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卢丰娘嘴里嘀咕,但看着儿子悲伤的神色,终是咬牙应道:“人死为大,办吧,帐上支取。”

  “是,还有一事,下午柳郎婿称去找朋友帮忙,是否让人去知会一声已找到五郎了。”

  “他真当自己交游广阔。”卢丰娘暗骂,挥手让管事看着办。

  她才懒得管那大女婿。

  “彩云,你去玄都观请位真人给五郎作法驱邪。”

  杜五郎还在哽咽,道:“娘亲,我不用驱邪。”

  “你看你这个样子,魂不守舍的。”卢丰娘抚着杜五郎的肩,“请吧,也让真人给端砚度桥。”

  “那好吧。”

  外仪门处,彩云才从二进院离开,青岚正从前院进来,道:“娘子,那位小后生醒了。”

  “你扶五郎去歇着。”卢丰娘道:“我去看看。”

  杜五郎方才醒来时便留意到了那个昏迷的少年,颇为在意,执意要一起去。

  ***

  前院庑廊处,少年支着身子坐起。

  若说他昏迷时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矜贵柔弱的贵家子,而他一睁开眼,气质又有了变化,让人感到一股与其年纪极为不符的沉稳。

  更奇怪的是,沉稳中却带着茫然。

  “小郎君,你是哪家的子弟?”卢丰娘问道:“因何昏迷在路上?”

  那少年正在疑惑地看着四周,迟疑了片刻,开口很缓慢地问了一句。

  “我,没有死吗?”

  中间停顿了一下,他仿佛不太会说话。

  “你没死。”卢丰娘道:“被杜家救回来了。”

  少年的目光中依旧透着不解,点头致谢。

  “不必害怕,你可有名字?”

  “薛白。”

  “可是河东薛氏出身?”卢丰娘又问道。

  薛白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杜五郎的鬓边,看得很认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杜五郎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挠了挠脖子低下头。

  想了想,他向卢丰娘道:“娘亲,他好像病了,也给他碗姜汤吧?”

  姜汤是方才给杜五郎熬的,卢丰娘遂让人去再端一碗来。

  这会工夫,薛白起身,踉跄地走到了门外。

  他身体还有些虚弱,扶着墙,站在台阶上向外看着。

  杜五郎不由跟了过去,站在门槛上探出头,顺着薛白的目光往西面望。

  巷边残留着一滩血迹。

  远远的,升平坊牌楼与对面魏宅围墙之间那两寸见宽的画面里,是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

  “这是哪?”薛白问道。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

  “长安?”

  天空中还在下着小雪,巷子对面的院墙中透出亭台楼阁、一层层的木制斗拱、重檐歇山式的屋顶、屋脊上的鸱兽扬嘴而立。

  风吹动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清响。

  “是哪朝哪代哪年?”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杜五郎道:“大唐天宝五载。”

  “天宝五年吗?”

  薛白闻言微微叹息,叹出了一口白气,飘散在大唐天宝年间的寒风中。

  他身上的单衣很薄,嘴唇已冻得发白。

  “载,不是年,是载。”杜五郎提醒道:“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唯尧舜之君以载纪年,当今圣人功比尧舜,曰载。”

  薛白看了他一眼,神色迷茫,并无敬畏。

  杜五郎不由缩着头小声嘀咕道:“旁的书读不好无妨,此事务必要记牢。”

  “好。”

  “你家在哪里?”

  “不记得了。”薛白道:“死……昏死过去之后,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是有人要打杀你吗?”杜五郎用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薛白脖子上的掐痕。

  “想不起来。”

  杜五郎忧虑起来,到卢丰娘身边小声道:“娘亲,他孤苦伶丁,我们收留他吧?”

  婢女青岚道:“娘子,奴婢看到他脚踝有绳索勒出的淤青,颈后有烫掉的烙印,又是在平康坊找到的,可能是个官奴,犯了错被打成这样丢在路边。”

  “官奴?”卢丰娘喃喃自语道:“正好得再给五郎买个奴仆。”

  青岚见主母没明白,提醒道:“这情形也不好立契入贱,留下恐不妥当,万一再惹了麻烦,毕竟杜家不是寻常门户。”

  卢丰娘听了,马上犹豫起来。

  杜五郎急道:“可他这样会死在外面的,马上要宵禁……”

  “五郎心善,见不得人受苦,给些盘缠救济即可。”

  杜五郎很想能收留薛白,偏是口才远不如青岚,急得不知所言。

  但这番对话落在卢丰娘耳里,想到既要给盘缠救济人另外买奴还要立契入贱,忍不住向薛白问道:“你可识字?”

  “识字。”

  如今西市上这般一个苍头可不便宜,卢丰娘遂动了心思,问道:“今日我儿受了惊吓,需有人陪着。你既无处可去,暂且留下为他当书童如何?”

  薛白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庭院中诸人一眼。

  青岚目光看去,只觉他眼神中带着审视之意,之后似乎在心中做了权衡才点了点头。

  这并非一个十余岁的少年能有的姿态,又是来历不明之人,青岚不由有些担忧。

  但身为婢女,尽到了提醒之责已不好再多说,只希望他不会给杜宅招来祸事吧。

第2章 大祸临门

  “天宝五载,是玄……是有杨贵妃?”

  “咦,你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贵妃你倒是记得好清楚的?”

  “有安禄山吗?”

  “我似乎听大姐夫说过,记得是某地节度使?进京来请求当贵妃养儿,闹了许多趣闻。”

  “……”

  薛白从耳房的小榻上醒来,脑中依旧回想着昨夜的对话。

  许多事该早做准备了,偏连身子都还有些虚弱。

  摇了摇头,他起身穿好放在床边的絮袄,里面以棉絮填充,还算暖和。

  在杜宅已生活了三日,每日两顿伙食,味道且不提,至少汤饼或胡麻饼都是吃到饱,也了解了许多风土人情。

  进到厢房,绕过屏风,杜五郎还在打鼾。

  薛白推了推他,道:“起来吧,今日有道士来给你驱邪。”

  “再睡会。”杜五郎翻了个身之后却嘟囔了一句,“是该起来,今日给端砚度桥。”

  “度桥?”

  “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

  杜五郎说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撑起身子来。

  薛白则微微惘然,自语道:“孟婆汤。”

  “是啊,要不然成了孤魂野鬼。”杜五郎拿起一件对襟狐裘披了,漫不经心地系着衣扣,嘴里道:“不过若我转生时还能记得上辈子之事,那一定很有趣。”

  “确实有趣。”

  此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薛白过去开了门。

  来的又是青岚,她头发梳成了双髻,用发绳扎着,腰间有一根束带把绿白条纹的彩间裙拢高以方便走路……打扮得一副唐时婢女的模样。

  嗯,人家本就是唐时婢女。

  “五郎起了吗?真人已经到了。”

  “起了。”

  青岚往屋中走去,一见杜五郎那乱七八糟的模样便皱了眉,责怪薛白道:“你也不将五郎把衣服披好。”

  她上前便要给杜五郎系衣服。

  “我自己来。”杜五郎反而慌了,往后退了两步,手都不知往哪放,“我自己会穿,你忙你的,我马上过去。”

  “那五郎一会到二庭盥洗。”青岚行了一礼,又招过薛白,道:“设坛需人手搬东西,你先随我过去。”

  “好。”

  她这一进来,倒将屋中两人都安排了一遍,颇有家中大婢的风范。

  带着薛白走过游廊,她还不忘敲打他两句。

  “我知你许是出身富贵,做不惯这些。但相比当官奴,能在杜家做事是天大的福分,你该尽心些才是。”

  “好,应该的。”

  “五郎当你是个玩伴。”青岚莞尔笑了笑,随即又严肃了语气,提醒道:“但你也莫失了下人的自觉。”

  她自觉这一番话柔和中带着严格,能称得上厉害。

  薛白依旧应了一声“好”,神态平常。

  青岚却感到有些镇不住这个小厮,恍惚以为走在身边的是当五品高官的阿郎。

  两人穿过后仪门,她停步走在后面,调整了一下,提醒自己保持大婢风范。

  ***

  二庭已在设坛,有仆役正跟着一个道童在摆放香案。

  挂着许多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个须发灰白的老道正昂然立于庭中,手拿拂尘,身背桃木剑,仙风道骨的模样。

  一见薛白与青岚过来,老道微微一笑,迈步迎上。

  “贫道方大虚有礼了,今日一见,杜五郎真乃天质自然、风采特秀,往后必非等闲。”

  话到最后,老道手中拂尘轻摆,语气笃定。

  青岚双手已经搭在腰间正要行礼,闻言愣了一下,道:“道长误会了,五郎还未过来,这是……”

  她看了薛白一眼,觉得现在说这是书童似乎让方大虚难堪。

  此时,书房方向忽然“咣当”一声响。

  青岚遂轻推了薛白一下,道:“你去看看是否碎了什么物件,洒扫干净。”

  “好。”

  薛白向还在抚须掩饰尴尬的方大虚拱手行了一礼,转身便向书房方向走去。

  绕过不大的小竹圃,拾阶而上,已能听到争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