通、大约二八年华的少女,根本无法分辨她其实如此轻盈。他弯下腰,把阿铜托进还算柔软的睡眠舱。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转过身,左肩从手术服中透出隐约的光:“叁拾”。

  “那是阿铜剩下来的时间……应该是还有30小时。”

  新望着培养皿——那其中的男女老少无知无觉地浸泡在橙黄色的维生汤里,飘飘荡荡。新踌躇了片刻,低声冲着他们冒出一句:

  “幸会了。”

  随着集装箱中回响的人声,新扬起倒落在地的帆布,重新将培养皿遮了起来。

  “现在该怎么办?”

  这一世的新已经在大地上呼吸、生活、杀戮了十五年,可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的茫然。理智告诉他应该直截了当地迈出集装箱、离开贫民窟,继续寻人的旅途——阿铜真的能为他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吗?这不过是个连意识的存在可能都难以继续维系的“三岁小孩”……

  新在集装箱里来回踱步,最后还是重新盘膝坐了下来。

  睡眠舱旁摆着台巴掌大小的袖珍卜算机,做成圆滚滚的签筒形状。破破烂烂,也不知道阿铜是从哪捡来的。卜算机上支棱突出着一片铁签,该是阿铜上次卜算的结果:

  “大吉”。

  新将视线从那字样粗劣、连条签语也没有的铁签上转向睡梦中的阿铜。或许是因为今天的遭遇太过起伏,她的呼噜声甚至都带上了些许华丽的转音:

  “差点魂飞魄散,算得上‘大吉’吗?”

  一溜烟雾从呼吸器里冒出,在新的头顶笼成烟圈。他摇摇头,心底却明白这卜算的结果是对的——阿铜被他所救,绝处逢生,确实称得上是大吉。

  这种认知却无法让他喜悦:新和阿铜不一样,并不想“自寻烦恼”。

  新站起身,走上前摸索那曾是“天官”的金属长方体。如果这是与他所想类似的东西的话……

  啪!

  方块的表面清脆地打开了,就像是带着弹簧锁的壁橱一般:

  正中间是圆柱形的透明缸体,倒映着新的脸。周围则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导线,好似藤蔓盘绕着树桩。

  新把脸凑近——圆柱的底部荡漾着一汪黏液,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对这景象再熟悉不过:这是脑组织因缺氧而坏死后腐烂,变性液化所剩的残留。

  “这透明的缸子是用来存放大脑的。”

  无论这其中曾经作为谁的容身之所,他或她都已经逝去许久,只留下最后的星点痕迹。

  “天人五衰,所有追求长生者都无法逃脱的诅咒。其中种种,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新低低开口,轻声默念阿塔拉曾告诉自己的词语:

  “‘头上华萎’,大衰相之一。”

  “诸天众宝冠珠翠,彩色鲜明。福尽寿终之时,头上冠华,自然萎悴,是为大衰相也。”

  这句话同样也记载在那些行者的存储日志中——大脑神经元的寿命或许比人的其他自然器官来得长,但也有着自己的极限。

  这或许便是发生在阿铜口中的“阿嬷”身上的事:她的大脑最终老死在这透明的圆缸里了。如果她没有受到外界的暴力影响,只是自然消亡的话,在这具金属身体中至少存在了百余年。

  “但是躯体的机能没有问题……”

  传闻中,许多古早时代的人们对老式的魂魄移体十分抵触。那时做不到将三魂七魄像计算机中的文件那样“剪切”——将三魂七魄抽离大脑并传输——只能做到完完全全的“复制”。这导致魂魄移体后必须销毁原本的身体与大脑,不然将有两个相同的意识存在。

  而这在旧时的法律里无疑并不受到认可,只有其中一个可以享有作为“人”的权利。同时又他们面临着某种思辨上的疑难:魂魄移体后的个体只是数字或是其他形式的“拷贝”,真正“活过经历过”的那个自己已经消失——随着注定老朽的肉身被一同销毁了。

  所以既想追求长久生命,又不想失去最“原本”自己的人们退而求其次:他们选择将大脑从身体中取出存放在机器里,用一种更为保守的形式越过衰老肉体的局限。

  就比如这具天官的身体……

  这些旧日的些许历史已经不为人知,只在像新与阿塔拉这样的口口相传中,以传说的形式留有只鳞片爪。

  新转开眼睛,将手指沿着线路移动,试图追索导线延伸的轨迹。那些导线就像是刻意制出的莫比乌斯带,又像是过度繁杂的毛线团,根本找不到起点与终点。

  这些导线甚至都没有与圆柱缸体链接在一起,材质也让新无从分辨:但他明白,这具天官的躯壳正在毫无阻碍地运作。

  他放下手,心中的明悟更深——这是来自于旧时代的机器,不需要多余的调试与操作。

  “如果要将阿铜的大脑转移到这具躯体里,我一个人或许就做得到……只要有趁手的开颅工具。”

  新狠狠吐出一口烟雾:这个结论就像那些导线一样,带给了他更多的烦恼与纠结。

  ……

  阿铜肩膀上的数字从“叁拾”跳到“廿捌”时,她终于从睡梦中醒转过来。新坐在地上怀抱着宝剑,望着小憩了两个小时的女孩:

  “你买生活时间点卡,要花多少……钱?还有这个培养皿的使用费。”

  他生硬地吐出这个有些陌生的词,带着磕巴。

  “反正我要找阿塔拉的话,也会需要钱的吧。”

  新更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剑。只要宝剑还伴随着自己,就肯定能弄到金钱——

  阿铜甩了甩脑袋,眯起眼睛。从那视线中,新看到了某种锋利夹杂柔软的东西:

  “新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没必要。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她转开脸,声音里带有睡眠也抹不去的疲倦;“那些要花的钱确实是很麻烦的问题……但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或者说,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这一个瞬间,新对她有了莫名的理解:对于作为无根之人的阿铜,她身上那些每时每刻都要承担的重压反而成为了这个百家婴与现实的某种锚点。

  她也不想把那种尖利的痛苦负担转嫁到新的身上。

  他感到语塞,只好转过头,避开阿铜的视线。

  阿铜没等新的回答,急促地继续说了下去:

  “你是来吉隆坡找人、或者找什么东西的,而且要找的就在富人区。”阿铜不是询问,而是陈述;“我看得出来。”

  新等待她的下文:自己从没有隐藏过意图,而阿铜又是个很机灵的女孩,看出这些再正常不过了。

  “现在的我帮不到你,但是成为天官之后的阿铜或许可以。”

  “之前的……投资提议依然有效,新哥。能帮我成为天官吗?”

第95章 赛博时代爱情故事·其一(完)

  新与阿铜挤出集装箱,刚好迎上城市在夜晚结束后下起的豪雨。阿铜没有换去已满是污浊、不合身的手术服,就这么沐浴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