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1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第14章 偃月堂

  偃月堂中温暖如春,熏香比前堂淡些,气味却更为宜人。

  李林甫身穿紫色官袍,外披大氅,正在给老子的画像上香,口中低声道:“大圣祖玄元皇帝保佑。”

  他时年六十又三,乃李唐宗室出身,其曾祖父乃李渊之堂弟、长平郡王李叔良。

  将三柱香线插在神案前,他转过头来。

  那张脸峻拔有威,双眉直竖如剑,两颊有些络腮,胡须粗硬、根根刚劲,双瞳相距较短,有好斗之气。

  他像一座陡峭巍峨的山,给人一种“险峻”之感。

  “见过右相。”

  薛白行了叉手礼,感受到润奴正在身后盯着自己。

  除此之外,李林甫身边还有两名胡袍婢女护卫在侧,可见其小心,却不知这样一个小心的人物为何召自己到这偃月堂?

  “朝中多骂老夫奸相而同情李亨,你投效老夫,可担心于名声有碍?”

  “我只知李亨要坑杀我,而右相愿保我。”

  “谁说要保你?你若敢有欺瞒,老夫教你不得好死。”

  “不敢。”

  “李亨暗中积蓄,本相早有猜测。”李林甫眼中精芒一绽,道:“你说能助本相废太子,若只有这些,可无用。”

  薛白正要开口,只觉脖颈一凉,润奴竟是已持着匕首架在他颈上。

  “我便可为证据。”他不慌不忙道:“我遭活埋而不死,李亨得知,必遣人来灭口。右相只需拿住他派来杀我的死士,便可顺藤摸瓜。”

  “竖子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

  “那右相不妨押我到圣人面前,但我虽愿出面指证李亨,圣人却未必会信啊。”

  李林甫沉吟起来。

  薛白还待开口,屋外忽响起一声“阿郎”,有女婢匆匆进来,低声向李林甫禀报了几句。

  李林甫听罢,向薛白问道:“柳勣之供状草稿,是你交给李亨?”

  “正是。”

  “且先看李亨是如何利用此证据。”

  说罢,李林甫抬手稍稍一指,示意那女婢向薛白解释。

  “今日正是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台三司会审杜有邻案。”

  李林甫淡淡道:“本相特意不去,还命吉温候在府中,便是想看看李亨有多少小手段。”

  薛白却知道,他是临时起意不去的,微微笑道:“是,右相已有了更致命的办法,不需要在这点小案上费神。”

  “等着吧。”

  李林甫闭目小憩。

  ***

  大理寺到右相府一路还在静街。

  唯有左右骁卫骑卒奔走传递消息。

  终于,一封信报交到相府管事苍璧手中,正要送往偃月堂。

  “啊!”

  忽然听得一声骇人的惨叫,苍璧停下脚步看去,见那是皎奴还在问话,连忙又继续埋头奔走。

  前堂,皎奴已从杜五郎胳膊上割下一块薄皮来,问道:“薄吗?”

  青岚目光看去,只见杜五郎胳膊有一片发红,渗了细细的血,与小擦伤一般浅,再看那块薄皮,确实是薄如蝉翼。

  皎奴道:“今日若阿郎不满意,我就把你们三个的皮这般一块块地割下来。”

  青岚连忙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皎奴却反手又给了杜五郎一巴掌。

  “别哭了蠢狗,你方才不是忠肝义胆吗?”

  “……”

  苍璧则已赶到了偃月堂,稍稍平复了喘息。

  “阿郎,信报到了。”

  “也给这竖子听听。”

  “喏。”

  苍璧摊开信纸,一句句报起来。

  “京兆尹韩朝宗不等右相、吉温到场,执意开审,左相陈希烈、御史中丞杨慎矜都没拦住他。”

  “王鉷、罗希奭等三司官员纷纷举证,证明柳勣、杜有邻心怀不轨、图谋扶立东宫……”

  薛白目光看去,观察到李林甫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李亨已经切断了与杜家之间的关系,在圣人面前表现得很乖巧。那这案子再如何,已动不了其太子之位。

  此案还在争的不过是“人心”,若能牵扯更广、杀更多人,朝臣便知李林甫势焰正盛;而李亨需要偷偷摸摸保住一批人,才能不使更多人心寒。

  ***

  其后,消息一封又一封,几乎就没断过。

  “阿郎,韩朝宗提出了新的证据,乃是柳勣的供状草稿,逼着柳勣翻了供。业已将三司会审的结果递到宫中,请圣人裁断。”

  李林甫淡淡道:“他可有说,如何得到的这草稿?”

  “称长安县尉颜真卿昨日至柳宅探查,于废墟之下拾得,有许多不良人亲眼看到他俯身拾起并摊开纸团。”

  李林甫面露讥笑,开口道:“薛白,此事你如何看待?”

  薛白道:“纸团也许真是颜县尉拾到的,但是谁放回那里的便不得而知了。”

  “你很了得。”李林甫拍掌赞道:“你找到的证据,你为杜家翻了案,了得,了得。”

  “我做了蠢事,让右相见笑了。”

  “可惜啊!”李林甫高声长叹道:“可惜你千辛万苦找的证据,送到了一个窝囊废手里,他连亲自将证据拿出来的勇气都没有,终日躲躲藏藏、鬼鬼祟祟。天下岂能交到这样一个无能的储君手里?!”

  话到最后,声色俱厉。

  苍璧惶恐不已,躬身应道:“阿郎,韩朝宗如此行事,不过因阿郎不在。是否尽快将这小子送去,指证东宫?”

  “李亨并未派我烧毁证据,我去作证只能算栽赃,动不了他。”薛白道:“韦坚一案‘交构边镇大将’的大罪尚且未能废了他,这次更不行。唯有拿到李亨蓄养死士的证据,而我愿为右相当这个饵。”

  话到这里,他已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急了,李林甫是何等聪慧之人,岂需他这般解释?

  果然,李林甫只以冷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少年郎心急,且待着,看看即便翻了案又能如何?”

  ***

  与李林甫这样的人待在一起等消息并不舒服。

  到了午间,相府有奴婢把酒菜送到偃月堂,并当着李林甫的面每道菜都小试了一口,他才放心享用。

  薛白则站在那等着,看着窗外的景色,陷入了沉思。

  待李林甫用过饭,在俏婢们的服侍下漱口、净手,当薛白不存在一般。

  终于。

  “阿郎,判了。”

  “念。”

  “柳勣、杜有邻等要犯,杖一百,家小流徙岭南,一应受柳勣行贿之官员,严惩不怠!”

  “哈哈!翻了案还是死!翻案?”李林甫大笑,那双狠厉的眼神中似有了笑意,道:“莫说杖一百,杖三十便足以杖死他们。”

  他又证明了一件事——他想要谁死,谁就得死,怎么挣扎都没用。

  待到笑够了,他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如此?”

  薛白方才一直在思考,开口便打算道一句“我愚钝,请右相赐教”,如此,李林甫便可装腔作势说上几句霸气之语。

  但话到嘴边,他忽又想到,与其在李林甫面前藏拙,倒不如露拙。

  “圣人也心知杜家是冤枉的。但圣人却要天下臣工看清楚,凡是想要投靠李亨以求飞黄腾达之人,不会有好下场。”

  “竖子!”

  “圣人要的太子是一个毫无助力的孤家寡人,等所有人都不敢亲近太子,太子也就没有了威胁。”

  “够了!”李林甫拍案叱道:“妄自揣度圣意,你好大胆!”

  薛白面无惧色,应道:“我若不大胆,如何敢助右相废太子?还有,右相已越来越难对付李亨了,因为李亨已经被右相羞辱了太多次,反而成了圣人眼里最软弱、最不具威胁的儿子!二月春风似剪刀,他的把柄都被右相剪了,他成了个毫无破绽的木头,最弱、也是最无懈可击,今日之后李亨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皆拜右相所赐!”

  “掌嘴!掌嘴!”

  李林甫勃然大怒,倏地起身,指着薛白怒吼道。

  一直以来,他自诩洞悉圣意,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太急了,此时才意识到薛白所言之理。

  “右相千辛万苦,李亨却只要他把支持他的人全部抛弃就能够得到圣人的满意。只有我的办法能拿到他的把柄……”

  润奴一用力踹在薛白膝弯处。

  薛白硬挨了,却不肯跪。

  润奴大恼,脚下一勾,以胳膊卡住他的脖子,硬是将他摁倒在地。她力气极大,又有巧劲,翻身制住他,一手持匕挟他,一手抬起便要掌他嘴。

  “右相!我正是在大缸中看明白了此间道理,翻案无用,李亨更是护不了任何人,故我欲投效右相,并不想在右相面前假装,愿助右相废了他!”

  “那好。”

  李林甫眼中精光闪烁,起身,踱步沉吟着,终于回过头道:“给你一个为老夫办事的机会,你来拿住李亨之罪证,真正能废了他的罪证。”

  “好!”薛白道:“留下我,能成为梗在他喉咙里的刺,他早晚要拔刺。”

  “你不错,明事理,率直坦荡,恩怨分明。”

  润奴重重哼了一声,松开手,放薛白起身。

  李林甫沉声道:“老夫于偃月堂中为国定计除奸,无往不利。今日定下除李亨之大计,你莫要辜负。”

  薛白此时才知为何他让自己到偃月堂密谈,而不是屏退左右,竟只是为了讨个彩头。

  “定不负右相重托!”

  “你能体悟圣意,可是官宦子弟出身?”

  “我于雪地昏死之后,前事一概忘了,此事千真万确。”

  “也好,便当前事大梦一场,往后重新来过。”

  “是。”薛白应了,却又拱手道:“我还有一事相请,恳请右相放过杜家。”

  “莫得寸进尺。”

  薛白道:“今李亨为自保而舍杜良娣。若杜家下场惨烈,世人只会认为是右相逼迫,衬得李亨可怜可叹。反之,若右相放过杜家,世人则只会道右相宽仁,李亨无情可笑。”

  李林甫不悦道:“本相不需世人风评!”

  “薛白与杜家皆不过蝼蚁而已,而蝼蚁有蝼蚁的用途!我听闻松赞干布向太宗皇帝求娶文成公主,太宗曾给他出过一个难题,要他将丝线穿过有九曲孔道的明珠,松赞干布百思不得其法,最后让蝼蚁系着丝线爬过九曲孔道,完成了穿线。”

  薛白说着,再次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叉手礼,道:“薛白与杜家,愿为右相穿线。”

  “还从未有人为本相办事是先提条件的。”李林甫字字森然,缓缓道:“你若想求死,本不该浪费本相时间。”

  “我还是那六个字,恩必报、债必偿。”

  “本相不是你能说服的。”

  “却不知右相可有杜二娘消息?”

  李林甫一听,脸色便沉下来。

  他手底下有些人确实显得废物了。

  “李亨好手段,看似无权无势,却事事瞒人耳目。”薛白道:“右相若能保了杜家,或可利用杜家找到杜二娘,从而找到其蓄养死士的证据。”

  “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