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剑仙铁雨 第92章

作者:半麻

  “所以……你其实是未来的安本诺拉吧?”

  没有原本想象中的暴怒,他为自己话语中的冷静感到有些惊讶。

  “啊!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吧?不过严格来说,还是猜错啦。”

  寿娘的一双眼睛笑得眯起,葱翠色的眸子都望不见了。方白鹿还从没有在现实中的安本诺拉脸上,见过这种神情。

  “来,老家伙;姐姐跟你谈谈正事。”

  她嘻嘻笑着,将掌心撑在脸侧、手肘则架住了大腿。幽潭般的双眼中却透露着复杂的情感:其中并不是纯然的喜悦,还带着些许悲怆与苦涩。

  “不过关于现实中的“我”……唔,关于安本诺拉的事我可不会说喔。没有秘密的人就没有魅力,这话你教给我的啊?哈哈!

  寿娘拇指翘起、食指前伸,朝方白鹿比出射击的动作——这似乎是为了表现某种俏皮,但却只透出一股傻气。

  方白鹿只觉得有股说不出的违和:他很难将这话痨般的样子,与现实中冷酷凶恶的练气士联系在一块。

  “这家伙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拜你所赐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寿娘用手背挡着嘴,但却无法完全遮住翘起的嘴角:

  “好了,调情到这就差不多啦。说正事吧。”

  她拍了拍双颊,伸展开身子。

  方白鹿发现她身上似乎并没有经过改造——至少右臂并不是那根莹润如玉、却无坚不摧的“道果”。

  “首先,我不是来自字面意义上的‘未来’……怎么会有人真能回到过去呢?你当我是机器猫嘛。你难道不知道‘熵增’之类的玩意儿?”

  方白鹿没有回答:他在等待一个解释。这些时日的所见令他清楚地明白,一定有人能预测到以后发生的一切。

  寿娘挠了挠头,努起嘴巴:

  “怎么跟你举例好呢?唔……这样吧,咱们一起看点小视频。”

  电视柜中有台DVD播放机,一叠叠光盘盒堆成了小山——就算放在方白鹿冬眠前,这也是基本被淘汰的家电了。

  滴!

  老式的液晶屏幕上,播放起了短促激烈的打斗画面:倒在地上的义体射出食指,嵌进了黑袍练气士后颈上的灵窍。

  这正是刚刚自己制服安本诺拉的回放——那时全遮面罩被二妮打落,掉在了地上。

  “哇哦!不得了嘛,你又把‘我’……不对,是把安本诺拉揍倒了嘛?”寿娘促狭地用手肘顶了顶方白鹿的腿,带着调侃;“你的花花肠子老是那么多,我从来斗不过你。”

  方白鹿皱了皱眉,感到有些奇怪:如果不是寿娘,自己根本不会和安本诺拉发生那么多次冲突。

  “打个比方:现实,就好像是一部不能调整进度条的电影。什么都拍好了,可是你只能让它慢慢播放,明白吗?”

  寿娘拿着遥控器晃了晃,朝方白鹿挑了下眉毛:

  “但总有人想快进,想抢先看看后面会发生了什么……一点也不奇怪,谁不想呢?”

  她指了指那高高堆起的光盘盒:

  “所以有些聪明蛋,就从信息之海里搞到已经放出来的剧情啦、人物啦、布景啦、道具啦这些玩意,把它们拿到机器里运算——然后,拍出来一些‘推测’版本的电影出来。这样,不就可以快进看到后面的剧情了吗?”

  “这种人类对未来的臆测,我们就叫它‘拷贝’好了。”

  “一开始呢,那些‘拷贝’都乱七八糟,发展也牛唇不对马嘴。但后来根据还在播出的新剧情慢慢修改,慢慢对照;不停地重新运算、重新翻拍……”

  “终于有几台机器,拍出来了最贴近‘导演剪辑版’——哈,指的就是现实啦——的一些版本。通过这些‘拷贝’,人们可以看到和‘导演剪辑版’八九不离十的剧情。”

  方白鹿闭上眼,把手扶住额头。这小房间中有着令人舒适的温度,他却无来由地感到浑身发冷:

  “……那么未来能被改变吗?”

  与事情的来龙去脉相比,这才是他更为关心的问题。

  寿娘用力拍动方白鹿的大腿,耸了耸肩:

  “哎呀!放松点!有什么区别嘛。你在观想机里能看到的未来,全都是人类自己偷偷拍的‘盗版’……所以,谁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呢?”

  “没有正面回答吗?”

  方白鹿看着寿娘别在脑后的短发——白得令人发寒的后颈处,灵窍遍布缺口与破损,不知用了多久。

  “如果是这么一回事的话……”

  他整理着自己的语句,小心翼翼地提出猜测:

  “所以,你不是来自现实的未来……而是来自其中一个‘盗版’的未来。对吗?”

  寿娘打了个响指,回答得斩钉截铁:

  “聪明喔,方老板!没错,我来自一个偏差得很大的‘拷贝’。”

  方白鹿用门牙磨了磨下唇,挑选着合适的词句:

  “那现在的你是个……AI吗?还是什么类似的存在?”

  ……

  寿娘转过身,两手搭住了方白鹿的膝头。

  “我们现在看起来正在问答和交流,其实只是一种假象罢了——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存在。”

  她仰起脑袋,眼睛却躲开了方白鹿的视线:

  “我从另一份更准确的‘拷贝’里看见了这次相会……也知道你所有的疑问。”

  “我也希望自己是个AI,还能以某种形式陪在你的身边。可我已经只是一段预先录好的感官讯号、一些已写好的问题答案,按照顺序精心排列——来自现实中的数十年前、或许是百余年前的运算结果?我也不知道。”

  方白鹿对寿娘的自我描述似懂非懂。但那股哀愁与痛苦,却已经要从话语中溢了出来,几欲将他吞没。

  他被这份悲哀所感染,逃避般地更换了话题:

  “你来自的那个世界……那份‘拷贝’呢?”

  寿娘之前的欢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阖上双眼,摇了摇头:

  “应该已经销毁了吧。毕竟那份‘拷贝’,已经偏离现实太远了。但是发现了真相后……我们找到办法‘斩’出了一点东西,送到现实里来。”

  “当然,花了点工夫:二妮将金身涅槃、进入了寂灭;戴眼镜的小屁孩耗光了算力,无法再次轮回转世;解守真和天魔也把并购来的公司都注销掉了……还有好多你还没认识的人,说出来可能会破坏你们之间的缘分——他们让我先不要告诉你。”

  “我们其实从没真正存在过,所以牺牲的一切也不值一提——但感情和回忆绝不是虚假的,也不会褪色。”

  寿娘握住方白鹿的手,自然而然。

  触感普普通通:手指微凉,掌心却是温热;指甲刮得他有些发痒。不是义肢,这就是平平无奇的人手。

  “大家都很想念你啊。”

  “但是你太……太自我了。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呢?明明嘴上说着要沟通,要交流……又非要我行我素。”

  方白鹿感到手背上的温热与潮湿。他看着那几滴滚动的水珠,不知如何回答。

  “这次我不会让你死了。现实里的安本诺拉会照顾好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来……你告诉过我的,两个人永远比一个人更强大。”

  “‘西河少女’就要苏醒了。这次,让我来杀了她吧。”

第137章 斗室中的堂吉诃德(二)

  方白鹿低下头,发现她的发丛中有几根已彻底泛了白:那些发丝像是得了赤霉病的干枯麦穗尖。

  很奇妙——这与她原生发色那相近的光泽明明难以分辨,可他却一眼察觉出来了。

  “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会长七根。”

  人生中的许多困境都与此类似:试图解决小小的麻烦,却不知怎地却引来了更坏的厄运。

  寿娘一路行到现在,肯定经历许多他不曾想象过的痛楚。

  “在她的拷贝里,我们又是怎么相遇的呢?”

  现实中,安本诺拉从出现时便已是“外门道士”——那时前任店主还在世,方白鹿也仅仅在五金店里安稳地度过光阴、不需要独自面对生活中的种种苦恼。

  在寿娘的世界里……一切的轨迹必定并不相同吧:毕竟并没有另一个“寿娘”,来指引她走上修行之路。可她与方白鹿最终还是在拷贝中成为了伙伴,在战斗的道路上迈向了结局。

  方白鹿没有在这问题上纠结太久:自己或许是因为“寿娘”的推动,才和安本诺拉相识;但“寿娘”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相逢。

  “或许这也是天命的一种。运算中的结果,却成为了我们现实里的缘分。”

  方白鹿把掌心盖上另一边的手背。不知怎地,他不想把那逐渐冰凉下去的水珠抹掉:

  但是……

  直觉告诉自己,寿娘所追索的目标和他并非一致:

  方白鹿见过不顾花费、倾尽所有也要买到心仪商品的客人……他们的面孔上,都挂着寿娘刚刚那般的痴然神情。

  如果寿娘所说都是真的,那么已无一物可失去的她,自然也不会在乎现实中方白鹿周围人的生与死——

  她只想,也只要方白鹿能够活下去罢了。

  方白鹿想起观想中所见到的、孑然一身的“店老板”:难道那就是受到寿娘影响后的未来吗?

  就算眼前的寿娘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但方白鹿了解现实中的安本诺拉:

  她一直是个为了目标不顾一切的人。如果寿娘并非如此,又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

  “喔,喔!”

  寿娘猛地抬起头,将前额的碎发带得一甩:

  “哇!出现了,方老板的名表情!”

  她眼圈泛着红,却扮起鬼脸、吐出的舌中满是挪揄的意味:

  “看上去在发呆,其实在运动满肚子的坏水啊!是不是在琢磨怎么对付我?”

  方白鹿被这连珠炮似的嘲讽吓了一跳:

  “哈?!我不就是感慨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吗!你够了啊。”

  “这家伙真的很了解我啊……她一直在不停地打断我的思考,再抛出一鳞半爪的信息来引导话题——妈的,这样下去怎么敲情报出来?”

  方白鹿心里明白:

  现在他们看似在满是温情地交流,可其实两人所追求的结果却截然不同。甚至依旧称为正在博弈的对手也并不为过。

  此时的方白鹿虽然未必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周遭亲朋的生存……但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抵御可能降临在身边人上的灾祸。

  而寿娘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她会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和安本诺拉,作为挡在方白鹿与死亡之间的人肉沙袋。

  这两者间,真的有回旋的余地吗?

  明明是彼此互相关心、能够互相理解,甚至愿意互相做出牺牲的朋友;却无法真正地达成共识。或许,这也是横亘在人类与人类之间,那不可逾越天堑的一种吧。

  此时的勾心斗角,依旧是之前交锋的延续:寿娘正选择性地向自己透漏情报与信息,以便达成她的目标。

  太棘手了,这简直令方白鹿焦头烂额。在他看来,所有问题都肯定会有一个最优解才是:

  “如果牺牲掉现实中的‘安本诺拉’与其他人,就能换取我生命存续的话……寿娘丝毫不会犹豫。不,她还会做得更绝。”

  甚至……

  他筛选着问题,以试图印证自己的想法:

  “你之前……是真的想让安本诺拉把我的脑子取出来,装进培养皿里吧。”

  方白鹿想起石油塔顶的倾盆暴雨、如刀刮般的狂风,还有那个要割下他脑袋的练气士。

  寿娘无辜地眨着眼,向两边一摊手:

  “哎,哎!我招,我招。我本来好不容易做好准备,确实是想让安本诺拉直接把你的脑组织保存起来、等事都忙完之后再为你重塑肉身的……谁知道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更强——等等,你先别生气!”

  她把修长的手指绕着光滑的脖颈转了一圈,神气地挺起胸膛、拍了拍锁骨:

  “小子,看到这又嫩又滑、吹弹可破的肌肤了么?在我的那个‘拷贝’里,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啊:我还没反应过来,头就被你一剑剁下来了。所以我是想先下手为强,知道了吗?你太能闹腾了,我可不想再看一遍同样的剧情了。”

  哈?“我”也这么做了?他妈的,大家都是疯子啊……

  方白鹿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就如此癫狂,又或许自己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改变。

  他竟莫名能理解寿娘的所思所想:如果不是足够偏执,又怎么继续在泥潭般的命运里跋涉下去?

  “啧,我还会做出这么变态的事?算了算了,就当做只是‘前世’里把人禁足起来吧。……哎?等等!”

  虽然寿娘将刚刚那段对话开玩笑般地揭过,但他还是发现了其中的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