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哎呀,小郎子,伱不如拿你画的符篆,去请道士来给你变一个吧,小老儿还忙着,放我们回将作监可好?”
薛白没想到这个卷头发的罗马人这般说话,苦笑了一下,道:“安匠师请看,普通的投石机士卒们用力一拉,石弹飞出,但终究力度有限。而我这个是配重的巨石砲,梢杆大头这端挂的是配重篮……”
安帛伯眉头一拧,再仔细看了看那张图纸。
他原本以为这东西造不出来,此时一听,大概明白了原理。
无非就是在普通投石车的梢杆另一端加上巨重之物,力量远比士卒的拉力要大,再设法卡住梢杆,用时使重物突然下坠,抛出巨石。
也就是这小郎子所谓的“配重”了,只要够聪明,多生僻的大唐官话他都能听懂。
但恰是有可能造出来了,安帛伯反而愈发大摇其头。
“这是军器,你让我造?你莫欺我是外蕃,我对将作监的规矩很熟的。”
薛白侧过身,抬手,引出一名面容清癯、气质不俗的中年人来,道:“为匠师引见,这位是库部员外郎王维,专管兵部武库。”
王维拿出他的官符给安帛伯看了一眼,淡淡颔首示意,显得疏离高远。
他本不想掺和此事,倒显得他求功心切了。但薛白着实是会磨人,说是谈论诗词,却不停劝他,若此物造成,也许能令河陇将士少死一些。
“哪怕只少死一人也是功德,先生称‘诗佛’,却只愿在诗中修行不成?”
都说了这种话,诗佛也无可奈何,只好擅自作主,从兵部武部搬了一座投石车到此处来,再出面担些责任。
薛白再为安帛伯引见另一人。
“这位是工部主事李华,此地正是工部的木料场,匠师需多少木材,自可让樵工砍伐。”
关中各林地的大木也不能说砍就砍,而这种巨石砲,薛白打算造得很大很大,若无工部的文牒自是不行。
李华也是料想此事是大功一件,才敢私自作主安排他们在工部料场来造砲。
安帛伯却还有犹豫,道:“可,将作监却没让小老儿造军器……”
“事涉军机,谁与你多嘴!”薛白忽然喝叱。
此前薛白客客气气,安帛伯还敢拿捏,突然被叱了一句,反而连忙拱手应下。
今日见的这三人个个都带着股贵气,王兵部、李工部看着就像高官,唯小郎子没说是什么官,莫不是什么皇亲贵胄。
造就造吧。
做起匠活来,安帛伯气质却是一变,首先便是招过匠人们重新画图纸。
如何卡住梢杆并猛然拉动,底座多大多高,梢杆多长等等,真要建造时都是要仔细算过的,不是拿一个符篆一样的鬼画就能轻易造出来。
***
京师每年营建、造船,再加人口众多,所需木材量巨大,都是从关中各地运来。相比起来这里只是一个小木料场,名为沣谷监。
沣谷监有一排不大的房屋,建在料场中间。
此时,元载、王蕴秀正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待见工匠们开始忙碌,王蕴秀便问道:“真能造?”
“能造。”
“那我回京与阿爷说此事。”王蕴秀道。
其实是否与王忠嗣说,意义都不大。毕竟有了巨石砲,石堡城依旧还是难打。王忠嗣并不可能因为多一个军器而改变大战略。
这巨石砲的作用,是在王忠嗣不得不打的情况下,聊作慰藉。
薛白考虑了一会,道:“不急,过两日再说。”
王蕴秀其实心急,但还是点了点头。
“兄嫂说过,我若有事相求,只管开口。”
“不错。”
薛白招过青岚,让她给元载夫妇见礼,道:“青岚乃是鄂王生母皇甫德仪娘家人,因三庶人案牵扯,逆罪落贱籍,非大功不可入良。她是安定人氏,早年曾听家中人说过西北有这配重的投石车,因此助我想出这样一军器。到时向圣人贡献,我欲为她表功,但这还不够……”
元载、王蕴秀当即拱手。
王蕴秀道:“我明白,待攻下石堡城,阿爷报功之时,定会提及巨石砲,为青岚女郎表一份功。”
“多谢。”
薛白干脆地应了,此事便定下来。
青岚却是在一旁听得很慌。
她从小在杜家管的就是娘子今天梳什么样式的发髻、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何时听闻过巨石砲?
那些河陇大军打吐蕃,数万人杀来杀去,砲车砸死了人,脑袋开花,然后报功之类的事,她从来没想过,如今就这样三两句话,却要算到她头上。
还要欺君,让她从逆罪中赎籍,想想都是害怕……
“郎君。”
不知何时,青岚已握住了薛白的手,道:“要不然,我不赎籍也可以的,万一让人发现了。”
“又怂。”薛白笑了笑,“你也得上进,脱贱入良,往后过更好的日子,哪有每次遇到事情就逃的?”
“我怕连累郎君啊。”
薛白道:“那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
两人走进了在沣谷监暂时住的小屋。
他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他或有可能是薛平昭之事。
以前,此事他一直都是死死捂着,但近来却没那般在意了,因他知道,即使此事泄漏出去,他已有一些自保之力。
而让青岚先赎籍,本就是第一步。
“郎君?”
“往后莫再退缩了。”薛白笑道:“我早与你说过,我不会逃的。”
青岚却还是抬着头,紧紧盯着他看。
“嗯?”
“原来,郎君有可能与我一样。”
“不管我是不是薛平昭,我们都会活得堂堂正正。”
青岚却道:“我与郎君很有缘呢。”
薛白听了,不由苦笑。
他与这种十多岁的小姑娘就是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
城郊没有暮鼓声,只有捶打声。
入夜,捶打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鸟鸣。
暂离了长安城的喧嚣,王维与李华坐在月下对酌,谈论诗词。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安帛伯也很喜欢诗,跟在他们后面坐着听着,惊喜道:“原来这诗是你写的,你就是摩诘先生?”
薛白想与这个匠师谈论一些巨石砲之事,安帛伯反而道:“我与小郎子有何好说的?你又不懂。”
倒是元载,与谁都能说上几句。
众人聊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
沣谷监住处的环境颇糟糕,哪怕青岚很努力想把屋子收拾好,却也无可奈何。
薛白回屋时,只见她站在那,双手背在身后,看了眼屋中唯一的床榻,低声道:“郎君,你睡里侧吗?”
“好。”
薛白打了个哈欠,躺下。
青岚收拾屋子时就对这一张床榻胡思乱想了许多,此时见他如此反应,倒是愣了一会,熄了烛火,轻手轻脚在他身边躺下,心想着彼此关系又更进了一步。
正想说些什么,隔壁已响起了呼噜声。
“郎君,这里是木墙哎……”
“嗯。”
薛白已经睡着了。
青岚却是辗转反侧,不知过多久,她才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梦到以后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偏是那建砲时捶打木头的声音又在远处响起。
“嘭。”
“嘭。”
青岚睁开眼,发现自己竟是抱着薛白,贴着他的背。
本想要悄悄转个身,她犹豫了一下,重新闭上了眼。
她静静听着那“嘭嘭嘭”的声音,觉得每捶一下就离赎籍更近一点,离薛白也更近一点……
第114章 悔婚
薛宅东院庭中,才移植来不久的小树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杜五郎给树浇了水,听得柳湘君喊他用膳,转回大堂,只见桌案上摆着热腾腾的羊排、胡饼与几样时蔬。
“先去洗手吧。”
柳湘君说着才动身,薛三娘已舀了水,在檐下给杜五郎冲手。
“六郎说饭前洗手,又说孩子们长身体之时得多吃肉。”柳湘君给杜五郎递了羊排,“五郎经营炒菜,莫嫌弃家里的厨艺。”
杜五郎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六郎”指的是薛白。
“炒菜吃多了不合我口味,还是伯母蒸的羊排好吃。薛白怎不来吃饭,这家里处处只见他留下的规矩,却是一两天没见他的人了。”
薛崭正捧着一块羊肉猛啃,塞得满嘴流油,道:“六哥捂仔夹里。”
杜五郎听也听不懂,叹了口气,道:“干脆把西后院的院门一关,与他分家过算了,往后他与青岚在那边一家。”
这句抱怨真是说到柳湘君的心坎里了。
她早觉得薛白这孩子万事都好,唯独与她不亲近,住着小独院,有时觉得像是邻居。
反而这杜家小郎君为人热忱,细心,真是个好孩子。
薛崭放下手里啃干净的骨头,道:“六哥不在家里,他带着青岚姐去山里了,五哥不知道吗?”
“哦,他与我说过。”杜五郎道:“我忘了。”
薛三娘不由低头偷笑了一下。
杜五郎目光迅速一瞥,心知她能领会他的风趣,好生得意。
忽然敲门声响,管事薛庚伯忙跑去迎客,隐隐有对话声传到前院这边。
“你家阿郎还未归来?可婚事总得办的。”
“……”
不多时,薛庚伯回来,低声道:“大娘子,是萧家来了。”
柳湘君遂让女儿们都避了,拉开屏风,煮水煎茶,在大厅待客。
杜五郎已猜到来的是哪家。
果然,一对锦衣父子领着仆役进了堂,那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就是婚书上说的萧璠,长得竟……确实还不错。
杜五郎愣了一下,他平素开玩笑归开玩笑,此时忽然有些慌了。
“薛家大娘子有礼了,天宝五载初,你我两家约定婚书,萧家已下过聘礼,想必如今该履行婚约了吧?”
萧家算是客气的,因理亏的确是柳湘君。
当时,萧邡之刚迁为京官,被薛灵以平阳郡公之后的名义骗了,下了极丰厚的聘礼要给儿子娶薛三娘,结果被薛灵一转眼间输得精光,萧家听说后仔细一查,发现薛家还欠着巨债。
薛白的意思是还了聘礼,婚事便算了,三娘年纪还小,不必高攀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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