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30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御史台。

  官廨中,裴宽正在凝神看着一份卷宗,目露警惕。

  这是王鉷今日亲自送来的。

  借着这个机会,裴宽还试探了一下王鉷对覆试名单的态度,发现若要办成薛白的要求让三人都及第,几乎是与王鉷宣战,只怕代价不小。

  他听儿子分析了榷盐法的利弊,态度再次犹疑起来,遂使人暗中问了东宫一句,“听闻哥奴欲除我?”

  得到的回答是“无虑,勿受挑唆”。

  于是裴宽心里又有侥幸,考虑是否薛白是诈他的。

  他从来不是杀伐决断的性子,否则也不会一纸诏书就被召入朝中当个虚职。

  此时,更让他为难的却是手里这份卷宗。

  卷宗内容很简单,一个名叫曹鉴的郎将醉闯民宅、奸淫妇人,且杀了人家一家四口,证据确凿。

  而就在裴宽桌案的另一边摆着一个匣子,匣子里装满了五百两黄金,乃是裴宽的族人裴敦复趁他不注意放在这的。

  裴敦复官任河南尹,曹鉴便是其部下。

  裴宽思虑着,在卷宗上写下判文,最后落了一个“斩”字,招过人,将宗卷上报。

  他亲自捧着那匣黄金往裴敦复的住所去。

  裴敦复却不在宅中,其妻子倒是认识裴宽这位族兄,据实相告丈夫出门时的详情。

  “是一个罗御史突然登门,邀郎君到相府去了。”

  裴宽早有不好的预感,听得这话心里一惊,手中那沉重的木匣掉落在地。

  “嘭。”

  木匣碎裂,耀眼的金锭砸得满地都是。

  就像预示着裴家这显赫高门的命运。

  ……

  裴谞脚步匆匆回到家中。

  他是被从京兆府忽然唤回的,一进堂便见裴宽面无血色地坐在那。

  “阿爷,出事了?”

  “哥奴要动手了。”裴宽强自镇定,述说着今日之事,道:“曹鉴的案子,我绝不能循私。但哥奴把裴敦复带到右相府又是何意?借他之手除我。”

  “裴敦复手中,可有阿爷的罪证?”

  “不算罪证。”裴宽摇了摇头,“我在范阳时麾下有一名爱将,名为史思明,他曾任互市牙郎,凡大掠奚人、契丹降部,妇孺皆经他手出卖,诸将分利,裴敦复亦有一成。”

  “此事军中常有。反而是裴敦复在河南做得更过份,听说他被海寇击败,反而杀良冒功,佯称大胜,我早劝阿爷与他划清。”

  裴宽道:“但他手上有能让圣人猜忌我的物件。”

  “什么?”

  “我有抱怨哥奴的书信予他。”

  “阿爷是抱怨哥奴,还是圣人?”

  裴宽皱眉,一时也说不好当时是抱怨了谁。

  见此情形,裴谞骇得脸色煞白。

  父子二人惊疑良久,裴谞问道:“阿爷,这几日,薛白可有来找你?”

  “没有。那日听你所言,我亦觉得榷盐之事难办,想必他们是想要提条件,可一直没等到他来。”

  裴谞皱眉思索,喃喃道:“不对,哥奴为何这么快就找裴敦复?”

  “何意?”

  “阿爷是接受贿赂还是秉公执法,他原本该待结果出来才是,为何这般沉不住气?”

  “为何?”

  “会不会是……庆叙别业人多嘴杂,哥奴知道薛白与阿爷接触了,他急了?”

  “何以见得?”

  裴谞踱了几步,喃喃道:“京兆府六曹,以法曹吉温最是权焰炙热,但我前阵子听说吉温是因薛白而被贬,当时只以为薛白是虢国夫人一面首而已,如今看来,哥奴很忌惮他啊……应该说,哥奴非常忌惮杨銛插手税赋,夺了他的相位。”

  裴宽道:“哥奴当然怕,他若丢了相位,且看有多少仇家迫不及待扑上去。”

  “阿爷,事到如今,与杨銛共推榷盐法。”裴谞终于下了决心,掷地有声道:“既要做,阿爷便代了哥奴的相位,整顿吏治,变乱政为良政,成一代名相功业。”

  “可?”

  “可!”

  裴宽稳住心神,终于有了豁出生死的态度。

  如此,他再仔细一想,到时自己带头交出隐匿的盐税、逃户的租庸调,鼓励让河东世族做出利益让步,圣人则用自己代李林甫为相,这是最好的结果。

  重要的不是盐税上那一点钱财,而是能使社稷时局稳定下来。

  这本就是他这个范阳节度使入朝的最大意义,圣人敲打他,逼他妥协,用他拉拢河东。

  “薛白背后有高人啊……”

  ***

  时近傍晚。

  薛白从马背上取下一大包药材,背着走进玉真观。

  李腾空从丹炉房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嗯?”

  “笑你堂堂薛郎君,这般哼哧哼哧搬药。”

  “因你们玉真观不让我的两个护卫进来。”

  “我是说……旁人也能这般使唤你吗?”

  “我本就不是大人物,不难使唤。”

  “这样。”李腾空想了想,“去给我倒杯水来。”

  她说完,见薛白真去拿炉上的水壶,忙道:“哎,与你玩笑的,不用真倒。”

  “分药吗?”

  “我把今日颜家妹妹要喝的分好了,剩下的你明日再来拿。”

  李腾空努力说得很自然,一副老成的医者模样,抓了少许药材称量。

  薛白站在一旁,如闲聊道:“这阵子,我与当朝右相结了仇,接下来怕要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正在包药材的手指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相府十郎是我朋友,想必到时他在其中必会为难。”薛白道:“我要做之事,却不会因他而停下,对此,我很遗憾。”

  李腾空问道:“那你这位朋友,该如何是好?”

  “她难免会因此而心生芥蒂,那自是不宜再与我来往,她当做自己想做的事,求内心平静。”

  “那你呢?可会对她心生芥蒂?”

  “我与右相之仇乃公仇,自是不牵扯到他家人。”

  “那……若你也遭右相陷害,想必李十郎会出于情谊救你吧?”

  “只怕我担不起这份情谊。”

  “她定是没想让你承担,你可想过,这也是她求平静的一场修行?”

  薛白默然,再看眼前的女子,他却有些惊讶。

  他原是想开导她,委婉地推开她。

  没想到,她竟真是有一颗道心。

  “也许,李十郎与你交友,并非想要你如何。她是想忘掉自己是谁、再找到自己是谁。福已享、孽已造、债当偿,她情愿一生积善修行。可人偶尔总该要有自己,自己的喜,自己的欢,哪怕片刻,如此才不辜负天地生养,所谓‘道法自然’不是吗?”

  李腾空说到此处,抬眸,直视着薛白的眼。

  她不再掩饰她的喜与欢,同时,她眼神很清明,她很明白自己要什么。

  “故而说,薛郎君不必有负担才是,你与李十郎为友,是助她修行。”

  “受教了。”

  愈是面对这样纯静的眼神,薛白反而不太会说话。

  对视了几息,李腾空背过身去。

  薛白提起两包药告辞。

  “那……你明日还来分药吗?”李腾空问了一句,语气有些微微的抖动,其后,淡淡道:“我一人分不完。”

  “好。”

  薛白仓促应了离开。

  他其实不相信,若他长期与李腾空来往而与李林甫你死我活,到时她会没有痛苦。

  当然,正常来说,他根本斗不倒李林甫,毕竟她还准备要救他……

第102章 大唐风气

  暮春三月,天气已暖,长安更添丽影。

  街市上,五陵少年骑着骏马,带着美貌可人的新罗婢出城踏青;女子们的衣着愈发轻薄,肆意显出娇美的身躯。

  满城红妆,柳绿莺啼。皇城外忽响起爽朗大笑,惊走了枝头的鸟儿,羞走了围观的少女。

  “薛郎当面,在下刘长卿,字文房,早盼与你详叙情谊。不如一道去平康坊嫖宿?!”

  说话的男子二十出头,身长玉立,举止洒脱。说话间,转头看向那些裙摆飞扬的窈窕身影,眼睛一亮,随口便吟出几句诗来,甚显风流。

  “曲房珠翠合,深巷管弦调。”

  “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

  当即便有妇人往这边掷花,正站在街道边说话的六人衣襟上登时落满了花瓣。

  “看,是春闱五子呢。”

  “怎有六个?哦,带了个小眼睛的胖书童。”

  这日覆试结束,薛白、杜五郎正是来接元结、杜甫、皇甫冉,恰好认识了为人热忱的刘长卿。

  有打扮奢华的美妇上前,邀六人往她家中作客,刘长卿虽想去,却被元结拉住了,避入务本坊,才清静些。

  “哈哈哈,不去也罢,我等去嫖最美的歌姬!”

  杜五郎扫着身上的花瓣,苦恼于这些纠缠,问道:“几位兄长,不知你们覆试如何?”

  “欸,考都考过了,只等放榜便是,且先到南曲坐下再聊。”

  “我与五郎年岁还小,就不去了?”

  “薛郎此言差矣,我像你这般年岁时,可比如今更为风流,因此被阿爷送到嵩山书院苦读。”

  “文房,莫在纠缠。薛郎君投怀送抱的尚且应付不来,岂有花钱去嫖宿之理?”

  覆试之后,元结放松下来,一句戏言,逗得刘长卿哈哈大笑。

  他们只好约定先去酒楼坐坐,其后元结、刘长卿、皇甫冉自去平康坊。

  杜甫也不去,他原本家底还算殷实,丧父之后家道中落,加上到长安科举花费巨大,已经彻底沦落为寒门了,不愿去那销金窟。

  众人落座,春闱五子还有些秘事要私下商议,因此合力灌刘长卿。

  饮了一圈,薛白脸上泛了酡红,刘长卿反而愈发热忱,聊起过往的风流蕴事。

  说他在薛白这年纪时到嵩山读书,与一女尼相好,将那禁忌的少年情事说得缱绻动人,说完他才半醉,兴致一起,唤店家借来琴,当众抚弦而歌。

  “五年持戒长一食,至今犹自颜如花。亭亭独立青莲下,忍草禅枝绕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