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宋 第16章

作者:安化军

  杜中宵知道不是自己那块材料,他需要的不是书中的感悟,而是书中的知识。从那之后,杜中宵老实操起自己前世的习惯,把书分为教材和娱乐两种。他要的不是成为一时大家,多半也成不了,他要的只是做出合格的文章,老老实实考个进士。

  明白了这其中的区别,杜中宵再去看《赋格》、《诗格》,便就豁然开朗。按着这些,学着去做锦绣文章是不成的,大多一辈子也难有突破。从这里面学出来的,多是四平八稳,能做文章而已,简言之就是套路。真想做文学大家,是不应该读这些的,有才情的自己总结出来的比这强得多。

  这种学习方法才是杜中宵熟悉的。前世从一入学,便就有各种作文参考书,分门别类,什么样的作文该怎么写,什么年级该写哪些内容。按部就班的教出来,都能写出意思通顺的文章来,但天才文章就难得一见,纵然灵光一现也被各种套路磨掉了。

  但是,这种学习方法最容易写出合乎考官要求的文章来。

  真宗咸平年间王曾连中三元,其省试之赋就名重一时,警句为人传诵。到了殿试,连考两次,都是第一,所作《有物混成赋》被认为进士考试的范本。此时科举与后来越来越向八股文滑去不同,有的人真的就是无可争议的状元,考多少次别人都比不上。这种人物的文章,是从《赋格》、《诗格》学不来的。

  杜中宵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考状元,他也知道自己考不上。这个时候正是文学大兴,各种名家辈出的时候,跟他们去比临试能力,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杜中宵想得很清楚,自己只要中进士就好。好在科举三甲难求,进士相对来说还是容易得多。特别是与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之后,诗赋不再重要,专注于经义,越来越向八股靠拢比起来,现在好考得多了。

  杜中宵研究过,只要文章言之有物,语句通顺,没有杂犯,几乎肯定可以过省试。自己的父亲杜循省试落第,便是三样都犯了,诗赋出韵之处就有几处。他不但落第,还受到惩罚,后边的数届科举都不能参加。正是因为如此,便不再折腾科举,安心做生意去了。

  如果前世知道现在进士的要求不过如此,杜中宵能够笑掉大牙,这也太简单了。自己设身处地,才知道并不简单。小小临颖县里,实际上连科举涉及到的教材都买不齐。每次省试近万举子,其中能够通读教材的就没有几个人。在这个基础上把文章写出花来,天下能有几人?

  意识到科举考试首先是少犯错误,已经踏上了成功的门槛。

  抬起头来,杜中宵使劲揉了揉额头。这段时间他的精力都花在精研《赋格》、《诗格》上,基本的格律、节奏已经把握得差不多,欠缺的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科举的诗与赋,与平常文学意义上的诗与赋是不同的,有自己的特点,内容也有自己专门的取向。杜中宵现在缺的,是广泛阅读这一类的文章,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努力向之靠拢。

  正在这时,韩月娘从外面进来,站在门那里高声道:“大郎在么?县里的李官人回乡省亲,我们一起去拜一拜。举人上次发解,多亏李官人保举,与你们家里是有渊源的。”

第42章 故交

  杜中宵急忙出来,迎了韩月娘进屋。

  韩月娘看了看书案上的几本书,笑着道:“我听说别人读书,都是选清幽地方,无人打扰,高声吟咏,便如唱歌一般。惟有大郎读书,悄无声息,还以为你不在家里呢。”

  杜中宵笑道:“读书是为了考进士,各人有各人的办法,怎么会千篇一律。你说的那样读书,我也曾经试过,甚是尴尬。惟有像现在这般,我才能真正学进去,这却强求不来。”

  月娘识字,闲时读些诗词小曲。经典该要怎么读,却是不知道,听了只是笑。

  两人坐下,杜中宵问道:“哪个李官人还乡?一时却想不起来。”

  韩月娘道:“城北李家庄的李官人啊。他新近升了员外郎,要到京城为官,顺路还乡探亲。李官人与杜举人年龄相仿,小时曾一起读书的,总角之交。前年杜举人发解,全靠李官人一纸书信保举,不然怎么会轮得到你们家里。这几年李官人一直在荆湖、福建路为官,远隔千万里,照顾不到乡里。不然,有李官人在的话,吴家又怎么敢欺负你们家里。”

  韩月娘一说,杜中宵才想这么个人来。李官人是城北李家庄的李兑,前些年中了进士,一直在外做官。他有个堂弟李先,一直跟着他,得他指点,中景佑四年张唐卿榜进士。一家出了两个进士,李家是临颖县里第一豪门,知州以下官员对他家都客客气气。只是两兄弟中了进士之后,都带了自己的亲眷跟着各地为官,本县剩下的都是稍远的亲戚,与杜家的情分慢慢淡了。

  杜家是诗书传家,家里有祖上传下来的书籍,自小就有家人教导识字,诵读经典。这样的人家乡下并不多,自然而然就会凑到一起去。李家兄弟与杜循正是这样认识的,少年时曾一起读书,互相交流。只是李家的两人早早跃龙门,中了进士之后游宦各地。杜循没有多少天分,上次发解,还是靠着李兑向本县写了一封书信,才获得了参加发解试的资格。又侥幸过了解试,到京城走了一遭。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若是杜家还是年前那样的景况,实在不好意思登李家的门,会被人误会是去打秋风的。现在获得了本州酒糟制酒的专营权,早已不是昔日悲惨样子,不但是成了本县有数的员外,还是满州人夸赞的大善人。

  善人这个名声,是杜家和韩家真金白银换来的。自开酒楼以来,施粥用的米可以堆成山了,受两家恩惠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不要小看了这个名声,现在许州城里,每有大事召集耆老商量,杜循都会位列其中。不只是在临颖,整个许州杜循凭着自己的乡贡进士都是民间的头面人物。

  发过解,成了乡贡进士,家中没钱这头衔一文不值。一旦家中有钱了,就是实打实的社会地位。社会上的很多事情,杜循出面作保就是比别人管用,这就有了人脉。包括下一次发解试,杜循是举子资格的当然保举人,籍在许州的人强过他的真没有多少。

  杜中宵已经决定专心读书做官,李兑这种关系当然要小心维护。真有中进士的一日,还要靠着李家兄弟提携呢。听了韩月娘的话,忙从纸堆里翻拣了几篇自己这几日仿写的诗赋,带在身上。

  韩月娘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口中道:“听知县官人讲,这些日子你用心科举时文,比之从前的文章可是差了不少。带着这些文章去,小心李官人看了小视于你。”

  杜中宵摇了摇头:“文章又当了饭吃,进士才是实实在在能做官的。这些是考进士的文章,正要李官人指点。这些正榜进士,自己经过科考的,才是真明白好在哪差在哪。”

  韩月娘笑着不语,在一边歪着头看杜中宵手忙脚乱。

  从带有古意的《秋声赋》,到现在学写韵律严谨的诗赋,杜中宵时常去请教知县范镇。范镇看在眼里,第一印象就是杜中宵文采比从前差了许多。文章里再没了灵气,多了匠气。只是杜中宵一心科举,现在走的路是正确的,范镇也没有说什么,一直用心指点。经过几个月的练习,杜中宵面临到了瓶颈,需要读更多的书,对韵文更深的理解才能更进一步,范镇就爱莫能助了。

  挑选好文章,杜中宵自己看了一遍,叹了口气。这些都是对前人文章的仿写,而且仿写的是唐朝文人进士考试时的诗赋,自己看了也不满意。附近条件有限,找到的资料只有这么多。本朝几十次科考的优秀文章,除了传诵极广的几篇,其他的再难找到。

  看外面红日高升,杜中宵对韩月娘道:“李官人是住在县里,还是已回庄里?”

  韩月娘道:“自然是住在驿馆。他此次高升进京,自然是县里官员先要宴请庆贺,之后才回庄。”

  杜中宵点了点头:“如此,我们还是极早去拜访。李官人已是京里高官,一日不知多少访客。”

  韩月娘应承,口中道:“如此最好。你早去早回,我在这里整治几样菜蔬,等你回来吃饭。——对了,外面我带了几瓶酒来,都是陈酿,你带了去给李官人做礼物。”

  杜中宵原以为韩月娘要与自己同去,转念一想不由哑然失笑。这是什么时代,韩月娘怎么可能与自己一起去呢。别说两人还没定亲,就是结成夫妻了也不可能,她只是来给自己报消息而已。

  虽然现在有钱了,杜中宵还是原来的习惯,这处小院并无奴仆,一切都是自己动手。倒不是家里雇不起人,而是原来小门小户,找不到贴身侍奉的合适人选。再者杜中宵前世的习惯,也不想有人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隔三差五,韩月娘便就过来,帮着自己把房屋收拾一遍。

  小心收好自己的文章,杜中宵取了名刺,到了院里,提了韩月娘带来的几瓶陈酿烈酒,出了门。

  临颖不大,但正当要路。从西从南来的客人,多是在这里舍舟登陆,取道许州去开封府。自荆湖两淮来的客商,多从南面的郾城县上岸,取陆路来临颖继续北上。这里正当中原腹地,交通四通八达。历史上的郾城大捷,正是以这一带为中心展开的北伐大战。

  在交通要道上,临颖的驿站很大,在城外几十间房屋绵延一大片,每日都有官员路过。过往的官员太多,不是每一位知县都来拜见。李兑因为是本地人,此次入京以屯田员外郎为殿中侍御史,台谏官员为清要之职,范镇定好明日带本县官吏前来,李兑在驿馆中先暂住一日。

  暮春三月,杨花漫天,夹杂着粉红色的桃花纷纷扬扬,正是桃红柳绿的时候。杜中宵走在路上,看着春光,觉得心情不由舒畅了起来。

  走不多远,远处城门在望,正与从城里出来的吴克久和曹居成一行撞在一起。

第43章 不同待遇

  一起到了驿馆门口,吴克久看着杜中宵,满眼警惕。此时到驿馆来,不用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拜见李兑。再过一年,按惯例就该再次举行发解试了,李兑这种人的态度至关重要。

  曹居成附在吴克久耳边小声道:“表弟,看这厮的样子,不用问也是来拜见李官人的。我们与他家有些不愉快,在他之前进去最好。不然,谁知道他跟官人说些什么。这厮最近正得意,不再是去年时候的样子了,一切小心为上!”

  吴克久点头称上,抢先一步上前,到驿卒面前道:“在下吴克久,是‘醉仙居’的小员外。听闻李官人回乡省亲,特来拜会。”

  驿卒摇了摇头:“却是不巧,官人要休息,吩咐了不见客。”

  吴克久哪里肯就此罢休,满脸堆笑连连拱手:“哥哥通融则个,进去知会官人一声。”

  驿卒板起脸来,喝斥道:“你这厮怎么如此不晓事!李官人是京城高官,哪个敢拂了他的意!已经吩咐了不见客,再进去呱噪,是要让我挨板子么!”

  杜中宵微微一笑,上前拱手:“在下父亲是本县乡贡进士杜举人。父亲与李官人是故交,小时一起读书,数十年的交情。官人既是回乡省亲,必然要见一见当年老友。只是父亲现如今在许州城里,一时不能够前来。未免官人怪罪,在下特意代父亲来拜见官人。”

  说着,取出自己名刺,递了上去。

  驿卒接了名刺,有些犹豫。杜循现在不比从前,在县里有些名气,以前事迹传得满县皆知。年轻的时候杜循与李兑曾经一起读书,驿卒是听说过的。李兑确实吩咐了不见客,但那针对的是无关人等,杜循是他数十年前的朋友,又自不同。

  犹豫了一会,驿卒扫了旁边的吴克久一眼,道:“小官人稍等,我进去禀报官人。”

  说完,拿着名刺径直进了驿馆,不理一边站着的吴克久和曹居成。

  看着驿卒进去的背影,吴克久大怒:“叵耐这厮如此混账,明明是我先要求见,他在这里推三阻四不去通禀。见了别人,又自进去了,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杜中宵淡淡地道:“小员外,你跟李官人非亲非故,自然懒得理你。临颖虽小,也过万人,若是官人阿猫阿狗也见,回乡这些日子就不用干别的了。”

  吴克久看着杜中宵,恨恨地道:“你这厮近来倒是得意,不知怎么得了知县官人抬举,人模狗样起来了。不要忘了,半年之前,你在我之前狗一般的模样!”

  杜中宵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低头看了看吴克久和曹居成,冷冷地道:“小员外,数月之前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小员外数十杖之赐,一直铭记在心。世事无常,人生在世,谁知道后事会如何呢?这几个月我走运,小员外也不能够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了。只是要还你几十杖,也不能够。我们且走着瞧,是我会继续走运呢,还是小员外时来运转。若是天可怜见,让我扬眉吐气,日后必还小员外几十杖!不然,难出我胸中恶气!至于现在,小员外于我就一路人,莫要招惹我的好。”

  吴克久一声冷笑:“我就要招惹你如何?纵然你家现在生意做得大,也没有我家的家底!”

  杜中宵连连摇头:“我有多少大事要做,哪有闲心与你一个不成器的浪荡子弟淘气。现在我正少年,想的是未来的锦绣前程。什么家底,你要与我拼爹么?我爹是乡贡进士,你比不来的!”

  说完,杜中宵摆了摆手:“滚了!你要再是胡来,县里这次就不会轻轻放过了!”

  曹居成见事不好,使劲拉住吴克久,低声道:“表弟,我们且忍一时。这厮与李官人有旧,在官面上说得上话,不好向死里得罪。一年之后多半又会有科举,把县里的头面人物得罪光了,到时找不到保人可就难看。我数千里移籍到这里,此次一定要发解的,不可使气!”

  吴克久看着杜中宵,胸膛剧烈起伏,好久才平息下来。

  正在这时,驿卒从里面出来,对杜中宵拱手:“小官人,李官人请你里面相见。”

  杜中宵向驿卒拱手道谢,提了酒,回身看了吴克久一眼,随着驿卒进了驿馆。

  吴克久看见,指着杜中宵的背影,对曹居成恨恨地道:“小贼还回头瞪我!真是气死我了!就在数月之前,这厮还沿街叫卖几个羊蹄度日,在我面前像只野狗一般,现在竟然神气起来了!”

  曹居成叹了口气:“世事无常,哪个说得准呢。说起来,也怪表弟的性子不容人。当时如果不是把他们家逼得狠了,杜举人也不会到州城去告状。州里不追查此事,也不会派范知县来代史县令。唉,自从范知县一来,这一家便时来运转了。”

  说完,曹居成有些惘然,颇有些懊悔的样子。

  吴克久听了这话,看着表哥道:“如此说来,此事还要怪我了?”

  “也可以如此说。不是表弟把杜家和韩家逼得太紧,这厮只怕还在沿街卖羊蹄,韩老儿的小脚店未必开得下去,我们依然逍遥快活。杜家是乡贡进士,你看着不起眼,时运一来,家业便就好似吹了气一般大发起来。我一直说好好读书,准备来年科考,最不济也要发解,你一直不在意。看现在的杜家,你还敢瞧不起乡贡进士么?杜家没这一个身份,哪个官员会正眼看他们!”

  听了这话,吴克久一下愣住。细细回想起来,一切竟然都是因此而起。如果那一个傍晚,自己不偶然进入韩家脚店,不是看见了韩月娘一心要纳她为妾,不是把杜中宵逼得无路可走,一切都可以避免。

  如果没有当时起的一念,哪怕后面没有把杜中宵抓进牢里,而只是用正常手段逼迫韩家,都未必会到今天的地步。乡贡进士又如何?没有官员撑腰,根本什么都不是。可偏偏就是自己把事做绝了,逼得杜循只能到州里去告状,从此一切就都变了。

  什么有钱有势,在一个官字面前什么都不是。到今天地步,不管是杜家父子,还是官府,做事都留有余地,没有仗势报复吴克久。不然,吴家会成什么样子可说不好。

  曹居成叹了口气:“表弟,这次我们只好认栽,不要再去撩拨杜家父子了。以后安心读书,平平安安发解。如果上天垂怜,到京城一举高中,到那个时候,又是另一番天地。你如果执意不肯,为兄怕你越陷越深,连未来的路都断了,那时追悔莫及!”

第44章 吾乡有人

  杜中宵随着驿卒,进了一处清幽的小院,被引到客厅。

  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坐在主位,想来便是李兑了。杜中宵上前,躬身行礼:“学生杜中宵,家父本县乡贡进士杜举人,拜见世伯。”

  说着,把手中的几瓶酒递上去:“家中寒酸,无甚好物孝敬。几瓶烈酒,极是有力气,是家中自己制出来的,世伯尝一尝。”

  李兑示意身边的人收了酒,看着杜中宵,不无感叹地道:“自我离乡出外为官,不觉已过十年,却不想杜兄的麟子也已长大成人。唉,你家里还好吗?我在路上听说,你父亲上次在京城落第,辗转回乡颇吃了些苦头。这几个月,家里才转过运来。”

  杜中宵恭敬地道:“父亲回乡路上染病,侥幸回乡,去年家业着实艰难。好在我会一个从酒糟中制酒的法子,得州县官人看顾,现在专一从酒糟中制酒,衣食无忧。”

  李兑点头,让杜中宵在下首落座,吩咐下人上了茶来。

  随便问了一些现在杜家的近况,李兑问杜中宵:“贤侄现在做些什么勾当?”

  杜中宵道:“家父上次科举,杂犯过多,不合被罚,以后十年不得预科举。小子子承父业,这些日子没干别事,只是读书。只是临颖小县,好多书买不到,也没个名师贤友,见识有限,有些烦恼。”

  李兑连连点头:“这才是正理。你父亲这个年岁,殿三举,再在科举上用功有些无趣了。你既已成年,子承父业正是应当。对了,我在路上曾看你作过的一篇赋,甚有文采。新近可有文章么?”

  这个年代一篇像样的文章做出来,递给读书人看,便就如同前世在杂志上发表一样,有关系的人大多都会看到。李兑是临颖人,自然会有同年好友把杜中宵的文章递给他看。

  杜中宵有些惶恐,自己抄了一篇文章,不想越传越远,只要是读书人来,都说看过。那种文章自己怎么可能经常写出来,有那个本事,考进士还用愁吗。

  取出随身带的书稿,杜中宵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学生愚钝,随便乱写一气。或偶有看得过去的文章,然而大多无用。这几个月潜心科举文章,自与以前不同。这几篇文章这几个月所写,甚是稚嫩,不足之处甚多。世伯斧正,我也好学着做些科举时文。”

  李兑点了点头,接了杜中宵递赤的字纸,展开观看。

  科举诗赋,字数、格式都有一定之规,《赋格》甚至列了固定的句式出来。这些都是杜中宵依格填写出来的,每篇都有主题已是难得,至于言之有物还谈不上。

  粗略看了一遍,李兑连连点头:“好,好,贤侄,你这些文章已摸到科举时文的边了。再用上些功夫,当可登堂入室。先前的文章是有些文采,可些到科场上,因为不中式就刷下来了。这些文章,虽然内容上粗陋了些,却中规中矩,格律上别挑不出毛病。”

  杜中宵一怔:“果真如此?其实学生自己觉得,现在做的文章匠气过于重了。”

  李兑听了哈哈大笑:“匠气?哈哈,你以为科举考的是什么!文章只要有匠气,进士之中已经是出类拔萃了!能够超脱出来的,无一不是大家。贤侄,做人切忌好高骛远,先做好这匠气十足的时文,能够考个进士出来,再有资格去谈其他。现在文坛称颂的欧阳永叔,两次科举落第,后来师从胥相公,专心学习时文,才一举高中。中了进士,他再去谈古文法,才有人听他的。更不要说,骈四骊六是进士官的基本功,不管学士制诰,还是州军幕职官,哪个不要做这些公文。公文都做不出来,不要说当官了。”

  杜中宵听了连连点头,今天才算是听到了肯定自己这种做法的声音。李兑与杜循有旧,是以长辈的身份跟杜中宵说话,指点的首先是功名利禄,至于什么文学才艺,反倒并不在意。

  官员做官,首先要会的是写公文。格式化的文牍多由公吏操刀,官员亲自动笔的,往往都是时文性质的公文,要的就是骈四骊六,言简意赅。这些公文的性质,大多便如现在杜中宵做的这些文章,都有固定的格式,一些大致相同的句子,根据需要改一改填进去而已。对于不懂的人看起来惊叹不已,懂的人信手拈来。古今中外的公文大多类似,格式不同,性质却不会改变太多。

  这种文章也没有细细研读的必要,李兑粗略看过,便放到一边,问杜中宵:“你现在做的文章与先前绝然不同,不下大功夫,是做不来的。贤侄,你用功有多少日子了?”

  杜中宵想了想道:“从年后开始,到现在也有两三个月了。”

  李兑听了大喜:“孺子可教!你再用功一年两年,下次开科中个进士也非登天之难,吾乡有人!”

  这话说出口,听在杜中宵的耳中,只觉诚惶诚恐。他苦于手边书籍不多,见过的文章太少,又多是历年精品,一向觉得自己写的都是初学者之作。不说一无是处,拙劣二字总是恰如其分。没有想到,李兑竟然给了这么高的评价,连中进士都不难了。

  沉思一会,李兑道:“本朝科举,条令屡屡更改,读书人离得京城远了,往往不知法令。这两年朝廷又重定韵部,下次开科以新韵为准。此次回乡,我带了一部新的《礼部新韵》,也算造福乡里。你既有如此才情,便就先交付于你,得闲抄录一遍,再送还于我,要藏于我族中。”

  杜中宵大喜过望,急忙道谢。韵书屡屡更换最是坑人,诗和赋科举时韵律定得很死,用的韵书不对便是杂犯,首先被剔除掉。这个年代虽然雕版印刷已经成熟,但成本在那里,朝廷只能保证新的韵书颁行到各州军去,小地方的读书人根本就见不到。欧阳修参加科举,连续两次因为出韵落第,跟这种现状不无关系。天下此时州里设学校的都只有寥寥几处,县里更加不用想,这些至关重要的参考书都见不到。

  韵书、禁字,这些科举时的禁忌,对小地方的读书人就是一大难关,也是杜中宵所担心的。

  李兑吩咐身边人去取了新的韵书来,交予杜中宵,再三叮嘱小心保管,抄好之后要还回来。李家族里一样有读书人,离不了这些重要书籍的。

  杜中宵小心把书收好,李兑才道:“贤侄,科举虽然面向天下读书人,其实真正入其门槛的,了了无几。发解的举子除开封府和国子监,能做到五六人中取一人,其他地方多是数十人中才有一人得中。便如我们京西路,往届都是三十余人中才有一人中进士,而且多在河南府。我们许州,每届科举或中或不中,多年无两人以上登第了。我见你资质颇佳,候几日你阿爹回来,再一起到我庄子上去,别有话说。”

第45章 时移世易

  杜中宵小心揣着韵书,走在路上,心中无限感慨。前世的时候,总觉得古代的进士都是多么了不起的人才,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这一世自己走上这条路了,才知道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考上进士的没有笨蛋,但真正的天才也了了无几,大多其实都是普通人。

  李兑说得不错,京西路举人中进士的几率在全国属于中等偏上,大致三十人中一人。不要觉得这个机率很低,其实已经非常高了,因为举人中很大一部分都是跟杜循一样凑数的。

  读书跟从事举业是不同的,科举有专门的读书方法,就连文章也有不一样的作法。甚至不同的科有不同的要求,各有侧重。大致来说,进士科考的是对经典和时政的理解,文章的水平,而诸科则考举子的记忆力,所以进士重于诸科。不定期举行的制科又是另一种,考博览群书,以及超凡脱俗的记忆力。制科高第的人中,往往有过目不忘者,如此时两次中制科的张方平,便就号称书不读第二遍。

  杜中宵基础不牢,也没有变态的记忆能力,全力应对进士科是惟一的办法。他不需要做出类拔萃的那种人,只要比下有余就足够了。准备科举往往会陷入一种怪圈,天资较高的人群,追求卓越,拼命要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来,结果经常败在一些细节上。文章写得天花乱坠,却在错别字、出韵、错韵上折戟沉沙。景德二年,当届举子中李迪和贾边最有名气,殿试过后,两却一起落第。考官觉得蹊跷,取了两人的考卷来看,原来李迪出韵,贾边舍注疏不用而自立新意。好在王旦作主,李迪被提了上来,做了状元,贾边落第。那时科举很多规矩未立,如果是现在,李迪这个状元只怕连进士都考不上。

  从韵书到《玉书》这种字典,下大力气记死了,比多读上一些好文章有用得多了。先保证一点错误不犯,再保证合乎格式,中间有点思想的火花,一两好句,就是上好的科举文章。

  这是考试的特点,不要说这个年代,杜中宵前世的考试也是一样。正规考试的文章,先给你规定写记叙文还是议论文,再给题目,又有字数限制,标新立异大多没有好结果。

  李兑是正榜进士,而且是不以文学见长的四平八稳的进士,他的见识正与杜中宵相同。以前看了那篇赋只是觉得此子有些文采,等到见他老实去学科举时文,肯下苦功夫,印象就不一样了。这才是真正准备科举的样子,而不是卖弄文采搏些虚名。

  连续数届,整个许州都只有一个进士,其中有两个就是李兑兄弟。难道李家的人特别聪明?其实不是,因为他走了正确的道路。像此时得享大名的梅尧臣,难道文才差了,一次又一次落第,科举之条路就是走不通,便与他走错了路有关。他成名太早,又有叔父梅询这个大靠山,人人都知道他有才,又不好指出他是路走得差了,而不是文才不够,便就只能这样错下去。

  李兑有一句话说得不错,其实大部分的举子,都是跟父亲杜循一样,给别人陪跑的样子货。看起来数千举子,最后只取数百人,录取率不高。但把那些注定考不上的去了,还能剩下多少呢?

  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杜中宵的心情欢快起来,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无穷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