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55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过了一会,终于轮到了这人。

  薛白站在他身后,目光看去,只见小吏接了文牒,眼珠当即转了两下,问道:“裴沣,可是本人?”

  “正是本人。

  “以何为证。

  这名叫裴沣的落魄官员便悄悄递了布包过去,小吏打开一看,透出了些金光,掂了掂,让裴沣进去。

  之后便轮到了薛白。

  一张文状递了过去,那小吏瞥见薛白的名字,当即抬头看了他一眼,赔笑道:“状元郎请。”

  吏部试讲究“身言书判”,身是相貌身材,言是谈吐气度,书是书法,判是写公文的文才。

  薛白走到庑房等候,只见裴沣正在与一名小吏对答。

  “这就驳放了?

  “否则呢?今年是达奚侍郎亲自主考,你打点得过来吗?回去听冬集吧。”

  裴沣面如土色,身子颤了颤,终于是颓然离去。

  擦肩而过时,薛白能感受到这人身上的绝望。

  他如今也帮不了他,大唐官员中这样年年来吏部铨选,花费积蓄却因各种原因被驳放的,不知凡几。

  连世家旁支子弟有的都难以承担这样长年累月的打点花费,何况本身就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

  薛白其实理解元载为何那般容易动摇,成为说客来劝他。

  元载若非娶了王韫秀为妻,如何当得了这样的官?正因为太知道仕途的艰难,只有傍着高门大户才有出路,才会理所当然觉得这种做法是对的。

  所以,元载、陈希烈那些劝说之言说出来时,他们都觉得这是对的,这是对薛白好的。

  今日薛白站在吏部,更深刻地知道,很多时候不是自己有能耐,而是太幸运了,幸运地打破这些枷锁。

  但正是因此,他才必须有所坚持,给这世道带来改变。

  若只求与光同尘,何必需要这一份幸运?

  “状元郎请。”

  庑房内的小吏没有为难薛白,抬手请他穿过另一道门。

  穿过走廊,另一间公房中,一身红袍的杜有邻正坐在那。

  “来了。”杜有邻站起身来,道:“如你所言,左相没本事,阻不了你的前途,你到了考场,在最右侧靠窗牖和书案后坐下,自然能通过。

  薛白问道:“我不用打点?

  “紫云楼的一场大戏才过几日,何人敢收你的打点?”

  杜有邻说着,看向外间,叹息道:“至于那些人,也是无可奈何,你看,这才几个阙员,却有多少人在等着。”

  他递过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如今有的阙员,几乎都是八九品的官,好一些的是京中的兵曹参军,差一些的是偏远的下县县尉。

  杨党倒是有盐官的阙员,却不会从吏部试挑人。

  薛白则是想走正途,这些官职于他而言都是混一个资历……但去偏远的下县却还是不方便,最好还是谋一个京官,方可借助圣眷,在最快的时间内披红袍,直接外放为一方刺史。

  看过纸条,将它还给杜有邻,他转身走向考场,在指点的位置坐下。

  这是一个靠窗的位置,转头间能看到庭院中的柳树发着嫩绿的枝叶,让人想到少年时读书的场景。

  之后便见达奚殉领着小吏来发了试题,一道判文,一道诗赋。

  有趣的是,给薛白的题目下面还有一张纸,竟是将答卷的内容都填好了。薛白看了达奚珣一眼,只见这位吏部侍郎微微颔首,示意他誊写一遍即可。

  这就是左相兼吏部尚书陈希烈的骨气。

  赋题是《骐骥赋》,薛白照着誊写完,又看向那看判文,说的是一桩时事。

  “羽林将军王畅薨,无嫡子,侄男袭爵,庶子告状,不合制。”

  而要薛白抄的判文就很长了,还是骈文,写得如诗赋一般,前面长段长段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

  “父昭子穆,千龄不易之仪;继祖承桃,万代相因之道。若骨肉无爽,鸭鸠之美克昌;血属不同,螟蛉之子何寄?”

  既然吏部主官是陈希烈这样的软骨头,薛白连抄都懒得抄,提笔自己写了判文,连判罚都改了。

  “依唐律,公侯伯子男,无嫡子则立嫡孙,无嫡孙则立庶子,身亡则无袭爵者则国除,爵不及兄弟。王畅之侄犯‘诈伪’之罪,非子孙而妄承袭,宜合流二千里,应续者宜从改正。”

  既是只要他写判文,他便依当今的唐律来裁断。

  吏部庭院有锣响起,小吏们开始起身收卷子,之后抱着卷子随达奚珣往大堂走去。

  路上,他们看着卷子上的标记,将那些家世不凡、且已打点妥当者的卷子抽出来,集中在一起。待入了厅堂,便将这些卷子放在最上方。

  唯有薛白的卷子是无人敢动的,原原本本地被摆在那。

  “唉。

  陈希烈也来了,稍稍阅了一份卷子,叹道:“这竖子,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老夫啊。

  达奚珣道:“他却是精通唐律,这案子确该判流二千里,而非徒两年。”

  “判得好有何用?”陈希烈道:“判词写得毫无文采,亏还是状元郎……笔墨伺候。”

  达奚珣一愣,为这位左相感到有些辛酸,道:“吏部毕竟还是有擅书法的书吏。”

  陈希烈苦笑道:“老夫来吧,这颜楷不好仿啊。”

  “辛苦左相了。

  纸墨铺开,陈希烈提笔,竟是开始替薛白重新抄写那判文。

  否则又能如何呢?右相都说过了,要让这竖子通过吏部试。再有不高兴,也只能忍着,不能误了此事。

  “莫在这盯着老夫看了。

  陈希烈一边抄写,一边道:“给这竖子什么官职,可考虑好了?”

  达奚珣道:“右相本想给他机会,奈何他是一点都不肯稍稍服软,没办法,取一个江南东、西道的望县县尉,打发出京是最适合的。”

  唐代县分为十等,即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县官的品秩也不同,如县尉,从八品上到从九品下都有。

  达奚珣想的是,给薛白一个正九品上的望县县尉,也算得上是对得起这个状元以及名望了,同时将其打发出京,消弥那些麻烦。

  他看着阙员,最后道:“东阳县尉,如何?婺之望县,寻常进士求也求不得的官职。”

  问这一句“如何”也是多余,右相府定好的事,陈希烈一句话也没有,默默抄写好了判文,道:“可,枉老夫劝这竖子,真是不识好人心。”

  如此,他们便写下“注拟薛白任东阳县尉”,与别的注拟一起送到中书省堂内,与别的文书一起,送到右相府,由李林甫批阅。

  不得不说,李林甫处理庶务的效率颇高,不到一个时辰,一应文书便回到了中书省。

  几名官员分门别类,正要将吏部的注拟送回去,忽听得有人叱了一句。

  “慢着。”

  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却是杨銛来了,不由愕然。

  杨銛披着一身紫袍,径直在上座落座,理了理袖子,道:“可是吏部的注拟?给本相看看。”

  提到这“本相”二字,众官员才想起来,这位杨国舅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然他一次也没有参与过中书省之事,但确实是有这个权力。

  当即便有官员向远处的小吏使了个眼色,让其速去通报右相。

  杨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管不顾,道:“让你拿过来。”

  “喏。

  注拟被打开,杨銛目光看去,只见李林甫已经盖过章了。

  他也是初次处理中书省的公文,不太有经验,干脆提起笔来,把那“东阳县尉”划掉,在一旁写上“秘书省校书郎”。

  因为所有起家官中,这是最好的美差之一,品级虽只有从九品上,却是中枢官员,适宜成为升迁的跳板。

  薛白便是外放,先当过校书郎再外放,品级与去处便有大大的不同。

  但杨銛这动作却是看得周围一众官员目瞪口呆。

  国勇,你这般是不行的……

  杨銛不以为然道:“怎么?我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没这个权力吗?是否要问一问圣“这……下官是说,是否将这注拟重新誊写一遍?”

  “也好。”

  杨銛遂真的重写了一遍,却不必再找李林甫盖章,而是拿出他自己的印章,沾了红墨,哈了一口气,“啪”地盖了上去。

第189章 起家官

  参考吏部试被称为“一日门生”,因为当日便能出结果。

  填过了卷子,薛白被安排到一间庑房中歇息,盖上干净柔软的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直到有小吏轻手轻脚地过来,小心翼翼地唤醒了他。

  “状元郎,稍候便要唱官了,是否移驾听听大冢宰是如何安排的?”

  “嗯,好。”

  薛白揉了揉眼,迷迷糊糊站起来,心知不是吏部官吏们态度比刑部、礼部要好,而是如今他的圣眷与名望不一样了。

  出了庑房,绕过长廊,重新回到吏部南曹的中堂,还在等候授官的人已只有最初的四分之一不到,整体看起来多是衣着华贵、器宇轩昂。

  因那些死气沉沉的人都被淘汰出去了,若非家世、家底丰厚者此时也站不到这里。

  比往年慢了一些,又等了小半刻,有官吏从中书省回来,将注拟递在杜有邻手“咳咳。”达奚珣轻轻咳嗽了两下,不给杜有邻暗中捣乱的机会。

  杜有邻无奈,只好将注拟递给了这位侍郎。

  达奚珣今日也是勤勉,展开一封封批注,亲自唱名。

  “京兆府举子,天宝四载进士,崔祐甫,授寿安县尉。”

  免费领币当即有一名二十七八岁模样风度翩翩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执礼道:“伏后少琢辛,寿安县道远难行,我体虚无力,可否另授京官?”

  达奚珣眼睛一翻,此时又懒得出面了,转向杜有邻,示意这个郎中说话。

  “哎,寿安县地处河南府,居洛阳以西,距长安比洛阳都近,怎能称道远?”杜有邻也不说官话,好声好气道:“没有别的更好的阙员了啊,崔三十七郎。”

  崔祐甫很有礼数,再看了达奚珣一眼,见其点头,遂道:“如此,我便拜领了。”

  他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乃当今天下士族之冠,他父亲崔沔官居中书侍郎,赠左仆射。

  可惜,他父亲早殁,才使得他今日只得了一个正九品上的起家官。

  免费领币达奚珣回给崔祐甫一个欣慰的笑容,心想,连圣眷在身的状元也只得了一个江南道望县,给崔公子一个洛阳边上次畿县,不可谓不厚道了。

  一点小插曲之后,他继续唱名,一封封批注翻过去,忽然愣了一下。

  “国子监出身、大宝七载状元辟白,授……

  达奚珣凝目一看,这下吃惊不小,转头看向从中书省回来的几名官吏,才发现他们目光回避闪躲。

  他连忙出了中堂招人叱问道:“如何回事?”

  “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相公……

  本官知道是谁!”达奚珣一听他们把官名报这么全就恼火,感觉是在压是召召。

  他踱了两步,问道:“禀过右相了?右相如何说?”

  “右相歇息了,府中管事不敢打扰。

  达奚珣眼珠转动,心想右相若是与杨銛争执起来,此事便要惊动圣人了,那结果必然是一样的。

  此时被杨銛偷袭一遭,失了小面子,到时却是失了大面子,何必呢?

  但他也不愿担此事,连忙去找了陈希烈。

  陈希烈已睡下了,被唤醒过来之后,听说杨銛也出面了,反而有些释然。

  “左相。”达奚珣道:“薛白如此狂傲,若吏部犹授了他秘书省校书郎,只怕要被世人非议啊!

  “是啊。

  陈希烈喃喃感慨,叹道:“可老夫有何办法呢?老夫劝过那竖子,不听,为之佘何达奚珣再次一滞,心想自己也是昏了头了,竟妄想让这位盖章左相出面来担当。

  他心中积郁,招过杜有邻,道:“本官身体不适,由你来唱名吧。”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