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吃亿点
桃花山的仙人不是一块铁板锻造的,他有血有肉。他区别于其他仙人之处,正在于此。人道成仙要去七情六欲,斩断情丝、渡过情劫。但陶眠不愿乘风归去,他要这灯火人间。
楚流雪的话触动了楚随烟,他不由自主地想起生病时见到的师父的背影。
明月夜,仙人仿佛化作了一道剪影,如梦似幻。
楚随烟心里清楚,陶眠一开始想收的弟子,只有楚流雪。
陶眠没有亲口提过,这只是他的猜测。
楚流雪的资质不高,本人有很抗拒修炼,为何仙人执着地要收她为徒呢?
如果真是从两个孩子之间的公平考虑,那他更应该遵从楚流雪自己的想法才是。
楚随烟自幼聪慧,或许是因为常年漂泊,他很会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使得他能更好地保护年幼的自己。
对陶眠也是一样的。
或许姐姐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女,而他只不过是一个附赠品,好似名剑上悬挂的剑穗。
可惜楚随烟对少时他头疼频频的时光没有印象,不记得陶眠如何彻夜不眠地照料他,否则误会早就解除了。
不管开端如何,真正相处的过程中,陶眠从不偏心于哪个。
真正让他对这个心结改观的,是陶眠千里迢迢为他寻药,又衣不解带地守夜,一晚一晚地陪伴着。
楚随烟心里的那道坎儿终于跨过去,随之而来又是新的烦恼。
师父这般好,他却只能陪伴他几十年。
而他又如此多病没用,什么时候才能自立,保护师父呢。
陆远笛的事情更让少年意识到,即便强大如师父,这世间仍有能够伤害他的利箭。
楚随烟在心里想,都怪自己流淌着一半凡人的血,凡人总是庸人自扰。
他的烦恼像滚滚浪涛,一个接着一个。
“流雪,”他终于肯正视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愿永远守在这山里,永远在师父的羽翼下。”
“你这是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也好,一意孤行也罢,”楚随烟深吸一口气,“不管流雪你如何责骂我,我都要离开山。”
楚流雪那张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忽而流露出彻骨的悲意。那神情刺痛了楚随烟的双目,他从未见过姐姐展露过这般痛苦的模样。
那时他尚且不懂得楚流雪的心中隐痛,只当作她是为分别而难过。
“我走了,流雪。小陶师父那边,你……就劳烦你,替我代为言之。”
楚随烟转过身子,将欲离去。
“你还记得,”楚流雪在身后开口,声音已经在隐隐颤抖,“小时候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她说过,如果楚随烟出山,那么她会不惜代价地让对方死。
楚随烟骤然停顿的脚步意味着他从未忘记,但他只当作是姐姐的一时气话。
“不记得了,”他说,“我们曾经聊过太多太多。”
他乘着月色,步步远去,这次轮到楚流雪目送他的背影了。
……
陶眠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去山里摘他昨日提到的果子,等到傍晚回到道观时,背篓里已是满满的。
他怕把果子颠坏,还特意垫了一层旧衣服。
道观门口迎接他的只有楚流雪。
“三土,快叫四堆跟天和出来!这果不能隔夜吃,会失去最佳的风味……”
楚流雪接过背篓,却不肯回到院子里,而是犹豫地望着陶眠。
“怎么了?”陶眠正要绕过她去换衣服,却也止住脚步。
“银票,四堆离山了。”
陶眠短促地“啊”了一声,像是有些回不来神,怔住了。
他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饱满油亮的山果,指腹不自然地搓搓果皮。
“嗯……”
他回得缓慢,似乎在艰难地消化着事实。
“那天和呢?”
“也一并消失了。”
陶眠抬眸瞥见空荡荡的院落,和院子外的桃花树。
“可惜了,没能尝尝这好果子。”
他喃喃一句,夕阳西斜。
两个月后,幽冥堂堂主对外宣称,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
那少年人眉目清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坐在高位之上,与他的父亲一起,接受众魔跪拜。
第39章 为数不多的朋友
一年一度中秋月明,陶眠今年打算带楚流雪,前往薛瀚住处,在人间过节。
薛瀚寄信说要来你自己来,别带个小拖油瓶。陶眠回信那他不去了,结果次日天不亮,薛府的马车就停在桃花山的山脚。
楚流雪是无所谓在哪里过节的,不论什么佳节良日,都是她和陶眠一起,与平常的日子并无什么异处。
陶眠却怕她孤寂,毕竟这是楚随烟离开后的第一个中秋。
以往三人是如何过的呢。
大年三十要团圆,正月十五要团圆,中秋也是团圆的节日。唯有平日聚少离多,才需要时时提醒着人团圆。
曾经的楚流雪是不烦恼这个问题的。她的亲人只有楚随烟,后来又多了个陶眠。中秋当日照常过,三人各忙各的事。直到日薄西山,他们才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活计,相聚在道观内。
葡萄盈润、蟹子肥满。两个小孩不饮酒,围坐在桌前掰蟹尝蟹膏,吃得满手流油。仙人则独自煮着一壶黄酒,放入几缕姜丝,若干话梅。悠悠的香气自煮酒壶的出气口飘散,楚流雪嗅一嗅就要醉。楚随烟扒着师父的手臂要偷尝一口,被师父的手掌抵住额头推回去。
“小孩子年纪小小,又没什么烦恼,喝这个做什么。”
楚随烟未能得逞,赌气啃了一大口螃蟹,又从师父的碟子里明目张胆地夺走半只肥的,陶眠只是笑笑,任由他去。
陶眠面前的淡青瓷碟堆得高高的,都是楚流雪从大的盘子中挑拣出个大饱满的,掰开蟹子的壳,再一分为二,放入他的盘中。仙人吃得慢,不等他拿,就被楚随烟从旁顺手牵羊。
结果就是楚流雪忙着这边掰,楚随烟那边忙着捡漏。
等到中途,忍无可忍的楚流雪差点把桌子掀了。
姐弟二人不出所料又吵成一团,陶眠在旁悠然地倒一杯温酒,捧在手心里面暖着身子。
嬉笑打闹间,这团圆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可惜今年少一人。
楚流雪心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和陶眠过节也不是不能。以往仙人都是收一名徒弟,两人不也照过?
但陶眠却在前一晚告知她,二人要去人间游玩。
薛府的马车久候多时也不敢催促,因为楚流雪在强行叫醒陶眠。
“说好了要带我出门,结果你现在在赖床?快起来,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楚流雪手中抓着被子的一头,另一端被卷了个人,死死压着被角,仿佛少女拽着的是他的命。
“我再过一刻钟就起。”
“……既然这么不想见薛瀚,又何必勉强自己筹划这么个事儿呢。”
“这事是我一时脑子犯浑没想通,我今天想通了。”
“……”
最后陶眠被楚流雪成功唤起,当然过程中避免不了采取一定的暴力手段。
总之两人此刻已经乘上马车。
车子滚滚前行,陶眠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散成一滩。
楚流雪拽着外衫,把人往上提了提。
“来都来了,就别闷闷不乐了。”
“……你是因为不知道薛瀚那个人有多变态,现在才笑得出来。”
楚流雪见过薛掌柜一两面,不多,印象里也是个儒雅风流的人,不过商人么,免不了透着一丝精明算计。
她是不愿与这样的人多接触,她怕自己的从钱到人被骗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然而陶眠却说这是他在漫长岁月中为数不多的朋友。
“本来就没多少交际,唯一的朋友还是这么能盘算的,银票你在交友方便的眼光真是独具一格。”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薛府名义上只有一个,但薛瀚的宅子庄园可不少,人界称得上繁华的都城都有他的地盘。
这次他们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处。
楚流雪掀开马车的布帘,望着外面的浩大山庄,据陶眠说,整座山都被薛瀚买下来了,就为了在这里赏一种稀有的桂花。
楚流雪的目光依旧落在那高矮不一的灰瓦屋檐,疑道:“薛掌柜打理的不是你的家产么?你那么有钱?”
陶眠伏在小案之上,手指把玩着茶盘里的锦鲤摆件。
“薛瀚只是顺手帮我管那些个人界的铺子罢了,他的家底厚着呢。我想大多数应该在魔域吧,毕竟他是那里出身。”
“魔域?”楚流雪重复着他的话,“薛瀚竟然也是魔?”
“甚至是血脉很特别的魔,”陶眠回忆起初见时伤痕累累的小孩,“他身世复杂,我想他应该自己已经探寻过了。”
“你没帮他找过?”
“我说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他的能力。”
“就说你懒算了。”
“被你发现了。”
两人交谈之际,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庄园门口。
陶眠却一动不动。
“下车?”
楚流雪询问他的意思,陶眠迟疑着,这时马车的帘子被人重新掀起来。
蓝衫玉冠的薛掌柜躬身进来。
陶眠恨不得把自己甩出马车,眼不见心不烦。
这回楚流雪总算知道仙人说薛掌柜变态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刚进马车,一道捆仙索就把陶眠五花大绑。
仙人几乎要跳起来。
“薛瀚!你又来这套!你你……这回的捆仙索怎么更结实了!”
“新鲜货,刚叫人从千灯楼唱回来的,”薛瀚施施然地坐在唯一空余的位子,抖了抖衣摆不存在的土。
“变态!你花那么多钱买这东西!”
“我有钱,乐意买。”
一开始薛瀚把仙人捆起来的时候,楚流雪尚有些无措。但她发现对方并没有下一步的威胁行为后,也是放下心来。
或许只是一位比较热情的朋友。
“我们不需要下马车么?”
她询问薛掌柜,完全把扭成虫子跟他求救的小陶仙人视作空气。
薛瀚在外人面前还是比较像个人的,他回话的语气很温和。
“今年人界闹了灾,天子体恤百姓,不许各州府花费民脂民膏,大办灯会。没了灯会便也无趣,不如我带你们到魔域戏玩一番。”
“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