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杜五郎其实也紧张,但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忘年交。
他是考明经的,没有与薛白在一处,却是见到了杨暄。
“咦,你也岁试?明年春闱你也考?”
杜五郎大为惊讶,他还以为杨暄要在国子监再读二十年。
“不然呢?”杨暄揉了揉眼,“杜傻子都能考,我不能吗?”
“哈?”
杜五郎好歹也是读过许多年书的,被杨暄称为傻子,一时也是无语了,倒还忍得住,问道:“你也考明经?”
“本来是想考进士的,但我阿爷说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杜五郎问道:“一会帖经,你能对几成?”
“你阿爷是户部员外郎?”
“对。”
“哈哈。”杨暄拍掌大笑,“我阿爷都升到度支郎中了,穿的可是红袍哦。”
“唉。”
杜五郎听薛白说过了,杨钊作为杨銛的堂弟,又是杨党中难得与各方势力都相处不错的,升迁必然会很快。
薛白虽与虢国夫人友好,但杨家的国夫人有三位,杨钊从来不忘打点,逢年过节,连杜家、薛家都收到他的礼呢。
杜五郎的砚台、马鞍、银碗等等,都是杨钊送的,不贵重,但附赠的喻意很好,妙笔生花,突飞猛进,年年有余之类。
明经考试也分三场,帖经、口试、时务策。
杜五郎依旧是在杨暄身后坐了,不一会儿开考。
他目光一看,却见《老子》考得尤其多,果然,圣人去了终南山就是不一样,薛白都与他说过了。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杜五郎只觉好奇怪,明明是背过的句子,怎么到用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郑虔正坐在那闭目养神。
忽然,一队官差大步而入,道:“太学博士郑虔私撰国史,到刑部走一趟吧。”
杜五郎惊讶地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于这个闻所未闻的罪名。
“私……私撰国史?”
***
薛白的第一场也是帖经,此时正提笔写着漂亮的颜楷,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竟见是郑虔被带了出去。
“出了何事?”
苏源明往外跑去,慌张道:“此处是国子监,天子庠序!”
“正因为是天子庠序,岂容私撰国史之人误导诸生?!”
此时国子监里已是一团大乱了。
太学博士忽然被刑部带走,正在岁考的诸多生徒们纷纷起身,有人叫嚷着要拦,有人偷抄旁人的帖经。
“为何带走我们的博士?!”
有生徒们从明经试馆跟了出来,拦着那些官差,为首者正是杜五郎。
让人惊讶的是,杨暄竟是没有去抄题,而是跟着大家拦救郑虔,指着一个官差的鼻子,叱道:“你知我阿爷是谁吗?”
薛白放下毛笔,起身。
他不知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却想到了前几日那个梦,很多人推巨石对撞。
看来,巨石已经被推动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被撞下来的竟是郑虔。
事发突然,他一边过去,一边思忖着整件事的因由。
“都让开,我们是奉命行事,罪证确凿……”
“太学博士你们也敢拿?!”
“听我说,开元二十五年,郑虔任协律郎,集选当年事例,写了八十多篇抨击时事之文稿,私撰国史……”
薛白一听,当即转头看向苏源明。
只见苏源明一瞬间变了脸色,目露惊惧之色……此事只怕是真的,刑部没有冤枉郑虔。
再想到“开元二十五年”能有什么事称得上是私撰国史,薛白几乎已能确定,此事与三庶人案有关。
是唐昌公主、李琮私下与他相见所引起的?或是这次与李俶翻脸所引起的?
“国子监诸生,全都给老夫坐回去!”
忽听得一声苍老的大喝响起,众人转头看去,一名紫袍老者犹端坐在那巍然不动,正是国子监祭酒韦述。
第129章 新朋友
薛白已赶到了那些官差面前,沉声道:“大唐就没有过私撰国史的判例。”
当世断案除了要依律法,更看判例。隋律明令禁绝私人撰集国史,唐虽随隋法,但开国以来就没有过因此罪判刑的。
眼下皇帝再如何自利自满,骄纵享受,至少从不因言兴罪。朝堂风气虽差,臣子落罪在他那里一般都是杖责、贬官,暴亡的几乎都是李林甫做的,皇帝其实颇有心胸气度,连抢儿媳妇都不怕被议论。
大唐不是满清,没有文字狱,不愚民,不禁言论,不拘文化工艺自由交流,故而文华鼎盛,千古耀眼。
这些官差们当然说不出任何判例来,应道:“我等只是奉命拿人,与我等说有何用?如何定罪,自有大司寇断案,要分辩,你们到刑部大堂上分辩。”
杜五郎当即道:“去就去!我还正想去刑部瞧瞧。”
薛白亦不怕去刑部。
下一刻,韦述已拍了拍他的肩,道:“且坐回去,继续考试。”
一老一少两人对视了一眼,薛白让开。
“岁试继续。”
韦述说着,踹了杨暄一脚,亲自赶开诸生徒,任由官差把郑虔带走。
之后,这个年迈的国子监祭酒点了几个生徒,让他们把卷子交了,叱道:“抄?老夫眼还没花!”
薛白重新坐下,执笔填着帖经,脑中却依旧还在思虑方才之事。
好不容易考过帖经,后面还有两场。
收卷的间隙,他心念一动,起身掀竹帘而出。
苏源明当即赶上前,给了他一个眼神,领着他避开诸生,拐过长廊进了一间公房。
韦述正站在公房中,问道:“你要去何处?”
“只怕郑博士牵扯的案子不小,且与学生有关。”薛白道:“此事更紧急,岁试可否推迟?”
“不能。”韦述叹息,带着些提醒之意,道:“若停了再开,便不由老夫主持了。”
薛白一听便明白,这位祭酒私下里受到了一些压力。
有人不希望他通过岁试。
薛白虽得圣眷,但如今也只有圣眷,得罪的人还多。而东宫有影响力,右相府有权利,要想阻止他科举入仕总有办法。
比如,贾昌更有圣眷,李白更有才名,也没见得有功名。
这条路,必须有像韦述这样的人出手庇护他。
薛白却不能抛下郑虔不顾,问道:“若岁试不能停,敢问祭酒,可有办法救郑博士?”
韦述方才从容,此时却皱了皱眉,转头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披紫袍的肥胖背影,缓缓道:“老夫一辈子都是馆职,哪知朝中纷争?既救不了他,却得保诸生前程。”
薛白沉吟着,道:“那学生或有办法,想试试能否救郑博士。”
“岁考还有两场。”
“来不及了。”
薛白看了眼天色。
两场岁考之后,长安城已然宵禁,到时再有办法也得拖到明日,什么都晚了。
岁考耽误了,无非是多沉淀些时日,郑虔之事却牵扯三庶人的大案,性命攸关,孰轻孰重根本不用考虑。
韦述抚须思量,以为薛白是没听懂他方才的言下之意,再次提醒,直言道:“不久前,有人叮嘱过老夫,不予你过岁试,伱这一去,则如了他们的意。”
“这是阳谋,学生只能走。”
“也罢,路上莫让人瞧见。”
薛白遂深深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韦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对苏源明道:“去将这小子的帖经拿来。”
“是。”
不一会儿,薛白的卷子便被摊开在他面前。
韦述目光一扫,随口喃喃道:“填得马马虎虎。”
他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像否?”
苏源明上前一看,只见那是几个不错的八分楷书,虽也算好看,但远不如韦述本身的书法。
这却是在模仿薛白的笔迹。
“祭酒仿得天衣无缝。”
“清臣的弟子,书法只有这点水平。”韦述叹息一声,“他既去救郑三绝,后两场只好老夫来替他答卷了。”
***
薛白换了一身装束,戴了顶帽子遮着半张脸,随着苏源明从东面的小门出了国子监。
他翻身上马,却没有找杨銛、杨玉瑶、玉真公主这些人。
方才在帖经时他已思虑过,若郑虔私撰国史真的事涉开元二十五年的三庶人案,那么,一旦他动用关系替郑虔说话,就像是抱薪救火,火只会越烧越大。
这件事,薛白参与越深,牵扯的人越多,越危险。
好比,李林甫指责韦坚交构东宫,李亨帮韦坚说话只会害人害己,不如划清界限。
但此事若是冲薛白来的,为了引出薛白背后的李瑛一党,对方必然要对郑虔下死手。
薛白不打算学李亨。
半个时辰之后,他驱马进了平康坊。
他压低了头上的帽子,四下观察是否有人跟踪,拐进西北隅的循墙小巷。
占据了整个平康坊西北的只有一座府邸,即长宁公主府,现在属于长宁公主的儿子杨洄与咸宜公主这一对夫妻所有。
府邸恢宏,像在述说着两代公主曾经的显赫。
小巷两侧都是高墙,薛白独自走到后门前,递上拜帖,道:“烦请告诉公主与驸马,有好友来访。”
……
“谁与这只鬼是好友。”
李娘兀自骂了一声,但还是与杨洄一道转到静宜堂待客。
待步入堂中,见薛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夫妻俩的神色皆凝重了一些。因感受到了与薛白交锋的压力。
“你来做甚?”杨洄淡淡问道。
李娘色厉内荏,务必放点狠话,恶狠狠道:“不怕我们弄死你。”
“弄死我有何好处?”薛白道:“等李亨继位,还是不会放过为了扶寿王而与他斗了这么多年的你们。”
“又来挑唆是非,我们能被你利用吗?”
薛白面露难色,缓缓道:“我们确实出了事。”
杨洄冷笑,心道薛白果然是想利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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