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吃亿点
陶眠心里这样打算,兴致一起,翻身踩上木屐就回房,奋笔疾书写下两封请柬,让薛瀚阿九来桃花山一聚。
蓝尾巴的传信鸟在天际翱翔,远去又飞回,只带回来一个人的信。
是阿九的。
阿九说近日玄机楼生意繁忙,来找她做武器的贵客不少。她抽不开身,但答应陶眠,这个月内必会抽出两天,到桃花山找陶眠叙旧。
送往薛府的信却始终没有回音,这和薛掌柜以往的做派不符。
陶眠和薛瀚的相处方式就是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陶眠看似是个山里蹲,其实惹出来的麻烦真不少。薛掌柜少不了每五年收拾一回烂摊子。
虽烦,但收。
要是哪天陶眠不来麻烦他,他不会以为这人终于成熟懂事。相反,他可能在想,人是不是死在山上了。
现在薛掌柜杳无音讯,已有很长时间。
陶眠记得在他帮六船找水生天的时候,薛掌柜就不见了。
现在五弟子六弟子全都埋在土里呢,薛掌柜的事情还是没办法。
……薛掌柜该不会是死了吧?
陶眠忍不住这样关心道。
后来阿九百忙之中来桃花山,偷得几日清闲。
仙人热情款待老友,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菜。
阿九微笑感谢,但一口没吃,只啃了两块山下买来的烧饼。
每回陶眠劝他吃菜,她就劝陶眠喝酒。
她对陶眠的酒量很有谱,喝醉了,就不叫她吃菜了。
他们就在桃花下的石桌对酌。陶眠醉倒在桌案,食指搭在白玉杯的边沿,把杯子按倒,在石面上骨碌碌地滚。
阿九眼含和暖笑意,看他在醉酒后,说话慢慢,动作也缓缓。
陶眠醉后喜欢拉着人说话,不听也得听。
本就是个碎嘴子仙人,待喝醉后,一张嘴更是没个遮拦。
他与阿九说了许多以前的事,关于她,关于薛掌柜。
弟子们谈得很少,这有些出乎阿九的意料。
不过想想,陶眠的弟子,连默念一遍名字,都会叫人心碎,遑论聊起他们的曾经。
陶眠说了一圈,又绕回薛掌柜。
他问阿九,怎么最近总是见不到薛瀚的人,是不是背着他偷偷死掉。
阿九给他披了一层外衫。四月的风终究是寒的,怕吹伤了。
她耐心地回答陶眠,这已经是她第五遍回应了。
“陶郎,薛瀚他出远门了,会回来的。”
“出远门……”陶眠嗫嚅着,重复阿九的话,看来是真醉了。
他把两只胳膊团在一起,脸埋进去。
“是多远的门……这都有好……好些天了。”
仙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蚊子嗡嗡似的。阿九知道他醉得犯困,也就没应他的话。
反正不管应什么都是徒劳,他要是不睡觉,还得把同样的问题再揪出来问。
人睡着了,阿九把杯中残酒饮罢,将桌上的羹碟茶碗清理收走,再给陶眠把外衫掖好,便悄然无声地离开桃花山。
山里的风静静拂过仙人散在地上的衣摆。
薛掌柜的下落成了谜,陶眠问过那些铺子里的当家掌柜,得到的回答,也都是不清楚。
这倒也符合薛瀚的性格,他从不轻信于人。私人的行踪总是保密的;定期巡视他名下,还有陶眠名下的家业;受他人邀请,去几个不得不去的应酬……除了这些必须露脸的场合,其他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掌柜们安慰陶眠,让他不必过于担忧。
毕竟二掌柜看起来要比大掌柜靠谱多了,大掌柜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别出馊主意。
薛瀚下落不明,这事在仙人心里系了个扣子,很长时间都解不开。
说回元日。
元日在第一次被贬后,不到三个月,就被重新调回京城,还升了官。
他给陶眠写信时提到这件事,语气淡淡,言简意赅地提了一嘴,更多的文字用在聊他的爱子元行迟。
元日三十岁那年迎来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和同僚相比要晚得多,又是独子,对这孩子有着多一分的疼爱。
夏晚烟身子骨弱,当年生下元行迟差点耗掉她半条命。
守在房间外彻夜难眠、担忧得连坐立都难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元日不舍得再拿妻子的性命冒险,于是元行迟成了他唯一的孩子。
元行迟很懂事,又聪慧。陶眠说他是元日翻版,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比起他爹小时候营养不良的孱弱样子,元行迟要茁壮得多。元日每天下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树上或者屋顶,把儿子抓下来。
说起这些琐事,元日总是不吝惜笔墨,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他对元行迟慈爱的心。
他如此珍视他,把他视为世间一切可怜可爱的集合。
陶眠读着那一封封信,里面写着的是他们父子之间相处的趣事,每每都要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妻子和孩子的存在,让元日感到慰藉。
元日在回京后,过了两年的安生日子,又一次被贬。
被贬的缘由他没有与陶眠细说,只点出“诽谤朝廷”几个字。以元日这种清廉克己的做派,估计又是因为朝堂内部的党争。
陶眠不懂这些争斗,元日也不与他多谈,只是说这次被贬的地方不错,山茶花很美。
他简单的一句,勾起了陶眠的心思。于是仙人也在山中,择地种了一小片白山茶。
这次被贬的时间有一年,朝堂又起了变化,元日又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京城,再次升官。
不过好景不长,再过一年半,元日又被贬。
这次他说新家门口的荷花很不错。
陶眠看见了信,又种了一小片粉荷。
半年后,元日接到旨意,再叫他回京。这次他都不想和陶眠在信中啰嗦,只是简单的“归京”二字。
然后又是贬谪、回京、升官、贬谪……
几度循环。
只是读着信,陶眠都无力吐槽。
更何况是亲历这些起起伏伏的元大人。
往好了想,每次被贬之后就能升。乐观点,说不定日后真的能“贬”出个宰相来。
陶眠在心中把这话挂上,元日还回一句——陶师父说得对。
在元日第七次被贬出京城的时候,他的发妻晚烟,身子撑不住了。
元日很久没来信,陶眠放心不下,动身前去探望他们一家。
等他到元家的时候,一大一小父子俩,坐在门槛发呆。
偌大个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了。
第292章 一块难吃的馍
元行迟长大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差一脚就能跨过那道门槛,步入人生的下一阶段。
只是这门槛太高,往往伴随着意外、离别、绝境、死亡……一切负面的词藻。
他大抵是头一遭面对生死这件事。没有死,就不会衬托生,生就是被呼吸着的空气,总要等人感到窒息时,方能意识到它的珍贵。
他的两腿并在一起,手搭在膝盖上,呆呆地望着前面一棵枯萎的树。
那是什么树呢,他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人在被超出自身认知的事情打击的第一时间,不是悲伤难过,而是茫然,和无助。
疼爱他的娘亲走了,闭上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睡去还能再醒,死去就是永远地睡。
爹已经连续三天没说过话了,只是到了该吃饭的时间,像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给他做饭,把饭菜端上桌。
米饭硬得能把牙齿打掉,菜的味道也是错综复杂。
元行迟不敢吭声,少少地扒了两口饭,就说自己饱了。
爹也不责怪他挑食,只是麻木地把碗碟盘子都收走。
做完这些事,他就会坐在宅子的正门口,一坐一下午。
元行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就陪着爹。
他们坐在这里,似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直到陶眠出现。
陶眠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带。看见父子俩几乎同时望向他,眼神空洞,仙人一瞬间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元日……”
他上前两步,半蹲下来,先去看元日的情况。
或许是操劳过度,或许是妻子的病逝给他带来巨大的打击,元日的鬓角都霜白了。
听见陶眠的声音,他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唇角,做出笑的动作。
其实完全没有笑意,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大的那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时半会儿叫不醒。
陶眠又转过头看小的。
少年一时间没能认出他来,露出困惑的神情。
毕竟上次见到陶眠,是在他很小的时候,那是两人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
“行迟,”陶眠不难为他了,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我是陶眠,你父亲应该提过我。”
“陶、小陶师父……?”
元行迟嘴唇蠕动,呆愣地跟陶眠打招呼。
这几个字像是打开了闸门,潮水般的记忆向他涌来。
他记起了总是和晚霞一起归来的父亲,弯下腰,张开双臂,笑着等他扑进怀里。而他的母亲,在这时总是从院中的桂花树下走出来,和父亲一起,用手帕擦着他额头上的汗。
他记起了父母教他读书绘画。父亲写得一手好字,母亲则极为擅长作画。妙笔丹青,伉俪情深。他们轮流握着他的手,毛笔在如雪的宣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墨痕。
他记得母亲身体不好,经常要喝药,身上常年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他跟府中的侍女学煎药,端给母亲的时候,还不小心被门槛绊倒,药碗碎裂,药汁洒了一地。
母亲从不责怪他,反而紧张他有没有受伤。
总是弯着笑眼的母亲,总是用善意和耐心对待每个人的母亲。
这样好的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元行迟蓦然哭出声,所有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他懂得了死亡的意义,死亡就是再也等不来母亲叫一声“行迟”,没有了早安午安晚安。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推着他向前走的父母。如今残缺了半边。
元行迟的哭声让元日微微动容,但此时的他根本整理不好自己的情绪,更是无力去安慰儿子。
陶眠把元行迟单薄的肩膀揽住,拍拍他的后背,给他依靠和支撑。
他就这样默默地陪伴着一大一小,直到日薄西山。
元行迟哭得累了,声音越来越弱,眼皮变得发沉。
陶眠把他送回房间,然后又回到了门口,和元日并排坐下。
折返的时候,他手里多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陶眠自制的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