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每天三问吃什么
哪怕丁季读过几年私塾,粗学过些典籍,此时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去形容。
“过分?”
距离丁季最近的胖子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呵,你的伤病被治好了,没有后顾之忧了,就准备过河拆桥?”
丁季的脸色变得涨红一片,急忙说道:“胡扯!我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感谢顾大人的救治之恩!”
“那这里有你说话的什么份!你的病好了,我们的病可没好!”
“就是就是,这种人就是贱!自己的病好了,就看不得别人好!”
“假惺惺的感恩,要是你的病没好,你会这么说?”
丁季的一句话,可谓是犯了‘众怒’。
声讨的声浪汇聚在一起,眨眼间他便成为了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巧言令色的卑鄙无耻之徒。
你一言我一语,纵使丁季有一千张嘴,此时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我没有!”丁季的脸色像是充了血般通红,奈何根本无人听他说话。
众人已经将顾担包围在了一团,胖子拱手恳求道:“顾大人,您连丁季这种人都愿意救治,就救救我们吧!”
“是啊,我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像丁季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连他这样的人您都能够救治,更何况是我们呢?”
声音纷扰而繁杂,而最先想要说句公道话的丁季,立刻被倒打一耙,成为了他们口中的反面教材。
第20章 善者可欺
“哈。”
喧嚣声中,顾担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伴随着那声笑,汹涌的声讨与恳求的浪潮平息了那么一瞬。
“你们难,我知道。”
顾担目光一个个望了过去,像是要将眼前这些人都记在心中。
“赵垦三!”
骤然间,顾担念出了一个名字。
人群中被他点到名字的人,身躯猛然一震,下意识的说道:“我在这儿。”
那是一个肤色黝黑,脸上有着细密皱纹和斑痕的汉子,看上去便老实巴交,一双手亦是留下了诸多宛若沟壑般崩裂而又愈合后的痕迹,让人望之心颤。
这样的人,一看便知道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大半辈子都在土里刨食的农夫。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狱的吗?”顾担问道。
赵垦三绷着脸,张口欲言,可话到嘴边却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冷汗自其额头浮现出来,先前便是他最先应和那个胖子,可真被顾担点出来的时候,又仿佛周遭的所有人都离他很远,很远很远。
“不记得了?”
顾担走到赵垦三的面前,他身材高大,而赵垦三佝偻而矮小,这样面对面站立在一起,恍若居高临下的俯览一般。
“你与同村郭家汉子去山中捡柴,意外发现一处墓穴。你们两个壮着胆子走进去,发现其中有不少陪葬品,于是决定偷偷拿回家,卖给当铺一同分赃。
可要分赃的时候,你却恶向胆边生,直接将郭家汉子杀害。更是担忧郭家人将此事捅出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晚上佯装郭家汉子归家,又将郭氏杀害!
若非郭家老母当天带着孩子走亲戚,怕也要遭受你的毒手!而没有找到郭家老母的你心知事情败露,带着家人连夜搬走,最终还是难逃官府巡查,最终被关入大牢,本该问斩,我说的可有差错?!”
顾担手掌轻轻拍在赵垦三的肩膀上,声音并不高昂,连话语都显得颇为柔和。
然而那只手掌似乎有千钧之重般,赵垦三竟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面上。
顾担蹲下身来,与他平齐:“你一定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吧?”
那双漆黑的眼眸眨也不眨的凝视着面前那张沟壑纵横皱纹丛生黝黑而又写满艰苦的脸颊。
这张脸上留下了无数的艰苦与血汗留下的痕迹,而那褐色的双目则是不安的颤抖着,不敢直视他一眼。
顾担的声音分明称得上和缓,却让赵垦三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
“你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正带着钱财与家人,准备去外地享福呢。”
顾担伸手捏住赵垦三的脸,让他注视着自己,“那我告诉你!”
“郭家老母带着孩子回家后,发现了被你杀害的郭氏。三岁的孩子问她,娘亲为什么躺在地上,不冷吗?”
“哈……”
顾担又笑了起来,他的手掌不轻不重的拍在赵垦三的脸上,“再后来啊,郭家老母报了官,可孩子怎么办呢?她已经干不动活啦!家里年轻的也都死了。你猜猜,那个三岁的孩子,最终去了哪里?”
赵垦三嘴唇嗡动着,那双被迫直视着顾担的眼珠泛出惊恐的光芒,他想要挣扎,可他又能有多少的力量呢?
捏着他脸颊的手掌好似铁钳一般,让他想要避开都无法做到,只能自顾自的闭上双眼,不再去看。
“为了不让那个孩子饿死,郭家老母将她卖到了青楼——三岁的孩子,被卖到了青楼。哈,说出来我都不信啊,我还特地去打听了一下,竟然是真的!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顾担的声音终于高昂了起来,那捏着赵垦三脸颊的手掌也猛然用力!
“唔!”
自被喊出名字起,一个字都没有再说的赵垦三终于忍不住痛哼了起来。
“哦——原来你会说话啊!”
顾担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可是,谁去为那个三岁的小姑娘说话呢?谁去为那个将小姑娘卖到青楼,然后自杀的郭家老母说话呢?”
他终于站起身来,一脚将赵垦三踹到在地,声音也随之冰寒了下来。
“你们这些人啊——你们这些人!有些东西,能不能称之为人都不好说,最多也只能算是披着人皮的野兽罢了。像这种货色,本该是要处死的。”
顾担手指着那瘫软在地,神色惊慌而恐惧的赵垦三,“只是,皇上仁慈……大赦天下,竟也让畜生捡回了一条命。
我本不想医治他,让他在牢中疾病加身,慢慢等死不也挺好的么?
可后来我转念一想,疾病交加固然难受,却也无非一死罢了,顺便还能一了百了,岂不是便宜了他?
我觉得,内心的恐惧与煎熬,或许比身体的些许折磨更让人无法接受。
治好他的伤病,让他以健全的身体迎来死亡的终结,让他在牢中无数次的悔恨自己曾经的罪行,让他明明可以自力更生却不得不面对死亡——这样,是不是更让一个人难受些?”
他的声音越发昂扬而激烈起来,话到最后,已近乎于呐喊。
而原本围拢汇聚在一起的一群人,在注视到顾担的目光后,竟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几步,完全不敢直视顾担的双眼。
其中有一些人,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顾担口中那披着人皮的野兽。
他们一直都觉得,顾担连像赵垦三这样不久之后将要奔赴刑场的人都愿意医治,那只能说明他是个烂好人。
烂好人,自然是最好欺负了。
牢中的狱卒自是万万不敢惊扰的,甚至连说话都要低三下气,省的对方稍看不顺眼,上来便是一阵拳打脚踢,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可烂好人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反正他是个好人嘛!
就算自己稍微过分了那么一点点又能怎么样呢?
至多也就是落人几句埋怨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即使得不到切实的好处,那也是稳赚不赔!
而当他们认为的好人终于露出一丝獠牙之后,许多人又会情不自禁的开始后悔。
眼看局势即将失控,这盘散沙将要崩盘的时候,最先开口恳求的胖子连忙说道:“顾大人,我们很多人身上都没有命案啊!赵垦三这样的货色跟丁季是一类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原本缓缓退却的人潮微微一顿。
对啊,赵垦三那是活该,可他们又没有杀人,怎么能够一概而论呢?
“顾大人,您要明鉴啊!咱是因为一点小事儿落到牢中的,跟赵垦三他们可不是一类人!”
第21章 恶人自磨
“一点小事?”
顾担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和煦,“你——杜富贵。”
被他指到的,正是那个皮肤白皙挺着大肚子的胖子。
“你与乡老合谋,哄骗不识文字的穷苦人家签订文契,上面写着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工作量……然后再用文契一个个敲诈勒索,害的多少人卖田卖地家破人亡?是啊,你没有命案在身,你只是不想让他们活下去而已。”
杜富贵脸上不见半分愧色,立刻呼喊道:“实在是冤枉啊!白纸黑字,签字画押,我怎么就是哄骗呢?那些泥腿子不识好歹,只需每天多干上三四个时辰,又不是干不完。我可没让他们卖田卖地,是他们自愿的!
咱入狱可不是因为这种事,只是前段时间运送茶叶,管事儿的王八蛋竟然忘了交税!大人您可千万别误会!”
大字不识一个的升斗小民,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的事情,哪里没有?
活不下去的人多了,再添几个又何妨?怎么能作为审案的依据呢?
再苦一苦百姓嘛!
相反,茶叶、酒水、丝绸等物虽允许自由贩卖,却一向是重税、苛税,其中门道甚多。
不懂的人,哪怕有好茶叶,出去卖一圈说不得还要赔个底朝天!
正是因此,悄悄走私茶叶、酒水、丝绸的商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要各方打理好,做的隐秘些也有极高的利润。
只是他倒霉,管事那个王八蛋竟然私吞了些本该供奉的钱财,惹得上头不满,最终使得他身陷牢狱,不得不散尽家财去打点。
烂船尚有三寸丁,哪怕落在牢狱之中,他过的也远比寻常犯人要好些。
商人重利,心中自有算盘。
离了牢狱,大家谁还能见几次?
若能带着众人说动顾担,免费医治那是再好不过,哪怕不成也没有任何的损失,何乐而不为?
“每天再多干上三四个时辰?”
顾担都被杜富贵这义正言辞的理由给气乐了。
务农是极为辛苦还要看天吃饭的一件事情,很多农夫根本借不来牛犁地,怎么办呢?
自己用肩膀去拉!
先不说身体能不能吃得消,苦活可不仅是这一桩。
但凡遇上点天灾人祸,那都是足以要人命的。
比如丁季,当初为了跟人抢水率先浇灌自家田地,呼朋唤友与人对峙抢夺,最终竟能闹出人命。
都说蝇头小利、蝇头小利,可就是那蝇头小利,就关乎着一家人来年的生计,让他们宁愿豁出命去也不愿让步。
如杜富贵这样下死手盘剥蒙骗者,却又始终盯着农户家中的那一碗饭,只要里面多一粒粟米,比自己亏还难受。
狗皇帝十年求仙问道,单单是方士炼制药物的花费,每年最少都要二十多万两白银。
这还不谈其余地方寻觅仙踪,探查险地的花销。
美其名曰无为而治,下面的人也是有样学样。
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为民办事得不到晋升,整点献瑞奇珍立刻龙颜大乐,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顾担身处其间,亲眼见证,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万恶的旧社会。
他只是一个医士,自问也没有什么扭转乾坤、安定四海的才能。
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已经足够了。
可是当他亲眼见到这些王八蛋厚颜无耻的标榜自己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怒从心中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正是你这种人……”
“你们围着顾大人做什么?!”
顾担正要怒斥杜富贵,一声厉喝已自监狱门前响起。
只见王牢头已经带着几个弟兄狂奔而来,手中拿着镶了铁片的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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