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0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他头也开始疼了,根本就想不起。

  ***

  永乐坊。

  李适之的大宅院便在永乐坊西南隅,占了一坊的十六分之一。而周围的十余个小宅院亦是李府的附属,乃是给族人、幕客居住之处。

  薛白随杜甫翻身下马,目光看去,只见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侧门亦是关着,既不见门房,亦不见守卫。

  元结自有亲友要去相见,因此只有他们二人前来。

  杜甫上前叩动门环,等了许久才有人开门。

  “敢问……”

  “我家阿郎不见客。”

  杜甫遂递上拜帖,道:“杜子美拜见,还请通传一声。”

  “原来是杜先生,还请先进来。”

  那门房这才肯放两人进去,很快又关上门。

  李府豪阔,入内放眼看去,亭台楼阁精巧,底蕴不俗。一路走了许久,在一个偏厅坐下等了不多时,有爽朗的笑声响起,李适之绕过屏风。

  “子美多年未至长安,物是人非矣。”

  薛白与杜甫起身,目光看去,恍然有些明白,李林甫为何讨厌风度翩翩的官员了。

  不谈其它,只看李适之的风采,让人一看就觉得这就该是当朝宰相。

  李适之年逾五旬,乃唐太宗之曾孙,恒山愍王李承乾之孙。李承乾一度是唐太宗的太子,若不是谋反被废,皇位就是在他这一脉。

  “左相。”

  “莫再这般称呼。”李适之豁达一笑,摆手道:“我去岁便已罢相。”

  杜甫叹道:“听说了,因韦坚、皇甫惟明案牵扯?”

  李适之不等他引见,目光已看向薛白,笑道:“上元夜我见过你,诗词写得很好。”

  他抬手按了按,不让薛白执礼,接着又道:“不必多礼,相反,我还得多谢你。”

  “不知李公这是何意?”

  “坐下谈。”

  李适之不急着说这些事,举手投足显得十分洒脱。

  在薛白看来,他身上少了一点为官者当有的矜矜业业、如履薄冰,有太多的贵族气质,若是个闲散宗室可以称得上贤,但入官场不行。

  “子美可听了我的新诗?”李适之向杜甫问道。

  “还未耳闻。”

  “哈哈,我早便厌了与哥奴争斗,罢相之后还乐得清闲,赋诗曰‘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好诗。”

  杜甫听了,诗意再次涌起,却还耐心听李适之往后说。

  “可惜啊,哥奴心眼比针小,还不愿放过我。使人弹劾我,这一波尚未平息,柳勣案又起。”说到这里,李适之看向薛白,笑道:“幸而哥奴乱了阵脚,我才免遭外放,可不是该谢你吗?”

  “不敢当,我在此案当中,未起到任何作用。”

  李适之抚须道:“那是我想岔了……对了,你可知哥奴弹劾我的罪名为何?”

  “请李公指教。”

  “‘李适之与韦坚朋党,勾结废太子瑛之党羽’,不过是因我同情李瑛,他便如此污蔑。”

  薛白心念一动,须臾平静下来。

  当过左相的人,有着广阔的人脉、情报,多少能猜出一点事情。

  若李适之连这都做不到,他就不必冒着风险来相见了。

  “好了,不谈这些烦心事了。”李适之看了薛白一会,道:“子美难得来长安,我们该谈诗,你可听闻了?就在天宝四载,继张九龄离世四年后,贺知章也走了……”

  杜甫听得谈诗,刚拿出行卷,再听到李适之提起贺知章之死,却是收了行卷,拿出了他的毛笔。

  “再到长安,物是人非。我有一诗,欲与左相共赏。”

  “好。”

  杜甫面露悲恸,提笔,挥毫。

  他第一句便是写贺知章。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薛白看向李适之,已有所领悟。

  他不知这是真相或只是李适之的猜测,但若有人在十年间出手保护过薛锈之子薛平昭,莫非是张九龄、贺知章?

  故而,在贺知章死后一年间薛平昭便被转卖了?

  “……”

  杜甫还在奋笔疾书。

  “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世贤。”

第86章 师徒

  离开李府之后,薛白一直在想李适之说的那些话。

  作为宰相,李适之为人爽直,简直太过爽直了。那道直视的目光、言语中不加掩饰的试探,几乎算是当面明说了。

  ——“不错,我确实亲近废太子李瑛。听说你是薛锈的儿子?可是张九龄、贺知章保护你活下来?”

  这个问题薛白也不知答案,他醒来时就已是大雪纷飞的天宝五载末,根本不记得开元二十五年那场宫变之后十年间发生的一切。

  总之,这算是与李瑛一系的初次接触,他们天然是最亲近于他的势力,是朋党的基础,可眼下实在是太弱小了。

  这些人一度是大唐王朝的核心,保护储君或许是希望大唐能有开先河般的、第一次顺利的皇位过渡。结果又失败了,连储君都与同胞兄弟、妻兄一起灰飞湮灭。

  到如今死的死,罢官的罢官,哪还有多少能量?这些人顶多也就是出手保护几个被牵连的无辜者,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李适之自己都快要完蛋了。

  连薛白都觉得,杜甫去谒见李适之是会影响科举前途的。

  就这一系的官员,甚至还需要靠薛白虚张声势、辛苦巴结杨玉瑶,才使李林甫心生忌惮暂缓了对付他们。

  看起来更像是拖后腿的。

  但事情不能只看这一面,暂时的蛰伏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没用的。

  三庶人案之后,必然有很大一部分人把实现抱负的希望转移到了李亨身上,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贬谪外放,暂离了权力中心……他们会抛掉李瑛,但他们的政治主张没有变,势力还在。

  那么,薛白该做的是去寻找张九龄、贺知章的门生故旧,结为朋党。

  待有朝一日,哪怕他薛锈外室子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了,他的朋党们也会天然地亲近于他,尽力保他。

  想到这里,薛白脑中忽然浮起一个人来……郑虔。

  此前,他一直以为郑虔是东宫的人,认为是东宫把郑虔安排到国子监,调查他、监视他。

  但仅是如此吗?

  ***

  杜甫交游广阔,出了永乐坊便去拜访别的好友,薛白却不跟去,直接转回务本坊国子监。

  太学馆,学堂中正在教授《孝经》。

  郑虔以才名满天下,授课时却从来只是捧着书卷念一遍,要求生徒背诵而已。若不问,他从来不解释书中之意,认为“读书百遍,其意自见”。

  因此,每到他讲学,许多生徒都在昏昏欲睡。

  杜五郎已经到学堂了,但昨夜的颠狂郑虔似乎完全忘了,恢复了古板严肃的样子,手中的戒尺毫不留情。

  薛白到时远远看去,发现自己的座位上也坐着一个人……原来是薛崭,披了一件袆衣,睡又睡不着,低着头在那抓耳挠腮。

  他遂想到,也该把家中几个弟弟妹妹送到私塾了。

  “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

  薛崭听到后来,终于是睡着了,待醒来转头一看,发现薛白竟坐在后面认真读书。

  捱到讲完学,他便过去,问道:“六哥,你学这个干什么?”

  “伱六哥是大孝子嘛。”杜五郎也围了过来。

  路过的杨暄冷哼道:“你们能与我比?”

  薛白笑笑,问了薛崭为何过来,遂让其等着,他则要去问先生几个问题。

  杜五郎听得当即精神起来,连连摆手,推拒道:“又去?我今夜可不能再喝了……”

  ***

  薛白走进公房时,郑虔刚磨好墨,提笔在纸上誊写着昨夜杜甫的几首诗。

  他被称为“三绝”,一手行书流畅至极,时人称为“风送云收,霞催月上”,偏偏当世有李北海、颜真卿、张旭等人,掩盖了他本该有的名气。

  “你既是颜清臣的弟子,且来评鉴老夫的书法如何。”郑虔推了推写好的一张纸,莞尔而笑。

  薛白从容应道:“博士这是在笑话学生不成?”

  “老夫年少时家贫,却好书画,常苦于无纸,所幸慈恩寺藏有数屋的柿叶,我便常常过去,用柿叶练书画。把好几间屋子的杮叶全都写尽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当更刻苦些才是。”

  “多谢博士教诲。”

  薛白沉默了片刻,确保了四下无人,忽径直问道:“博士可知,驸马薛锈有一外室子,名薛平昭。”

  还在“风送云收”地写字的毛笔颤了一下,写坏了那句“天上麒麟儿”的最后一字。

  郑虔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薛白。

  他绝未想到,这个年轻人会如此的坦荡。

  “你,承认了?”

  “我真不记得。”薛白道:“但有封书契……”

  “老夫知晓。”郑虔道:“有人与老夫说过此事,还说你背后是庆王主使,让老夫来看看你。”

  若仅是如此,薛白绝不敢与郑虔揭开这话题。

  “但博士不仅是来监视、试探我,私下其实还对我有保护、提醒之意。”薛白问道:“博士是故意带我去见杜甫,又交代杜甫为引见李适之?”

  “不错。”郑虔道:“有些事我不清楚,李适之或许更了解些。”

  “可否请教是哪些事?”

  郑虔反问道:“你可知老夫与张曲江公的渊源?”

  “愿闻其详。”

  “景云初年,老夫与张曲江一同登科……”

  郑虔的老眼当中泛起了回忆之色。

  那年进士高中,他才十九岁,张九龄三十二岁,他们都得到了重臣王方庆的赏识,他迎娶了王家的嫡孙女,而张九龄则得到了王方庆的大力栽培。

  “后来,张曲江终究还是牵扯到了储位之争,他从未与废太子结党,奈何武惠妃咄咄相逼。”

  说到这里,郑虔以张九龄当年的口吻,一字一句道:“太子天下本,不可轻摇!昔晋献公听骊姬之谗杀申生,三世大乱;汉武帝信江充之诬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晋惠帝用贾后之谮废愍怀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纳独孤后之言黜太子勇,立炀帝,遂失天下。由此观之,不可不慎。陛下必欲为此,臣不敢奉诏!”

  “这一番强谏之后,他被逼至不死不休之地步。两年间,罢相、宫变、废储接踵而来,三庶人案时,他已被贬至荆州,无能为力。但老夫知道,他确有让门生故旧出手。薛锈、薛妃兄妹虽死,三庶人的幼子们却留得性命,由宗室收留;唐昌公主被迫出家,幽禁于安业坊唐昌观;许多被牵连的家眷皆是张曲江请人赎买,并不止你一人。”

  “薛家、赵家、皇甫家、刘家,老夫当年也曾拿出钱财上下打点,薛平昭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孩子。十年过去,如今却有人说背后有人在主使,与庆王有关。张曲江已逝、贺季真亦亡、李适之罢相。难道,这背后主使竟是老夫不成?”

  郑虔脸上带着苦笑,看向薛白,最后问道:“老夫待你不可谓不诚,你可愿投桃报李,实话与老夫说?”

  “天宝五载冬月,学生在咸宜公主府几乎被掐死,侥幸陷入假死而脱身,前事尽忘。”

  “好。”郑虔道:“老夫知你要自保,故而方才所言,从未与旁人说过。唯有一句话,你务必记住。”

  “学生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