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63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哎,伱怎么能让虫子进屋呢?”

  “叹气?”李娘声音一提,嚷道:“驸马你叹什么气啊?!为何让你教训个婢女你有气无力的?!”

  “我是说,几年也来不了宗圣宫一次,算了吧。昨夜我们在谈,圣人如今扩建华清宫,要在骊山也建十王宅、百孙院。”

  李娘道:“那我们下次到骊山也有别馆住了,别馆有温泉吗?”

  “我们是在说,圣人到了骊山也不放心皇子,时刻监视……”

  “你休打岔,你方才为何叹气?”

  “……”

  “杨洄!你终日这般有气无力,才让姓薛的鬼吓到我了知道吗?当时就是你们没掐死他!”

  叫嚷声愈尖,愈大,杨洄愈发头疼。

  但既提到薛白,他还是顺势安抚了妻子几句。

  “我已经在对付那小子了,他暂得圣眷,不好动手,准备出手阻挠了他的仕途。时长日久,圣人、杨三姨腻了他,除了便是……”

  正在此时,有宫人前来禀道:“公主,相府十七娘求见。”

  杨洄长舒一口气,忙道:“公主快去见客吧。”

  “驸马,十七娘是带了外客来的,想见公主与驸马。”

  “外客?”

  这对夫妻不知在这终南山中还有哪个外客大清早要来相见,一道转往堂外。

  堂上,李腾空正怀抱拂尘,一脸恬淡地坐着,旁边则是个少年郎,听得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点头示意,正是薛白。

  青天白日,那淡淡的笑容落在李娘眼里,却还是吓得她脸色一僵,紧紧捉住杨洄。如见了可怕的虫子,恨不能喊人来把它弄死。

  杨洄突然被掐了一把,臂上一痛,强自忍着。

  他则镇定得多,只要不是鬼,他都不怕。

  “你,你来做甚?”

  李娘最害怕,偏要抢先开口,喝叱了一句之后,牙齿有些打颤。

  “见过公主、驸马。”薛白不慌不忙,道:“我近来正在寻找记忆,为此拜会了几位长者,故而今日来见公主。”

  “什么?”李娘惊愕万分。

  杨洄拍了拍她的手,坐下,道:“不知薛郎之记忆与我夫妇有何相干?”

  薛白笑道:“公主既说我是逆贼薛锈之子、交构废太子余孽,那是与不是,我自该确认清楚。”

  他语气很平和,像是在聊一件普普通通的家常。

  杨洄、李娘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当面把彼此的矛盾挑明开。

  “你!”

  李娘根本坐不住,站起身叱道:“你承认了!薛平昭,你还敢说你不是居心叵测?”

  “公主先指罪于我,我不能装作不知,主动探究清楚,岂可称‘居心叵测’?”薛白道:“即使到了圣人面前,我亦是这态度。”

  李娘听得呼吸一滞,只觉这少年的好皮囊下心机阴沉得可怕。

  她宁可看他发怒、撕破脸,也讨厌看到这种笑脸相迎。

  更让她恼火的是,李小仙坐在那好像还觉得薛白很有风度,哥奴生的蠢女儿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薛白转过头,低声向李腾空道:“你到院中等我一会可好?”

  李腾空点点头,起身出堂,自到廊下观云。

  背过身,她才扁了扁嘴,有些小小的埋怨他不让自己旁听,没将她当自己人。

  ***

  堂上,薛白看了李娘一眼,忽想到了那个钓鱼的梦。

  梦中他钓到了一条美人鱼,现在决定将她放了。

  连着两次的权力倾轧,寿王一系都吃了最大的亏,因各方都知道寿王没希望了,故意利用他们、欺负他们,包括薛白也踩着他们爬了一步。

  不过,权场中的关系无常,联弱抗强比恩怨重要。

  薛白遂开口道:“你们当我是薛锈之子,此事我再多解释也无益。但今日不妨只聊聊,我们真有必要为敌吗?”

  他知道这对夫妻是有些懵了的,只好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当年驸马向武惠妃献计,炮制三庶人案,使薛锈死于蓝田驿,因此,驸马自认为是薛平昭的平生大敌。恕我直言……驸马太过于高看自己了。”

  “什么?”

  杨洄站起身来,脸色变幻之后,强忍着心中讶异,正色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薛白道:“简单而言,冤有头、债有主,即使我是薛平昭,我也不至于将这些仇怨算在驸马头上。驸马被人当刀使而不自知,我却不会这般。”

  杨洄眼珠转动,竟没有因为薛白这些贬压他的话而生气。

  李娘想不明白这其中关节,闭着嘴,坐在那发愣,方才有了些美人的样子。

  “何意?”

  “武惠妃与薛锈等人一样,都是三庶人案的受害者。”薛白道:“试想,三庶人案之前,武惠何等受圣人宠爱?缘何一落千丈?”

  李娘抬起头来,张了张嘴,竟觉得事情真是这样。

  她自小都是将自己当成皇家嫡女,在姐妹当中霸占了圣人所有的宠爱。反而是那场大案之后,阿娘没了,胞兄一蹶不振。

  再看驸马杨洄,她此时才发现他真是笨死了,自以为聪明,安排了一场骗李瑛入宫擒盗的把戏,事后还得意洋洋。

  薛白许久没有再开口,给他们夫妻俩时间慢慢消化。

  堂中安静了一会儿,杨洄似乎有些苦笑之意,大概他本就隐约明白其中缘由,如今被点透了。

  只是身为驸马,还能奈何?

  “你说……”

  李娘左右一看,有些谨慎地,试着与薛白开始谈话,缓缓道:“你说我们被人当刀使?被谁?”

  薛白道:“谁最受益?”

  “他?”

  李娘眼睛一瞪,讶道:“可,可他只是个窝囊废,运气好,生得早罢了。阿娘与驸马辛苦谋划,却被他捡了好处……”

  杨洄轻轻拉了妻子一把,示意她说得太多了。

  “无妨。”薛白看出了杨洄的意思,道:“堂中无旁人,我并非来诈公主的话,炮制三庶人案的罪名武惠妃枉背了多年,即使我们不谈,可堵得住悠悠众口?”

  他仿佛还在为武惠妃叫屈。

  李娘不由深以为然。

  “驸马以为呢?李亨真是窝囊废吗?”

  杨洄沉吟着,缓缓摇了摇头。

  薛白道:“柳勣案时,我好心相助李亨,他让人活埋我,公主却说他窝囊?”

  “够了。”杨洄喝叱道:“你来鼓唇摇舌,不安好心。”

  “我只是个白身,献些小玩意,陪圣人打牌,求的是自保而已,于公主驸马有何威胁?”薛白道:“太子看似懦弱,却是真真正正能要了我们的命。”

  “当我不知你包藏祸心?”

  “我来,是为了与公主驸马化敌为友。”

  杨洄警惕道:“我岂会信你?”

  “有件事问驸马。”薛白压低了声音,略有些神秘,问道:“十年前,颍王李璬曾有一封密奏,驸马可知此事?”

  杨洄脸色一变,反问道:“你如何知晓?”

  薛白不提李琮,而是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杨洄一见,果然脸色有异,想到了李八娘宁亲公主,再想到了她的同胞兄长太子李亨。

  他眼中浮起深深的思忖之色。

  李娘坐不住了,身子扭动了两下,想说些什么。

  杨洄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稳住她,看向薛白,开口道:“你待如何?”

  薛白其实想与他们就密奏再探讨一番,但知道杨洄还有警惕之意,不必急在一时。

  “听说,是宁亲公主将我卖到咸宜公主府的?”

  这一句话,李娘终于忍不住了,惊愕道:“你是说……她是故意的?!”

  薛白不答。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既不知李璬密奏之事是否有李亨的参与,也不知宁亲公主是否故意卖他到咸宜公主府,一大群兄弟姐妹争权,有这样几个巧合太正常不过了。

  他所做的,无非是把事情引到最有利于他的方向。在诸多线索之中故意牵出几条,供他们猜想。

  “让我想想。”

  李娘喃喃着,发挥她的才智,在脑子里勾勒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八娘一直知情的,她和李亨一起做局……再故意把你卖到我府上,为何呢?”

  “想必有何隐情吧。”

  “隐情?”李娘喃喃自语,“东宫知道你们的势力?想要挑拨我们双方相斗?”

  薛白等了一会,知道诈不出更多了,方才道:“我失了记忆,不记得在公主府上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未死,却不知你们为何没有依着宁亲公主的意图杀了我?”

  “嗯?”

  杨洄、李娘对视了一眼,从未想过事情竟是这样的解读。

  如此说来,莫非对薛白还有恩了?

  良久,杨洄淡淡道:“你当我们是好杀之人不成?”

  “当时情形如何?”

  “不过是发现新买的奴仆中有逆贼之子,将你赶出府去,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看来许多事本是误会。”薛白遂有了恍然神色,“我们原是被东宫迫害了。”

  李娘有些被话绕晕了,再看薛白,只觉他真是好相处,此时她才稍稍明白李小仙为何会被迷了心窍。

  杨洄却不似她这般容易被说服,目光闪动,犹有警惕之色。

  薛白稍稍沉吟,说出了另一桩事。

  “为表诚意,有桩秘辛我愿告知公主、驸马,可知右相门下有一人,名为裴冕……”

  ***

  李腾空回过头偷偷往堂中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那气氛竟真是渐渐和谐起来。

  她不由觉得真是奇怪,他分明是个好钻营的上进鬼,待人却淡泊平和,丝毫不见戾气,竟是一个少年人能修到的境界?

  若是他也能与阿爷这般和好……只怕是不行的,阿爷的心胸比咸宜公主还要狭隘很多很多。

  正想得出神,薛白已从堂中走了出来,奇怪的是,咸宜公主夫妇还在堂上有些发愣,稍失待客之理。

  “走吧。”

  “你们谈得如何?”

  “我与他们交了朋友,多谢你引见。”

  “朋友之间,何必客气?”

  李腾空早已准备好了应答,她不经意地抬头看了薛白一眼,因他轻松的语气,心情忽晴朗了些。

  两人出了别馆,鬼使神差地,她没忍住,还是拿话点他。

  “说来,季兰子可喜欢你的词句了。”

  “她爱好文学。”薛白随口应着,说到这个,他心思回到了戏曲上,喃喃道:“我近来在想,若让崔莺莺嫁了一庸人,张生中状元成了高官,将她抢回来……圣人才会喜欢这出戏吧?”

  “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