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吃亿点
元日连忙走上前去扶住她,让她坐在素舆上,还给她披了一层带绒毛的斗篷。
“没、没那么娇贵。”
荣筝现在说一句话都要喘,她嗓子沙哑,语气却温和,拍拍元日搭在她肩膀的手。
“小元日,推我出去吧,小陶在外面该等急了。”
元日还不明白,荣筝怎么突然提起了仙人。
等他推着素舆来到院子里,他发现,仙人竟然真的站在院中。
落在院子里的雨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像被阳光烘干过似的,微微干燥。
满地的五彩风筝,如同恣意盛开的花。
陶眠就站在这一地斑斓之中,两只手分开,一上一下,提溜着一串长长的蜈蚣风筝。
有多长呢,就算陶眠把它举过头顶,尾巴也能拖到院子外面。
“元日,小花,还磨蹭什么呢,”他还催促两个年轻人,“走,放风筝去。”
关于放风筝这件事,陶眠在脑海中,构想过许多许多次。
什么天气,什么时辰,在哪个山坡,带什么风筝……他无数次地想象,不愿有任何纰漏。
他不想给徒弟留下任何遗憾。
他们来到陶眠早就选好的山坡,迎风,空旷,只有矮矮的灌木和无边的花。
陶眠只顾牵着长长的蜈蚣风筝,走在最前,时不时回头与徒弟和少年说笑。
荣筝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着笑意,怀里是一只纸糊的燕子风筝。
推着素舆的是元日,他背了个大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各色的风筝。
他们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陶眠说了句“就这里”,让元日也停下。
元日四下张望着,又转头看看背篓里冒出来的风筝尖儿。
“陶师父,这么多风筝,要如何放呢?”
陶眠让他别急。
“山人自有妙计,等着看吧!”
他从怀里取出一沓纸,又从袖子中顺出来一柄匕首,三两下剪裁,平平无奇的纸,就变成了灵动的纸人。
小纸人一个接着一个,摇摇晃晃地从陶眠的掌心和手臂站起来。距离地面还有相当一段高度,它们当中胆子大的,直接一跃而下。胆子不够大的,就拉着彼此的胳膊,叠成纸人梯,从上面滑下来。
元日惊奇地望着这些小小纸人。他离开山久了,倒忘记这里是如何神奇的一方土地,长生的仙人、白发童颜的徒弟、会说悄悄话和窃笑的老桃树、喝一口就叫人醉梦周公的神仙泉。
这是离世俗很远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不能用世间的道理去解释。
陶眠嫌小纸人动作慢,他蹲下身子,手掌贴上大地,让它们直接从掌心蹦跳着离开。
不用仙人吩咐,它们就自觉地找那些缠着风筝线的线轮。
偶尔还有两个小纸人为了争抢一个,打了起来。陶眠就走过去,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把它们拈开。
“不要打架,人人都有。”
终于,每个小纸人都有自己的风筝。它们握着巨大得超过身体数倍的线轮,齐齐扭头,等待着陶眠发号施令。
陶眠也理好了蜈蚣风筝。他的脚步不停地向后走,走了很长的一段,才停下。
这时仙人离荣筝元日二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陶眠不是个放风筝的熟手,他知道以他的技巧,这蜈蚣风筝绝对飞不起来。
所以他就用了点小心思。
此时恰好一阵东风来,陶眠借着这股东风,将灵力灌注到风筝的长线之上。
那些小纸人有样学样,模仿陶眠,也把灵力注入。
白色的灵力,在日光下并不明显,却也让粗糙的线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那千百条线,折射着熠熠光华。
陶眠见纸人和风筝就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摆好姿势,用力地拉紧手中的线。
“起——”
随着仙人一声令下,所有的风筝登时乘风而上!
元日不由得发出惊叹。
那些各式各样的风筝,成百上千,数不清有多少了,高高地飘扬在空中。鹅黄的燕、釉红的鹰、松绿的蝶……它们的颜色五花八门,着色大胆,都说不好做风筝的人到底是没有审美,还是对上色有自己的另类想法。
有些风筝的翅膀是不对称的,还有些大小眼。
总而言之,满天飞着的,都是这些奇形怪状五彩缤纷的怪东西。
数量足够多,叫人看花了眼,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
但看风筝的人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因为她知道每一个风筝,都是真挚的心意。
在一众风筝的众星拱月之下,最醒目的,还要数那条威风的蜈蚣。
第284章 风落
那条蜈蚣风筝,元日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才能说出那种震撼。
它的主体是黄颜色,荣筝最喜欢穿这种颜色的衣裙。除了鹅黄,还有蓝和红两种颜色搭配穿插。
一节接着一节,如同连绵的山峦,跌宕的海波,在风中起伏。
元日惊讶得微微张嘴,不管这风筝是谁做的,都足见其中的巧思和工夫。
他的视线不禁移向远处的陶眠,在放风筝的途中,仙人离他们又远了些。
“这是小陶自己做的风筝。”
仿佛看穿了元日心中的困惑,荣筝轻轻地说道。
“每一个,都是他亲手做的。”
“没想到……仙人竟然做了这么多。”
荣筝微微笑起来。
“我说我在梦中,梦见了一个蜈蚣风筝。他把这事记在心里,始终没忘。那些燕子啊、蝴蝶啊……还有那只特别像鸡的鹰,都是他之前做的失败品。仗着艺高人胆大,他倒是把它们全都放上了天。”
她用打趣和调侃的语气说着话,声音微微气喘,偶尔要歇一歇才能继续。
但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元日,你长大了。我记得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蹲在路边,两手抱着一个残缺的果子啃。
那果子,应该是山中的猴,或者别的兽咬剩下的,太青涩,酸得倒牙。连野兽都不吃得果子,你却当成什么宝贝似的,还怕我抢。
我那一刻动了恻隐之心,这我不否认。但我有、更多的私心。
我想让你代替我,继续陪着小陶。”
荣筝把手从斗篷里面伸出来,手掌向上,托举着被光笼罩的长风筝。
“知道自己的寿限,并不是一件坏事。这世间,有人依依眷恋,有人急着诀别。我知道自己体内的毒,曾经也不想理睬。我知道每朵花都要凋谢,我只是花期短了些,但我接受。
直到我遇见了他。
生病的滋味很难熬,治病又是另外一重折磨。我苟延残喘,只为在世间多拖延几日。过去的荣筝会说什么呢,她会说,永别了,人世,下次本姑娘不来了。
现在的她,唯有祈求,让我再走得慢一点,让我再看他一眼。”
荣筝微微抬头,望着泪眼婆娑的元日,轻拍他扶在素舆上的手。
“你能高中状元,那是很好很好的事。元日,我要向你道一声恭喜。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小陶能有你作陪,再过个几十年不孤单的日子,我也向他道一声恭喜。
我能了却前缘,于桃花山度过余生,在一个烂漫春日离开,最后向我自己,道一声恭喜。”
荣筝的听力尚可。她隐约听见,山外有敲锣打鼓的声音。
“谁家的新娘子要嫁人了?看来,确实是个好日子。也……恭喜她。”
荣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缓,吐字也变得含糊吃力。元日的手搭在她的肩膀,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在迅速变弱。
荣筝的眼睛开始模糊。隐约间,她看见陶眠向她跑来的身影。
蜈蚣风筝在天际高高飘扬,也奔向了有她的方向。
“我并不是……喜欢蜈蚣的样子。只是蜈蚣很长,有很多、很多的足。
所有的风筝都会降落。如果可以,我希望它降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样,我就能……”
我就能,和我所牵挂的人们,一一道别。
荣筝的头缓缓垂下,仿佛陷入了又一场梦境。
一场永远不会苏醒的梦。
元日睁大泪眼,看见了站在十几步之外的陶眠。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不确定要去确认,又好像之前他无数次呼唤过的一样。
“小花?”
这次,没有人会回应他了。
长长的蜈蚣风筝失去灵力的牵引,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慢慢地飘回大地。
小纸人失去灵力的支撑,也纷纷倒下,那些造型奇异的风筝,都失去了方向。
所有的风筝,降落于此。
第285章 一生的圆满
元日很久之后还能回忆起陶眠那天的模样。
风筝的线轮自他手中脱落,坠地,溅起几片草叶。
他朝着素舆的方向,原本在奔跑的脚步,渐渐放缓。
仿佛怕惊扰了徒弟的梦。
等他走到荣筝身边时,元日已经泣不成声。
太悲伤了,所有的言语和情绪噎在喉咙里。他只是望着陶眠,徒劳地张了张嘴。
陶眠在素舆前面缓缓地半蹲下来,他一只手向上,轻轻托住荣筝的脸。
“小花。”
这是他最后一声呼唤荣筝的名字。
……
埋葬弟子这种事,陶眠做起来得心应手。
再说,该准备的,早在多年前就准备好了。
只是在心中无数次地彩排,直到死亡真正降临在这方舞台。
陶眠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沉静。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忙着徒弟的事情。有时在擦拭墓碑,有时在荣筝的墓前换几束新鲜的花。
他变得寡言少语,偶尔久久伫立在某处,眼神放空,不知思绪飘到了何方。
在这种时候,元日是不敢靠近他的。
他怕一不小心就跌入了深潭。
因为要帮忙安葬荣筝,所以元日向京城上书,耽搁了几日。
其实不止是为了荣筝,也是怕陶眠一个人想不开。
他答应了荣筝,要照顾陶眠,直到他死去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