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真费事
一边的谭元裳听得都脊背发烫,章良喜都微微吸一口气,远处跟着的侍卫有听到的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易书元也停下脚步,他其实可以直接推脱说自己游走天下,也没在朝中当过官,完全不了解几位皇子。
避开这个问题对于易书元而言并不难,但他却沉默了。
“其实易某对几位皇子了解并不多,但易某了解陛下,其实陛下心中早有倾向,只是一直犹豫不决。”
到这份上,易书元便也直说了。
“陛下不能奢求储君比肩自己,陛下光芒太盛,也让几个皇子显得有些不成熟,只不过呢……”
易书元笑了下,话就不妨更直接更大胆一些。
“大庸三百余年,能出一个项屹已经难得了,若非如此,大庸国祚已经快断绝了,哪有如今的承兴盛世啊!”
话音微微一顿,易书元眼中并无任何恐惧之色。
“民间有句话叫做,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清醒了一辈子,别老来反倒糊涂了,相信自己便好!易书元,亦是相信陛下的!”
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了,哪怕是皇帝都没想到易书元会说得这么直,甚至直呼帝名。
谭元裳章良喜,乃至是后边听力出众的侍卫都有些冒冷汗。
愣了片刻之后,皇帝不由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唉,说得好,说得好啊,佛语有云,当头棒喝,想来就是如此了!”
其实这些话只是很平常的话,甚至是很多人都懂的道理,但到了今天,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却无人敢平静有力地点破。
即便有类似的言语,也都是委婉再委婉,不敢有任何逾越,而且皇帝也总觉得这些大臣们或许是和哪个皇子走得近。
而今易书元这一句话,在皇帝这却显得十分有力量。
皇帝笑了一阵,好似把一切烦闷都宣泄了出去。
“就凭先生这一句话,这趟月州就没白来!”
易书元扫了一眼如释重负的谭元裳和章良喜等人,想了下学着谭元裳的口吻道。
“陛下您看,易某不出仕还是有好处的吧,若这会我是朝廷命官,这话说出来是不是在您耳中会有其他味道?”
皇帝微微一愣,这是在说自己到老也显得有些猜忌了?随后又是哑然失笑,因为易先生说得对!
“先生……说得对啊!说得对啊!”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例数易书元数十年来走天下所行之事,在看这一刻,这种场合,老皇帝心中都升起一种知音之感。
长久以来的一个执着在此刻也不复存在。
这么想,易先生没有出仕,其实确实也挺好的!
第467章 今生只此一次了
一群人散步回来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
易家的三间客房挤几个人,又腾出几间房挤几个人,这住宿问题便也安排好了。
当然,这种事在易家看来,有客来访留客而宿是很正常的问题。
而皇帝的侍卫们为了此事,早已经在之前把整个西河村摸透了,甚至也有侍卫和附近邻居乡人攀谈过,就如外乡人同本地人客套交流。
既然来了月州,到了易书元家中,皇帝当然不可能只是到了吃一顿饭就回去了,正如他自己所提及的,因为机会宝贵,所以分外珍惜。
北游阔南山,见冬日美景,站在高处山巅遥望远方苍山,唱山歌踏雪地,见古松翠绿,访山神老庙;
泛舟西河入娥水,看碧波滚滚,听那采摘冬日荷花的奇异故事,也一同垂钓寒江;
或许对皇帝而言,最重要的是有机会和易书元一起畅谈,也不只是国事政务,从志怪传奇到天文地理,从小民趣事到王朝更替……
皇帝发现,不论什么事,自己都与易先生相谈甚欢,总能聊得尽兴,总能发现惊喜。
更不用说易书元还有那堪称绝妙的说书技艺,更兼精通音律,善控弦之乐。
上可入高雅名流之堂,下可融民俗之风,不为阶层所累,不受偏见掣肘……
如果说来元江县之前,皇帝和谭元裳等人自认对易书元已经比较了解,知道其人乃是大才。
那么来元江县之后,别说是皇帝等人了,就是同来的侍卫心中便也只剩惊叹先生“奇绝”,不似凡间人物。
但易书元的说法是,这便是数十载的人生积累,若是在朝为官,他这人也就没那么“奇”了。
腊月二十,在易家住了快十天的皇帝终于是要准备回京了,不是不想多待一段时间,而是年后还有诸多要务,算算时间也该走了。
至于过年嘛,路上过了也一样。
这一次,楼船直接开到了娥江的西河口江段,易家人划着几艘小船,皇帝和谭元裳一行到了西河口的岸边。
那里一侧有深水,正好让楼船贴岸,跳板也已经架好了。
至于来时的那些马车,连同马匹在内,谭元裳很慷慨地直接送给了易家,让易家人十分不好意思,再三推辞却推辞不过,最终易书元劝着才收下了。
西河口,易书元和皇帝等人先从小船上登岸,随后走向那边的大楼船,这块也是易书元垂钓的时候喜欢来的地方。
随行相送的除了易书元,还有易保康易勇安和易阿宝祖孙三代,只是他们走得远一点。
楼船边,众人止步,相顾无言,还是易书元率先开口。
“易某就送到这了!”
老皇帝看着易书元,最终开始低声开口了。
“易先生,朕知你不想再动,只是朕还是希望你能随我回京,这太子太傅之职,朕希望先生……”
“陛下……”
易书元打断了皇帝的话,或许能毫无心理负担这么做的也在大庸也就他了。
“易某年事已高,不想晚年掺和其中了,在外数十载,如今只想在家待着,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看着易书元,许久没有再说话,而这会易保康等人也已经跟了过来,似乎也已经没有再说的时机。
“唉,我们家招待不周啊,下次来最好提前派人通知,或者今天就定下时日,下次一定好好招待!”
易保康这么说着,尽管易家已经拿出了最好的,但乡人的习惯就是谦虚几句。
老皇帝看着这老人,不由释怀一笑。
“那便这么说定了,若我还有机会再来的话定会提前通知的!”
“那好那好,工老弟达官贵人不嫌弃我们这乡下地方,咱们易家肯定上心!”
一边的易阿宝听着爷爷管皇帝叫老弟着实是捏把汗,一句话也不敢说。
“哈哈哈哈好好!”
皇帝笑了,一边的谭元裳也乐呵得很,就连章良喜也没有任何不悦,其余谭家人的反应则一脸古怪,主要是想笑又不敢。
笑了一阵,皇帝主动向着易书元等人拱手。
“易先生,还有易老哥和诸位,工某告辞了!”
易家人一起回礼。
“唉,一路顺风啊!”“路上小心!”
皇帝点头,却见易书元却在此时走上前来。
正常情况下,一边的侍卫几乎有人条件反射地戒备起来,不过随后又放松下来。
易书元袖中取出了一份半尺长的书卷,双手递给面前的老皇帝。
“没什么可送的,便胡乱写了点东西,请陛下收下!”
皇帝微微诧异后才接了过来,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说起来易先生的书法也是一宝,此番来竟然忘了求,唉,确实老了!”
“我们都把这事给忘了,实在是易先生学识如海,光和他聊着其他事就把这事给抛在脑后了!”
“谭公说得是啊!”
谭元裳笑着这么说着,章良喜也附和着,不过其实前几天晚上,他就私下找过易书元提及此事了。
“那易老哥,你兄长的墨宝可是价值不菲啊,就那些个车马根本抵不过,这下还是我们赚了!”
易保康乐呵地笑着,说着兄长的字是好,但不至于这么值钱,在他谦虚客气的时候,皇帝也在易书元面前直接打开了那份并未装裱的书卷。
易书元没有卖弄自己文墨的想法,此番他算是借了诗仙李白的文气。
写得是一首《行路难》,只是将黄河、太行等词换成娥江与太苍,但诗词意境却丝毫不动。
或者说,放在李白身上,多少有些吐槽抱怨自己怀才不遇的情况,但放在大庸天子这,却是最贴切的励志奋斗!
皇帝望着这铁画银钩浑然天成的书法,也阅着书法所展现的文字。
在皇帝这里,自然不知道谁是李白,在他眼中,这是易先生以诗词喻人。
是易书元这位天下罕有的奇人,对皇帝治理江山社稷之艰辛与成果的认可,更将皇帝心中的寄愿所点了出来,同时也算是一种祝福!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皇帝喃喃着,看向易书元的眼中含着几分晶莹,手持书卷再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了!多谢了!”
易书元也郑重回了一礼,轻声说了一句。
“陛下保重!”
“先生也保重啊!”
几度行礼几度送,最终,易家人站在这西河河口的岸边,目送着那艘大楼船渐渐远去。
直到这一刻,易保康父子还在笑着议论这些客人真不一般,而易阿宝心中感慨无限,却也松了一大口气。
回去的时候,易勇安赖在这里要钓鱼,易保康今天也没说他,任由他去了,留一艘小船在这,让他下午一定要回家。
其余人各自上船回家。
易阿宝刻意和易书元一条船,易书元划船的时候,他坐到船尾近处。
小船缓缓前进,船桨和小舟带起的水波在西河岸边的冰块处消融,直到这一刻,易阿宝才斟酌着开口询问。
“伯爷爷,那工老先生,就是当今圣上吧?”
划着船的易书元看了看侄孙,脸上露出笑容。
“我本以为第一天晚上你就会来问的,没想到还挺沉得住气,人走了你才问!”
易阿宝挠了挠头。
“实话说,这不是怕犯忌讳嘛,那会不太敢问……”
“哈哈哈哈……你以为陛下不知么?若无这点胸襟,他就不是他了。”
易阿宝眼睛一亮,这么说伯爷爷对圣上的评价真的很高咯?
“你小子莫不是想去当官?”
听到伯爷爷笑着这么说,易阿宝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我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得很,还是省省心算了……”
这么说着,易阿宝又好奇询问一句。
“对了伯爷爷,您送给圣上的书卷上写了什么啊?”
听到易阿宝的话,易书元还是嘿嘿一笑。
“不告诉你!”
……
行驶在娥水的谭家大楼船上,望着西河口方向,易家人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风雪渐起,落下一片片白絮,船上也冷了不少。
皇帝多少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只怕是以后再也没机会来了,有可能与易先生相见,今生便也只此这一次了!
“陛下,进船舱吧,下雪了!”
章良喜劝了一句,一边的谭元裳倒是一直盯着皇帝手中的书卷。
“陛下,易先生写的是什么,让我们也瞧瞧呗,我船上有工具,也有工匠,正好帮您装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