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61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那就需要扶立一个能给三庶人平反的皇帝,且还要有能逼迫这个皇帝的权柄。

  志向一旦有了不同,一些原本不想冒的风险,忽然就值得一试了……

  迷迷糊糊之中,薛白翻了个身,因这些想法而感到燥热。

  他想到若与杜妗说了此事,她一定会很兴奋。

  权欲一向是与别的欲望挂钩的,愈想愈蓬勃。

  因此,推门声响起的一瞬间,薛白恍然以为是杜家姐妹一起过来了。

  但等他睁开眼,竟是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嗯?”

  一声轻响,李腾空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她慌乱捡起,道:“师父邀你到宗圣宫迎驾。”

  “御驾到了?”

  “嗯,昨日傍晚便到了。”

  李腾空背过身,只觉好生尴尬,方才却是颜嫣与她说“阿兄似乎出去了,你到屋里问问青岚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站到门边看去,颜嫣正在客院吐纳练功,模样单纯无辜,该是没有这种心眼子。

  薛白迷迷糊糊坐起,目光落在李腾空的背影上,只见她脖颈优美,腰肢纤细……不由想到若能谋得天下,大可给她一个妃嫔之名。

  他连忙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眼下除了一个想法之外一无所有,倒是考虑起妃嫔之事了?昏了头,经不住考验,争了天下也是昏君。

  “你怎么还不起来?”李腾空背着身问道。

  “起来了。”

  薛白坐了一会,稳固了上进之心,又待青岚打水回来帮忙梳洗,往宗圣宫去。

  ……

  因圣人带着一部分皇亲国戚前来,宗圣宫的守卫严格了许多,更添肃穆。

  这次,走过那棵千年古银杏时,玉真公主却是向李腾空道:“腾空子,你阿姐与咸宜公主在化女泉道院,你去见见。”

  “是。”

  “薛郎随我来。”

  她领着薛白一道向西走,沿着小径蜿蜒而上,百余步之后,地势忽然开阔。

  前方是个说经台,西侧有八角凉亭,八卦悬顶,旁有一池亦是八角,内壁有石龙吐水。

  “此为上善池,老君曾炼丹药溶于其中。”

  玉真公主说着,拂尘轻轻一挥,走进亭中,自在一角坐下,显得仙风道骨。

  旁人对她多有狎言,其实天下最有才情的俊杰人物她都得到过,她早已修得眼界极高,道基稳固,仙气飘然,不掺半点淫俗之气。

  亭中另外几名男女道士亦然,皆世外高人模样……除了脸上满是伤痕的李琮。

  奇怪的是,亭中的老道士们都在闭目养神,听一个二十余岁、很有仙气的道人在讲《道德经》。

  薛白站在玉真公主身后,没去看李琮,而是将目光落在那年轻道人身上。

  “所谓‘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泌年满十六,自负才气,赋长歌行曰,‘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唯张曲江公告诫小道‘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况童子邪!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得此言,泌方开悟……”

  听到此处,薛白心念一动,忽明白了这小道士是何人,李泌。

  再回过神来,李泌却已然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视,薛白忽然觉得方才这一席话,他就是在与他说的。

  论才华,十六岁时的李泌绝不输于如今的薛白,且其人有神童之美誉,圣人亲口承诺过要以“国之重器”委以重任,他认为时机未到,不肯出仕而已。

  这个中道理,薛白听懂了,遂点了点头。他亦觉自己比李泌俗气太多了,但人各有志,总不能世间人人都仙风道骨。

  继续听他们论道了一会,有内侍过来,召走了几位老道士以及李泌。

  亭中只剩下玉真公主与李琮等廖廖几人。

  “听闻圣人还打算拜静玄真人为师,修长生法门。”李琮道。

  玉真公主道:“我修道多年,若有闻长生法门,岂有不报于圣人之理?”

  “也是因李适之一案,宗室声望有损,圣人欲尊道教以彰声望。此次来,欲加尊太上玄元老君‘圣祖大道’。”

  薛白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大唐的问题李隆基心里都清楚,但就是随心所欲依自己的喜爱来做。

  而李琮这句话,是在不经意间展露一点点他治国的想法。

  玉真公主对这种政事不感兴趣,稍坐了一会,自领着人去看风景,给了李琮与薛白单独说话的机会。

  八角亭地势颇高,不虞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

  “我与庆王近来见面的次数似乎有些太多了。”薛白提醒了一句。

  其实他们大半个月只见了两次,且还有许多事没有达成共识。

  李琮很诚恳,道:“我与姑姑说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她只当我们相见是因为私事,你不必有顾虑。”

  “庆王,我很顾虑。”薛白亦态度诚恳,道:“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看来你已见过四妹了。”李琮道:“那你应该也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一句话入耳,薛白眼神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他略略沉吟,缓缓道:“是,我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上一次见面,他认为与皇子走得近,风险大、好处小,对于李琮的拉拢有些抗拒之意。今日的态度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疏远冷淡。

  果然,确定了身世,立场自然会有不同。

  眼下他们是同路人了。

  李琮笑了笑,脸上的伤痕虽有些狰狞,态度却亲切温和,以长辈的口吻道:“我与你阿爷情同手足,往后当以子侄视你。”

  “多谢庆王。”

  “你唤我伯父即可。”

  “是,伯父。”

  薛白只略略犹豫,顺势应下。

  他已意识到自己有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来争一争帝位,而过程中需要一个暂时扶持的对象,李琮很适合。

  这样一个被幽禁十王宅之内的皇长子,正可让他利用其名义来积蓄势力,应对危机。

第122章 隐情

  上善池中山泉溪水淙淙。

  近处翠竹林海,随风而动,远处的终南山山峦起伏,烟岚横断。

  “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李琮叹息一声,拍了拍薛白的背,“我听闻,三弟几乎活埋了你?”

  此前,薛白被诬为交构东宫时向陈玄礼阐明了此事,也放出了风声,因此李琮也听说了。

  这句话算是进入了正题。

  “不错,只怕我与东宫结下仇怨了,伯父可否为我化解?”

  李琮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如此模样,幽居于十王宅,岂能干预得了储君?”

  薛白沉吟道:“若三庶人案平反呢?”

  “你想平反三庶人案?”李琮试探地问了一句。

  “是。”

  薛白很干脆,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

  “我与李亨有怨,以为他不当人君,国储当属仁厚长子。”

  李琮神色一变,因这单刀直入的一句话而惊异。

  却也激赏。

  欲谋大事,岂还能惜身?正该如此锐意进取,直截有力。

  而若三庶人案平反,那么他的子嗣将不再是他成为储君的阻碍,相反,他的四个儿子将成为最大的助力。

  “难,极难。”李琮踱了几步,缓缓道:“圣人绝不可能平反此案。”

  薛白问道:“为何?”

  他不急,等着看李琮对草诏之事所知多少,但李琮却给出了另一个解释。

  “伱可知王皇后?”

  “略知一二。”

  薛白听说过李隆基原配王皇后的一些事。

  王皇后名叫王菱,乃太原王氏之女,很早便嫁给了临淄王李隆基,在武周朝那段最艰苦的时期与他同甘共苦,在幕后给了颇大的支持。

  她并未生下儿子,色驰爱衰,李隆基登基后便移情了武惠妃,武惠妃产子得宠之后,炮制了“符餍案”,坐罪将王皇后废为庶人,幽禁冷宫至死。

  李琮年幼时得过王皇后恩惠,此时提起,语气有些敬重之意。

  有些话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是,废太子李瑛一度养在王皇后名下,可谓嫡子。

  这是前提,说过此事,李琮竟是有些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确定了身处于这四下空旷的山亭之中,方才开口。

  “张曲江公为相,过于耿介了。”

  “这是何意?”

  “圣人登基以来,锐意进取,任用开元四贤相,治理出了大唐煌煌盛世。只是到了张公任相后来那几年,张公有些过于自负、清高了,常常忤逆圣人。”

  此后,李琮举了几个张九龄固执的例子。

  开元二十三年,幽州长史张守珪击败契丹,圣人欲任张守珪为相,张九龄执意阻挠;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冒进中伏,损兵折将,张九龄力主杀之,圣人执意不肯;开元二十五年,圣人在洛阳待不住,决意返回长安,张九龄担忧农忙时启程会踩踏庄稼,苦苦阻拦……

  “这是圣人最后一次去洛阳,此后十余年,圣人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

  李琮这些话里有些别的意思,薛白听得懂,点了点头。

  对于圣人而言,这已不是罢免张九龄一个人的问题。

  换成姚崇、宋璟、张说,难道就会好吗?开元四贤相都是一样的德性,指手划脚、多管闲事。

  这一批臣子全都有问题。

  大唐到了盛世,圣人到了晚年,根本不再需要这种约束。

  “试想当年之事,圣人欲立武惠妃为皇后,太子身为王皇后之养子,自是反对;张公出于忌惮武周,亦极力反对。”

  话到这里,李琮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薛白已听懂了。

  这一段话说的是三庶人案的起因……应该说是李琮这个皇长子多年观察下来,对于三庶人案起因的猜想。

  一个有威胁的皇子,一批阻碍了皇权的文官,互相勾结在了一起。在李隆基看来,该做何感想?

  “就是那年圣人在洛阳时,还发生了一桩事。”

  李琮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招手让他上前。

  “十三郎颍王李璬,曾向圣人秘奏,太子向他索要盔甲武器两千具。圣人巨怒,曾向张公问策,张公答说‘子弄父兵,罪当笞,况元良国本,岂可动?’”

  汉武帝时,太子刘据举兵谋反失败,田千秋平息事件,就是这么说的。儿子调皮不懂事,玩了玩父亲的兵马,打一顿便是了。

  “然后呢?”薛白问道。

  李琮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伯父如何得知此事?”

  “驸马张垍曾私下告诉我的。”

  薛白隐约意识到这才是三庶人案引发的关键,武惠妃骗李瑛到宫城去拿盗贼之事,显然有太多可疑之处。李隆基那样皇帝,岂会轻易被骗了?

  “问题是……颍王李璬哪里来的二千具盔甲?”

  “他定然没有,连我都没有。”李琮笃定道,“但十三郎当时与太子处境类似,都是生母被冷落,他们交往颇深,因此,圣人愿信十三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