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吃亿点
陶眠走在她身侧。
“有关烟霭楼的事情,我没有和小陶细说。那时觉得这段记忆实在是无趣,现在觉得说说也无妨。
我被丢在烟霭楼时,身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尚未痊愈。我记得前一夜还躺在浮沉阁的病榻上,再睁开眼,就看见软红轻纱,来到了这烟霭楼。
那时我还不肯相信,杜鸿就这么放弃了我。”
荣筝说,她小时候曾听那些在任的影卫姐姐讲过,影卫如果无法再胜任影卫,又很年轻,男人会被扔进铜炉炼化,女人会被丢到烟霭楼接客。
有一任阁主说过,浮沉阁的影卫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哪怕她们对这些事一窍不通,扔到房间里观摩一夜,也能无师自通。
荣筝当时年纪还小,她对影卫的所有想象来自她的师傅。师傅像一只黑色的雨燕,迅捷灵敏,再困难的任务都能出色地解决,回到阁中复命时又不卑不亢。老阁主对她极为器重,他们之间有时不像主仆,反而更像心照不宣的老友。
师傅很低调,但她身上的光华又十分张扬。
这种充满矛盾的魅力吸引着小小的荣筝。她天真地想,天底下再没有比当一个称职的影卫更风光的事了。
“之后我接下了师傅的位子,我心里想,不能辱没了影卫之首的名声。我对杜鸿忠心耿耿,我尽己所能完成他的每一道指令。我得到他的重用,他说浮沉阁和他都无法离开风筝。风筝向来不会轻信于人,却唯独信了阁主的鬼话。”
荣筝的手指拐过一个弯,他们来到下一层。
“被丢到烟霭楼的那一夜,我心如死灰。狐妖来到我面前,她说凭借我的姿容,只要好好听话,在烟霭楼,不慎坠落的风筝也会被金钱堆成的山高高捧起。
但我那时太伤心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觉得自己没用了,一把断了的剑,与其留在这里受尽折辱,不如去死。
于是我真的决定去死。”
陶眠听到前面的话时,还能从容地看眼前的路。
直到荣筝说她曾经有过决心赴死的想法时,他才不禁转头。
“我的身体里还残存一点灵力,足够把我自己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我想就这样,化作一捧灰尘,也不错。
狐妖出去了,她要马上筹备一场盛会,把我陈列在台上,待价而沽。我动了动身子,不小心从床榻之上滚落,索性平躺在地上不动了。
然后我看见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窗子外。
在那之前我没见过蓝色的蝶,也没有赏蝶的心情。但那天我看到了,它的翅膀上有黑色的眼睛。
两只,还是四只?我看不清,又很想知道。于是我挣扎着坐起来,要去推开窗子。
窗外的寒意扑满我的脸时,我忽然醒悟。
天杀的浮沉阁,挨千刀的烟霭楼,凭什么是姑奶奶我去死?
我在房间放了一把火,烧他丫的,走了个干干净净。”
第85章 火烧烟霭楼
当荣筝说她要讲烟霭楼的回忆时,陶眠的心提起来。
他知道烟霭楼是什么地方,也猜得到荣筝被孤身扔到这里时的绝望,他的五弟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听到前半段,荣筝在描述她如何不堪地沦落至此,陶眠也为之难过。
但荣筝话锋一转。
她说她放弃了死亡的念头。
那一刻的荣筝回眸,深色的眼瞳,在烟霭楼的璀璨华灯映衬下,散发出惊人的灼灼盛光。
她对着身后的陶眠弯眸一笑,瓷白的牙齿露出少许,两颗对称的梨涡凹进去。
她是那样地为过去那个果决的自己而自傲,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又像抽刀斩断麻绳的不羁侠客。
也许她的一生注定许多迫不得已,她手中握住锋利的匕首,几次想要割断勒在脚踝上的宿命,却不能够。因为在她的手腕、脖颈……全身的关节,所有的地方都紧紧缠绕着丝线,让她成为提线人偶,规划着她的一举一动。
但荣筝用力地弯下腰。哪怕皮肤被划破,血珠碎玉般粘连在其上,她也要挥出这第一刀,有力、决然地与所有噩梦似的过往诀别!
“我心里知道,和浮沉阁的过去藕断丝连,不是一下子就能了结的。但那一把火是个好的开端,我在远离那些回忆。即便一开始跌跌撞撞,不如过去飞得那般高,可是我想,这回终于要由我自己来决定,飞往哪个方向了。”
荣筝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在二楼的楼梯中段止步。
在她面前是一派莺歌燕舞的喧哗景象,她看得清客人们的脸,通明的灯火将他们的额头映得油亮亮的。还有那些妓子,曼妙绮丽,铜铃玉镯从羊脂似的手臂滑落,哗啦啦地作响。
“那把火烧得不够盛。那时我体内灵力虚浮,勉强放一把,烧了罗帐床帏,墙壁熏得漆黑。我从窗子逃走,心里觉得不够快活。我在心里暗想,等本姑娘恢复气力,定要回来,烧你个火光燎天。”
她说到最后咬了咬牙,小孩子似的。当时的遗憾直到现在都无法释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
杜鸿派来的追兵已经藏在人群之中,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不扰了宾客们的雅兴,一直没有大张旗鼓地追。
师徒二人早有察觉。
他们如同两抹青烟,躲开追兵,自如又轻盈地在相接的肩膀之间穿行,还有闲心聊天。
陶眠始终没有问荣筝要做什么,但两人心照不宣。
荣筝反而问陶眠,今天他们在烟霭楼惹了这么大的祸,怕不怕杜鸿将来到桃花山算账。
陶眠无声地笑了。
他说我陶眠的弟子,惯会闯祸。
距离咒法完成还有一段,陶眠又给五弟子讲了讲她的师兄师姐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丰功伟绩”。
“你的大师兄灭了人家全族,二师姐让敌人断子绝孙,三师姐和四师兄就不用说了,魔域妖境是同源,他们做的那些事,你多多少少有耳闻。”
“那小陶……没有责怪过他们?”
陶眠的眼帘垂下。
“我只斥责过你的大师兄。那时我还怪他杀心太重。”
荣筝画咒的手一顿。
“小陶……你是仙,把渡人行善视为己任,也是情理之中……”
陶眠摇摇头。
“当时是当时,如今是如今。若是能换得我的弟子夙愿得偿,业债全部让渡于我又何妨。只恨阴差阳错,有些事情一旦铸成难以弥补。我此生只愿……与他们再相逢。
小花,不必瞻前顾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荣筝得了陶眠的保证,浅笑了一瞬,继续专注于她的工作。
最后一笔符咒完成,她回头望了眼安静的陶眠,又再次昂起头,环顾这颓靡的温柔乡。
“小陶,火起后……这里马上就要变成一片火海。”
陶眠静静地注视着她,在周围喧闹得如同沸锅开盖的人声中,他像偶然流经此地的一溪春水。
“如果楼塌了,小花,记得跑快点。”
荣筝的肩膀落下来,终于放松些许,还有心情和陶眠开玩笑。
“那不如我和小陶比比,谁先逃出去?就比三天晚饭。输的人做。”
“三天晚饭?我不和你多说了,我现在就要跑。”
“……你等等,我还没说开始。”
两人忽而转了个方向,逆着人涌动的势头,向楼外走去。
荣筝的食指离开木阑干,在指腹擦过之时,一抹火星凭空出现。
如同冷水溅入沸腾的油锅。从小小的一簇火苗而起。蜿蜒、盘旋,升上墙壁,潜入桌底。从火苗到火蛇、长龙、腾然又炸开而漾成火海。
玉碎银坠,头顶的木梁如蛇委地,断裂倾颓。宾客们乱作一团,衣衫凌乱,四处是歪倒的酒樽茶器,瓜果从水晶盘中滚落,在地上卷了一圈灰,又被火舌舔得漆黑。
一场盛大而华丽的死亡戏剧。
人群苍蝇似的乱撞乱冲,荣筝的脚步慢了一拍,似是眷恋这表演。在所有人抱着头出逃之际,唯有她高高地昂起颈项,像一只不合群的鹤,眼里倒映着火河残灯。
陶眠距离出口更近。他回过身要去带走徒弟时,却被一个身形壮硕的宾客冲散。他看见荣筝朝他的方向看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窗。
她会顺着窗子逃,所以让陶眠先走。
陶眠紧皱着眉头,似乎担心荣筝一时间又想不开,仍是执意过去。荣筝舒展眉眼,有些无奈,给陶眠做了个安心的手势。
她是真的会逃,不骗人。
陶眠的心头一松,正准备回身之际,忽然,有人拦在了他身前。
“这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火势这么猛,傻站着等什么呢?”
一件浸了水的宽大外衫兜住头脸,压得陶眠的后背一弯。他唉呀一声,感觉自己被人强行推着跑。
身后似乎有一根房梁重重落下,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陶眠察觉到那股推着他的力量减弱。趁此机会,他把蒙在脸上的湿衣服掀开。
救他离开的是一位青年。从这样的视角,他只能看见对方的下半张脸,在下颌边缘有一颗小小的痣,恰好在正中心。
那颗痣在视线中晃荡,忽然间看不见了。
原来是青年低下了头。
周围烟尘漫天,火燃起来之后的味道很呛人,客人们逃跑时发出的喊叫声很吵。
但在这一隅天地,时间停滞了。陶眠见到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救他的人。
许多年以后,陶眠总是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希望他能回到上一刻,让他和沈泊舟擦肩而过,两条线永不产生交集。
第86章 完美的跑路计划
看清楚沈泊舟那张脸后,陶眠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之前的恩怨。
而是……
丫的你救我干嘛!
陶眠本来是能逃出去的,他一个仙人,被自己徒弟放的火困住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在得到五弟子的承诺,确认她不会趁自己一眼照顾不到就跳进火海后,陶眠瞬间规划好了自己的逃跑路线。
结果被沈泊舟这憨憨破坏了他完美的计划。
陶眠这个气啊。
现在他们被一截横梁拦住了去路,火势很厉害,呼吸一口气就要被呛得晕过去。
陶眠错失了最佳的跑路时机,只好披着又湿又重的衣服,跟着沈泊舟左右逃窜。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密道。
这里似乎是供烟霭楼的姑娘们演出后方便下台离开的通道,有幸存的楼内舞姬从此处逃向外面,少数客人发现了,也尾随前来。
密道里面的通风性意外地很好。陶眠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把手中的湿衣服还给沈泊舟。
“我救了你,你不说声谢谢?”
沈泊舟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讨人嫌。
陶眠烦得要死。
他不清楚沈泊舟到底有没有认出他的身份,那次在千灯楼,他戴着面具与对方交手。
但从现在的语气来看,对方是没有认出他的,而且似乎把他当成了什么少不更事,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一股清澈愚蠢的富家少爷。
他承认他长得年轻又英俊看起来还很有钱,但仍是烦。
“我本来已经看好从哪里逃了,”陶眠实话实说,“但被你凭空拦住。如果你不出现,我早就逃之夭夭。”
沈泊舟没想到实情是这样,打了个哈哈。
“是我的不对,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
他这般好说话,倒是让陶眠生疑。
不对劲。
他印象中的沈泊舟乖僻跋扈,之前在千灯楼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而且薛瀚、荣筝都与他聊过沈泊舟这个人。从他过去那些臭名昭著的事迹来看,这人的名声和陶眠亲自接触后产生的印象是相符的。
……怎么再次见面,就完全变了个人?
这人真是沈泊舟?该不会是他那个好人大哥沈青林吧?
陶眠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沈泊舟很快向他自报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