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3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陈玄礼本以为高力士要先来拿走《骨牌图》与《马说》,却没想到他看也不看,翻了薛白习字的书帖,拿了两卷,飘然而去。

  临走时还调侃了一句。

  “若非此物,竖子未必有如此好运。”

  ***

  是夜,长安城各个官宅忽然平静了下来。

  杨贵妃的三位姐姐、兄长杨銛、堂兄杨錡,时人称为“五杨”,五杨宅邸皆在宣阳坊,平素上门送礼者就络绎不绝,自裴宽上奏支持榷盐法以来,更是把宣阳坊堵得水泄不通。

  但凡是个耳目灵通、对现状不满的官员,谁不考虑着是否投靠国舅,趁早争取为朝廷税收效力的机会?

  可向杨銛献策的薛白一朝落狱,像是对着这朝天热火泼了一盆冷水。

  许多原本热忱的官员不敢再往五杨宅跑。

  恰似韦坚通漕渠、向圣人献唱《得宝歌》,炙手可热,拜相前夕却转眼间人走茶凉。

  弯弯的月牙儿高挂,仿佛去年。

  ***

  天光朦胧,颜嫣睁开眼,似梦似醒间想到阿兄要来交故事了,才肯从榻上撑起来。

  其实还是困得厉害,揉了眼,看婢女永儿坐在一旁,她便趴过去,把脸埋进永儿怀里。

  “三娘若是还困,再睡一会吧。”

  “不要,今日猴子与如来佛祖打赌呢。”

  前几日大闹天宫的故事,永儿也是看了,其实也在兴头上,连给颜嫣扎头发时都带了期待。

  “永儿,拿你的胭脂给我额头点一下吧?”

  “为何呀?”

  “哪吒就是这样的。”

  上次看到猴子大战哪吒,颜嫣就画了一幅画,结果薛白拿丹笔在哪吒眉心点了一下。

  可惜,永儿没有胭脂,两人只好作罢,打扮过后,高高兴兴地到大堂等着。

  韦芸不由取笑道:“不见你平时有这般用功,真当自己是老师了?”

  “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嘛。”颜嫣得意道。

  然而,待她用过早食,又待了许久,不见薛白来,不由啐道:“好泼毛,今日不来也不说一声。”

  “谁教你这般说话,像个大家闺秀吗?!”韦芸当即骂道。

  再使人打听,她们方知薛白又被拿了,柳娘已急得去金吾将军薛徽府上求情了。

  颜真卿昨日去城郊清查田亩,直到晨鼓响过之后许久才归宅,听闻此事,抿了口茶,淡淡道:“既是被北衙带走,而非大理寺,无妨的。”

  韦芸听了,还有担忧。颜嫣却知阿爷与兄长有秘密,安心下来,却犹不满于这几日看不到猴子。

  “阿娘,使人到玉真观与炼师说声吧,女儿药还没吃完,今日就不过去了……”

  正此时,却有龙武军找上门来,说话却很客气。

  “敢问长安县尉何在?”

  “老夫正是。”

  “久闻颜少府高名,我家将军想向颜少府讨教书法。”

  颜真卿不慌不忙地起身,心里忽然想到,自己这两手书法此番倒要落入圣人眼中了。

  ***

  玉真观。

  皎奴赶到舍房前,一推门,只见李腾空正捧着卷轴在与眠儿讨论故事。

  “哼,若非十七娘给他补齐,这故事如何能好看?”眠儿道:“连八卦炉都不懂,他才写几句话,十七娘给他添了半篇卷轴呢。”

  李腾空此时又不要眠儿称她“腾空子”了,眼里带着些笑意。

  近来她看猴子的故事,见薛白分明不懂道家学术,却偏要写老祖、老君,似故意向她讨教一般……

  “十七娘,出事了。”皎奴上前道:“十四娘被捉回去了。”

  “嗯?”

  “听说十四娘与京兆杜氏嫡子私奔,在往洛阳的路上被捉到了。”

  “私……私奔?”

  李腾空吓了一跳,惊讶于阿姐这般大胆。

  不知所言之际,有一名与她交好的女冠过来,称颜家小娘子送了信。

  展信一看,李腾空当即脸色一变。

  “快,我要回府!”

  ……

  穿过一尘不染的长廊,走进花厅,只见堂上都是自家人。

  李林甫难得没躲在屏风后,冷着脸坐在上首;十四娘跪在厅中;十郎,十一娘夫妇等人低头站在一旁。

  “见过阿爷。”

  李腾空行了道礼,站到十一娘身后,同情地看着十四娘,有些好奇。

  十四娘反而非常硬气,道:“阿爷不许女儿嫁也无用,女儿早与位郎生米煮成熟饭,非他不嫁了!”

  “我在乎吗?你嫁不了那畜生!”

  “位郎有何不好?!他门第显赫,乃名将之子、重臣之后,他年少随父横扫吐蕃、击得勃律国乞归,未满二十岁已有门荫;他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文武双全,随军有谋略,上阵有武艺,下马能赋诗;他交游广阔,往来皆一时俊杰,崔颢、岑参、杜甫、刘长卿等名士俱为他作诗;最重要的是,他愿为女儿舍了这一切,与女儿浪迹天涯,厮守一生,如此男儿,女儿为何不嫁?!”

  李腾空听呆了。

  她紧紧握着手里的拂尘,心里好生佩服十四娘。

  但阿爷又怎可能答应?

  “阿郎!”

  突然,苍璧在门外大喊了一句,慌忙跑了过来。

  “京兆杜家……杜……杜公来下聘了!”

  李腾空转头看去,只见李林甫起身整理着衣冠,脸上已不见一丝怒意。

  她还不明白,十一娘已拉了拉她,低声道:“看不明白了吧?来,我与你说。”

  “阿姐,我有事求你。”

  “现在知晓我本事了?”李十一娘得意笑笑,“我早与你说了,让薛白入赘不是难事,你不肯听。如今又想救他了吧?”

  “求阿姐救一救他……”

  “急甚,先听我是如何助十四娘促成婚事的。”

  李十一娘永远都是满嘴的道理,非要别人服她,悠悠然到小院里坐下,方才开口。

  “你从小就傻,旁人骂阿爷,只你真往心里去,实则那些道貌岸然者心里怕极了阿爷,比如那杜希望,都当他是阿爷死敌,可世家向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岂有死敌?昨日你那情郎一下狱,谁都知裴宽马上要贬官,杜希望再硬气看看?嘁,我早与十四娘说了,世家子弟她想嫁谁都可,寒门之子要哪个入赘亦无妨,右相府从没有得不到的。”

  李腾空听得这套说辞,依旧难以接受,可这次却是低声问道:“能放过薛白吗?”

  “放他与否重要吗?重要的是你可学到教训了?当时你若听我的,将他招进府里当赘婿,能有这些事吗?”李十一娘愈发来劲,“十四娘听我的,你不听,眼下可后悔了?”

  ***

  午后,杜有邻拜会过裴宽,告辞而出。

  这日裴宅门前鞍马冷落,愈发看重杜有邻的来访,裴宽亲自相送。

  “人情冷暖,老夫记在心里,往后一有机会,势必举荐你复官。”

  “不敢以这些俗事叨扰。”杜有邻道:“只请裴公宽心。”

  “好好好,你我相类啊!”

  裴宽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哥奴的迫害,东宫的抛弃,不知如何言语,最后竟是目送了杜有邻走远。

  杜有邻驱马回到家中,才在书房中坐下,浮起自得之色,却见卢丰娘匆匆赶来。

  “郎君,不好了……”

  听闻消息,杜有邻连忙出门,匆匆往杜氏大宗赶去。到时已是傍晚,杜希望正坐在堂上揪须。

  “大伯,真与哥奴联姻了?!”

  “唉。”

  “若是担心时局,可就错了啊。”杜有邻大急。

  他其实知晓一些事,只是不好告知。

  杜希望摆了摆手,叹道:“与时局无关。儿郎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随他去吧。”

  “可,”杜有邻脸色踟躇,欲言又止,最后道:“当初我侥幸从大理寺刑杖下脱身,尚不敢与右相府牵扯太深。阿位今日虽成了右相女婿,可却要毁了往后前程啊!”

  “拦不住他,罢了。”

  杜有邻张了张嘴,心知此事已无法挽回,好生失望。

  这夜,回到家中,他不由对卢丰娘叹息道:“本以为这个从弟是宰相之材,可惜了。”

  “有甚可惜的?你一旁支倒替人家可惜,不如管管儿子,也不知跑到哪去,个个都瞒着我。”

  “放心,老夫也要上进了……”

  ***

  月如钩,牢房中只有昏暗的烛光。

  这是薛白被打入北衙狱的第二夜,健体读书休养,他待得颇为充实,一入夜早早便睡了。

  吹熄蜡烛,伸手不见五指,他脑中却忽然浮起一个温柔的身影。

  这个夜肯定不会有人爬到他床上来。

  天光渐亮。

  薛白一睁眼,却见有一人正站在榻边俯身看着自己,差点吓了一跳。

  “高将军?”

  “睡得倒香。”高力士淡淡道:“北衙狱可舒服?”

  “高将军见笑了,我是冤枉的。”薛白道:“我近来安心学业,准备岁考,真的未曾惹事。”

  “此事不归我管,只问你,昨日怎无文帖?”

  “文帖?”

  薛白一愣,看向那摆着笔墨纸砚的桌案,道:“昨日写了一首诗。”

  “整日坐在牢中,只写了区区二十八字?”

  “哪还有心思写别的。”

  薛白小声嘟囔了一句,抬头与高力士对视了一眼。

  两人心知肚明,高力士遂骂道:“尿精猴子,‘悟空低头却见’见了何?”

  “圣人要放我出去了?”

  “没斩了你便算你走运,还不起来?”

  薛白只好爬起身来,目光看去,桌案上已摆着开锅羊肉与胡饼。

  他一边吃着,一边磨墨,手里的砚台忽被高力士抢了过去。

  “动作慢腾腾的,还不快些吃。”

  嘴里咀嚼着胡饼,薛白看着高力士磨墨的样子,忽问道:“将军,问你一件事可好?”

  “问。”

  “李白……”

  “嗯,我为他脱过靴。有何打紧?我做的就是这服侍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