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1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杂胡不仅想要御史大夫,还想要河东节度使。”薛白低声道,“昨日傍晚,王忠嗣已找过我,表示已有转投大兄之意……”

  杨钊听得眉毛一挑。

  他亦是杨党的核心,若杨党能得到王忠嗣的依附,势力必然要大增一分。

  薛白继续道:“王忠嗣不敢奢求四镇,只希望大兄帮忙保住河东节度使一职。阿兄伱想,如此一来,盐税、兵饷、战俘……其中有多少利益?”

  “讲妥了?”

  “没有,安禄山动作更快。”薛白道:“阿兄且看,他今日认了义母,明日势必要抢先一步,夺河东节度使之职。”

  “到时我们如何榷盐?”

  “岂还有到时。”

  此时不便多谈,杨钊面露愠怒,道:“看我到御前阻了这杂胡。”

  ***

  延寿坊,王宅。

  “圣人还未召见阿爷?”

  王韫秀忧心忡忡地问了,只见王忠嗣点了点头。

  圣人以体恤之名义,将刚攻下石堡城的义子召回却置之不理,每日只召见更顺着圣意的安禄山。

  此举看似出于猜忌,但王韫秀已听元载说过,这其实也是圣人给了王忠嗣一个机会。

  “阿爷,你就上书表态可好?”

  “下去吧。”

  王忠嗣似乎在等人,沉声喝退了喋喋不休的女儿。

  目光看向堂外,等了许久,才终于见一婢女匆匆赶来,到了堂上,万福道:“我家二娘命我递话,殿下答应,将裴冕案结果呈于三司,诸事已了,将军不必再挂虑。”

  “既如此,我亦有过错,为何无人前来问话?”

  “这奴婢便不知了,只听殿下对二娘言,‘绝不牵连义兄’。”

  “长源如何说?”

  “李先生在宫中待召,还不知此事……”

  相比与李亨一起向圣人请罪,这种“绝不牵连”反而让王忠嗣感到有些不安。

  下一刻,身穿浅绿官袍的身影出现在院中,元载快步赶来。

  “丈人,小婿听到消息,安禄山在兴庆宫,要再拜贵妃为义母。”

  王忠嗣闻言,眉头一皱,审视着元载。

  元载知道,不论自己如何说,王忠嗣还是会认为他别有用心,干脆坦白了站在杨党一边的立场,反倒显得真诚而从容了些。

  “小婿不妨再告诉丈人一件事,今日安禄山入宫前曾拜会过国舅,送了丰厚的大礼,希望国舅能支持他担任河东节度使,称往后必有重谢,此次认母,便是他表达诚意的一步。”

  “未免太急了,老夫还在四镇节度使任上!”

  王忠嗣一声大喝,威势凛然。

  元载深深行了一礼,退到了一旁,竟也不再多劝。

  王韫秀听得动静,已重新赶到堂中,拉过元载,轻声说着话。

  元载无奈地摇了摇头,拍着妻子的手,道:“多说无益,让阿爷自己决定吧。”

  说话间,王忠嗣已大步走了出去。

  “阿爷?”

  “都别跟来!”

  ***

  马蹄扬起地上的积雪。

  “吁!”

  王忠嗣翻身下马,再次闯进了少阳院。

  披甲执戟立于台阶上的卫士想来拦,被他一把推开。

  “让开,我要见太子。”

  喧闹之中,李静忠再次从长廊那头赶来,一见王忠嗣,连忙上前劝说。

  “王将军?怎又来了?虽说殿下病了,将军关切,可……”

  话音未了,他整个人竟是已被王忠嗣提了起来。

  “这……”

  “啪!”

  一声脆响,李静忠的脖子“嗒”的一声,竟是被抽得偏了脑袋,稍有转动就是一阵剧痛。

  他痛得眼中满是泪水,歪着头看向王忠嗣,震惊道:“将军为何打我?老奴……”

  三次开口,一句话也未能完整地说完,王忠嗣已将他丢在一旁,直接闯进了李亨的屋子。

  “义兄……”

  “殿下既与我说人是薛白杀的,为何以裴敦复麾下已死散的部将结案?”王忠嗣开口便问道。

  李亨一愣。

  王忠嗣道:“我已去过大理寺,殿下犹在病中,却把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了?”

  “咳咳咳……罢了吧,此案就此了结,莫再牵连旁人,引得朝局动荡。”

  “殿下当圣人糊涂了?还是殿下糊涂了?不明白案子越简单地了结,圣人的猜忌越重?”

  李亨反问道:“这猜忌,是我的错吗?”

  “殿下多少总是有错。”王忠嗣道:“我亦有错。错了便认,有何大不了的?”

  “有何大不了的?因为他不给我认错的机会!”

  “长源与你说过了吧。”王忠嗣忽然扶住李亨,道:“我也可以再与殿下最后说一遍,你我不肯认错,圣人怒气不消……道理你都懂,可知哥奴不惜让安禄山武力阻止你登基?!”

  “他敢?!”

  “没有人确定他敢不敢。”

  王忠嗣终究是冷静的,重新放低了声音,道:“但此时此刻他在谋河东节度使,显而易见,让此人兼任三镇,于殿下有何裨益?于社稷有何裨益?”

  “我有何办法?圣人不听我的,金玉良言劝了又劝,他就是只宠爱那些顺着他意的奸佞,他视那杂胡比儿子都亲,比我这个儿子亲一百倍!”

  李亨说着,反而发了火。

  他怒意上来,挣开王忠嗣扶着他的手,抬手一指,问道:“你来质问我,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以最小的代价了结了裴冕案……”

  “别装傻。”

  王忠嗣没有用对待储君的恭敬态度,语气严肃起来,道:“从小我就与你说过,我是个粗人,不与你绕弯子。此事如何你我都清楚,你不认错,错就在我,四镇节度使丢了无妨,安禄山……”

  “义兄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节度使的兵权是吗?!”李亨道:“我为你保这兵权还不够尽力?!”

  王忠嗣一愣。

  李亨坐起,愈发激动,道:“韦坚案,我宁可舍了韦氏,舍了皇甫惟明,把河西、陇右交到你手上。那是因为在我眼里,我的发妻、妻兄、爱将,都没有你这一个义兄重要!”

  “殿下啊……”

  “两年来,一桩桩大案,我早可以向圣人认错的,为何不认?因为我知道我一认错,他马上就要借机夺了你的职,你如今觉得我还不够尽力保你的兵权?!”

  “殿下尽力了,我看在眼里,如今只是与李先生有更好的办法。”

  “你们的办法就是让我成为天下的笑柄,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储君?”

  “至少,殿下还会有机会……”

  “机会?王忠嗣,你说的机会可是等到我登基之日,毫无威望权柄,好让西北藩镇独为一国?!”

  屋中忽然安静下来。

  王忠嗣嚅着嘴唇,想说话,却不知如何说,只好愣愣看着李亨的眼睛。

  良久,他才道:“殿下这是……诛心之言……”

  李亨大哭,从榻上走下来,摇着头道:“我怕啊,义兄!圣人忌惮我至此,商周以来,一国储君该有的权力我一点也没有,你看看东宫……我何曾去过东宫?何曾见到过属臣?”

  “殿下,我懂的。”

  “开国以来,宰相从不久任,这是一个明君首先该明白的道理!可你看,索斗鸡任相十余年了啊,一个权相,连边镇都想掌握,而一个太子,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这一点点,最后这一点天下人的寄托了,你们还要扼杀掉?我剩什么?你告诉我。”

  王忠嗣红了眼眶,惭愧地低下头,道:“殿下若肯信我,我绝不让哥奴羞辱殿下分毫。”

  “我当然信义兄。”

  “那为何殿下不敢罪李静忠,而保我一镇节度使之职?”

  “你……”李亨大怒,叱道:“因为你被那些奸人骗了,他们根本不会信守承诺,只会害死你我!”

  “殿下也许有所误会呢?”王忠嗣道:“杨銛并无废储之意;元载虽钻营,毕竟是我女婿,岂愿害王家?至于薛白……”

  “那是薛平昭,是薛锈之子,他的险恶目的就是……”

  “若是薛锈之子,更不会让哥奴、杂胡得逞,不是吗?殿下啊,我虽不聪明,至少看得明白一点。保不保我,对薛白区别不大,他得圣眷,连哥奴也不想得罪他,他大可以与杂胡结为舅甥,嬉笑打闹,却何必蹚这趟浑水?”

  “那你说他何必?!”

  “他出于公心,想阻止杂胡兼职三镇……”

  “哈?”李亨只觉可笑,回过身,指了指王忠嗣的鼻子,讥道:“你说薛白有公心?你是我的义兄,我说他私通了我的妻子,你去查过没有?!”

  “殿下,我只论边镇之事,如此简单的利弊我难道看不出吗?”

  “够了!说到底,你无非是为了一镇军权,宁可置我于死地,不是吗?!”

  “我……”

  王忠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末了,黯然无言。

  说什么呢?

  归根结底,原来是李亨已经不相信他了。

  若一定要在“义兄握一镇兵权”与“义弟拥有世人寄托”这两者之间做选择,李亨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可以理解,一则,这个义兄既然敢逼迫义弟自罪,就不可信。二则,有了世人的寄托,往后自然会有别的节度使投到东宫门下。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王忠嗣叉手作揖,深深行了一礼。

  “如此,盼一切如殿下所愿,待我解除四镇兵权之后,圣人也能放下对殿下的猜忌。”

  “义兄……”

  李亨还想安慰,王忠嗣已经转身走了。

  他想追上去,但想到义兄最后那一句话,却犹豫了一下,终于停下了脚步。

  听得出来,王忠嗣已是心灰意冷,不想再争取河东节度使了……如此,这些东宫重臣不想着推他这个太子出来顶罪,也就以罢了四镇节度使告终。

  从此,东宫一败涂地,唯留太子的一点点声望。

  这也是没办法的,一年一年地挣扎了,终究只能如此大败蛰伏,卧薪尝胆,以待将来。

  “义兄,我无能,保不住你……”

  思及这相识以来的三十余年岁月,李亨亦觉心痛。

  ***

  王忠嗣牵马出了东宫,抬头看着漫天的小雪,一瞬间反而觉得轻松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压在心里的一颗巨石也卸了,他往后将不再管大唐边陲的战事、将士们的前途,也不必再忧虑大唐的将来。

  从此,只管自己活得舒坦便好……这是自他九岁时阿爷战死至今从未有过的念头,很是开怀。

  下一刻,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无所适从。

  此时已近傍晚,远处传来了暮鼓声,东面的长街上涌过从兴庆宫出来的人群,很是热闹。

  “将军!”

  忽有人大喊了一声,王忠嗣转头看去,只见是自己麾下的一名部将田神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