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257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我为这义弟,真是操碎了心。”

第190章 秘书省

  平康坊,右相府。

  杨钊走过庭院,见到管事苍璧,笑嘻嘻问道:“管事可是特意在此迎我啊?

  这态度显得很是亲热,却已没有了一两年前那种恭谨。

  “是。”苍璧皮笑肉不笑,“杨中丞,脱了靴子随我来吧。”

  杨钊脱靴走上长廊,一路上左顾右盼。他马上也要在宣阳坊建新宅了,如今正在参考右相府的格局。

  直到进了议事厅,他才收敛了轻浮之色,摆出严肃恭谨的神态。

  “下官请右相春安。”

  李林甫竟没有隔着屏风见他,脸上泛着一些淡淡的笑意,问道:“杨銛如何回事?出尔反尔,干涉中书省事务,许是本相近来显得太和气了?

  杨钊心下一凛,意识到自己近来有些狂了。

  自从太子的兵权被夺掉之后,索斗鸡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攻讦政敌了……因为朝堂上确实没有能威胁到他的政敌。

  今日这一句问话,几乎就是在问“你们是想冒头吗?”

  “右相误会了。”杨钊忙道:“此事,确非我阿兄想参与中书省之事,实是……薛白请求,而且,圣意难违啊。”

  “圣人不过问国事,若要任薛白为校书郎,自会示意本相。”

  “也许。”杨钊已是今非昔比,眼珠一转,张口便道:“圣人示意过右相?

  李林甫闻言沉默了一下。

  杨钊赔笑道:“紫云楼御宴上,十一娘等人也在吧,圣人好几次说要与薛白谈论戏曲呢,岂好放出京去?阿兄保证,只此一回,下次绝不再到中书省动右相批阅的文书!”

  这态度还是好的,服软得很快。最重要的是,杨钊这窝囊样子确实让李林甫瞧不起。

  这不是韦坚、卢绚、韩朝宗、李适之、李齐物、王忠嗣、裴宽等等那种名望才能俱佳、有可能威胁到相位的人。杨家兄弟,一个是唾壶,一个是昏庸软弱的药罐子,偏偏圣眷又高。

  “国家大事,不可擅自改动。”李林甫沉声道:“莫再让本相看到有下一次。”

  “一定不敢!

  李林甫这才挥退杨钊。

  苍璧当即进来,低声道:“阿郎,唾壶自从当上御史中丞、度支郎中,有些太猖狂了。”

  “本事不大,自视不低。”

  有了这对比,薛白都显得不那么狂了……

  薛白以往卑贱,来右相府时也从不献媚,不卑不亢的,一晃一年多过去,如今走过右相府的长廊,还是那样的态度。

  “竖子好算计,既得了校书郎,又来做甚?”

  “我得给右相一个解释,以免右相错怪国舅。”薛白道:“是我提前请国舅到中书省坐镇,以免被外放出京,这些都是国事,我不宜如以往般叨烦圣听,因此特地来说一声。”

  “敢拂逆本相,有何可说?

  “才献了戏曲,以右相的心胸,当不至于因一个小小官职与我生气。”

  苍璧听得一头冷汗,暗想薛白居然敢这样嘲讽阿郎,真是不怕死。

  倒没想到,容下一个九品官职变动的心胸,李林甫居然还真有。

  “我娶不了腾空子,也不会娶门阀世家之女,因我已有想娶之人。”薛白道,“我不怕得罪天下世家,造竹纸、印集注、领寒门举子闹礼部、拒绝大姓拉拢……我敢当个孤臣,但不知右相可否容我?

  李林甫声音冷硬道:“你本该有不激怒我的办法。”

  “本相高看你了,滚吧。”

  “谢右相,告辞。”

  薛白今日来,是来摆出当官的态度的。

  马上要步入官场了,且还是在这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那他的原则是什么、底线在哪里,哪些事可妥协,哪些不能,一开始就得摆出来。

  他刚硬、执拗,同情贫寒之士,不想被旁人操控,除此之外也能不择手段,大唐朝堂并非完全不能容忍这些特点,更可怕的反而是今日妥协了,明日又变卦,今日接纳了高门大户的好处,明日却不帮他们办事。

  先表明态度,这是先难后易的做法,世人少有强硬的,如张珀、杨洄,都不曾在最初决定命运时抗争过。

  总之,薛白激怒了李林甫,又安抚李林甫,再表明自己不识好歹,是走不远的,让李林甫容他自生自灭。

  事实上,一旦证明了他不是薛锈之子,他与李林甫就没有利益冲突,得了一个“滚”字就是个很好的结果。

  然而。

  “薛白!

  才出右相府,身后却响起一声呼唤。

  薛白转身看去,只见李岫匆匆跑来,不管不顾,一把便拎住他的衣领。

  “休当我阿爷看不出你的心思!”李岫道:“我劝你最好考虑清楚,若不想当相府女婿,我们还留着你做甚?!”

  放过狠话,李岫推了薛白一把,径直而去。

  薛白又看了眼右相府的门楣,摇了摇头,去长寿坊帮师娘搬家。

  搬家不是简单之事,他一连帮忙了三天,且认清了敦化坊颜家本宅的门,与颜家众人都混了个脸熟。

  待一应物件都摆好了,韦芸便招过薛白叮嘱了起来。

  “你明日可是到秘书省去?

  “是。

  “你家中也没个人帮衬,待制官服的衣料赐下了,便拿过来,师娘着人给你缝制官袍。”

  “如此只怕太过劳烦师娘?”

  “不劳烦。”韦芸瞥了颜嫣一眼,方才又转回目光,道:“当年你老师初得校书郎时,我已与他成亲了,当时他捧回八匹衣料来,让我给他缝官袍。”

  薛白原本想说“我还没有成亲,幸得师娘帮衬”云云,他一惯是很会说话的,奇怪的是今日却说不出来。

  该是因为被颜嫣瞪了几眼。

  落日西沉,春日的暮光洒在古朴的宅院中,一片祥和。

  颜嫣走过长廊,四下看了一眼,小声嘟囔道:“我可不会做针线活……分明青岚就很会做。”

  次日,秘书省。

  秘书省位于皇城的西南隅,就在皇城十字大街附近不远,北面对街是司农寺,南边是御史台。

  此处负责的是管理和典校经籍,简单而言,即大唐的图书馆。

  薛白抵达秘书省时,环顾一看,相比于南边御史台的热闹,秘书省就显得清静很多。大门处也无守卫,只有一个门房,以及两个杂役正在院内打扫。

  他上前亮了告身,那门房彬彬有礼地道了一声“校书郎稍待’向内跑去,不一会儿引了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出来。

  “久闻薛状元大名,今日终得相见。学生刘太真,字仲适,乃萧夫子的弟子,随老师在秘书省校对书籍,请。”

  文元先生就是与李华齐名的萧颖士,也是颜真卿的天才好友之一,薛白曾见过一次。

  萧颖士十九岁中进士,起家秘书省正字,迁集贤校理,如今已迁任从六品上的秘书郎,正是薛白的官长。

  刘太真长相俊美,看起来有些腼腆,话却多,一边引着薛白向内走,一边介绍。

  “隋朝时秘书省便在此处,原有八万余卷图书,大唐接管时因战火已损毁了许多。高祖武德五年,令狐德菜任秘书丞,购募并增加人手抄写书卷;之后,魏文贞公任秘书监,勘定古籍……

  “秘书省一度改称‘兰台’,秘书监称‘兰台太史’,秘书少监称‘兰台侍郎’,秘书丞称“兰台大夫’。以往,著作局和太史局附设于秘书省,掌修国史、天文历法,十分权重。

  “但到了开元元年,仅剩下掌管图书一职,成了清水衙门,清而不贵。一度甚至连官廊也被御史台占去,秘书省几乎名存实说到这里,刘太真看了薛白一眼,似想看看这位校书郎是否只想借校书郎作为升迁的踏板。

  薛白脸色没有变化,依旧是从容文雅的态度。

  刘太真遂笑了笑,道:“不过,到了开元五年,圣人下令修书,命二十余宿学名儒修撰《群书四部录》《古今书录》等巨刊,秘书省可谓起死回生。之后,贺监担任秘书监,使此间再次兴盛!

  说罢,他带着薛白穿过了一道院门,抬手一指。

  前方是一个极开阔的官院,有许多人正在忙碌着,造纸、制笔、裁纸、缝书,一派热闹景象,院内弥漫的是一股竹纸与墨水混合的味道。

  “熟纸匠、装潢匠各十人、笔匠六人,二十名工匠。”

  刘太真如此与薛白介绍了一句,拍了拍手,朗声道:“诸君,猜猜这位是谁?”

  “状元郎来了!”

  一名正在制作毛笔的老工匠转头一看,当即停下手里的活计,咧嘴大笑道:“造竹纸的状元郎来了!”

  十名熟纸匠们当即放下手里的器物,欢呼起来。

  “哈哈哈,薛郎最该来的就是我们这!快看我们造的这竹纸!”

  “老汉我与你们说,薛郎造的竹纸,那竹子窜得可快了,取之不尽的哈哈哈。”

  忽然见到这情景,薛白是有些诧异的,甚至不知如何应付这些人的热情。

  他入仕以前,认为大唐朝堂一直就是在勾心斗角。

  却没想到,入仕的第一日,首先见到的这些连官身都没有的工匠其实是在勤勤恳恳地做事的。

  不仅是勤勤恳恳,从他们脸上洋溢的真挚笑容便可以看出来,他们是真心希望纸价能更低廉,希望天下有更多的书籍。

  穿过工匠所处的院子,刘太真带着薛白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

  看眼前是一个大堂,比一旁的厅堂都要大得多。

  薛白走到门边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摆着的恐有上百张书案,每张书案后都有人坐着,正在抄书。

  “亭长六人,掌固八人,楷书手八十人!”刘太真每次见这景象都觉自豪,喃喃道:“此为大唐秘书省,抄书堂。”

  这一句话之后,他闭口不言。

  风吹过树梢,周围安静下来,薛白听到的是“沙沙沙”的抄书声。

  毛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应该是很轻的,但八十楷书手同时写字,还是汇聚成了文华传承的声音。

  “沙沙沙……

  薛白忽然有些庆幸,在步入仕途之后第一个听到的声音是这“仲适,你带薛郎到何处去?

  离开抄书堂,往官廊那边走了一段路,前方,忽有一名紫袍老者在檐下唤了刘太真。

  刘太真连忙上前执礼道:“回陈监,正要带薛郎去见老师。”

  刘太真略略犹豫,只好执礼退下。

  工女市辟即云儿名卯。

  “老夫与薛郎是忘年交,来为他引路罢了,你自去吧。”

  而此时,站在那的紫袍老者,正是当朝左相,颍川郡公,崇玄馆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秘书少监、秘书省图书使——陈希烈。

  薛白也不诧异。

  他已打听过了,如今的秘书监是唐高宗之孙、许王李素节之子李璀,李瓘这种宗室勋贵也就是虚领,拿个俸禄;陈希烈这个秘书少监才是管书籍的,算是这位左相少数权柄之一。

  “见过左相。

  “来,初次到秘书省,老夫带你看看。”

  陈希烈抚须而笑,引着薛白往里走去,道:“秘书省清而不贵,只管书籍,却有许多进士趋之若鹜,你可知为何啊?”

  “书籍乃造福万世之重事。”

  “你啊,可知这秘书省出过多少名臣?”陈希烈道:“令狐德菜、魏征、虞世南、颜师古、马怀素、贺知章……还有,张九龄便与你一样,以校书郎为起家官,官至宰执。”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薛白的背,道:“此处一度沉沦,甚至为御史台所欺,老夫以左相领衔秘书省,便是为了重振兰台声望!你既入此门,务必奋发,往后为秘书省再添一名臣。”

  “盼能不负左相厚望。”薛白随口应道。

  都是权场上打滚的,很默契地没有提此前的龃龉,气氛融洽。

  走进官廊中堂,秘书省的官员们已有一部分被陈希烈招来,为薛白引见。

  “秘书丞,蒋公将明,字公亮。

  蒋将明年逾六旬,是个大方脸,额头上满是皱纹,看起来十分亲切,气质完全是个老学究,相处起来当没有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秘书郎有四人,其中,萧颖士是薛白的熟人了。

  之后引见的是个五旬年岁的矮小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