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唐华彩 第308章

作者:怪诞的表哥

  “柴……柴狗儿。”

  “中午与我一道用饭。”

  柴狗儿当即面如土色,没想到自己一时嘴快,要挨这样的惩罚。

  姜亥却觉这是莫大的奖赏,拍了拍他的肩又是咧嘴而笑。

  “既然都服气,来,往后偃师县的捉不良帅,就是他……薛崭,薛帅头。”

  莫说旁人觉得这是在闹着玩,就连薛崭自己也不甚有底气。

  偏是一个杀神般的人物在堂上作威作福,没人敢反对。

  薛白不必与这些差役一般见识,又审了一个案子,果然,吕令皓请他过去吃茶。

  “薛郎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府莫怪,齐丑私放了重要犯人,我实不能无所作为。”

  “那是本县……”

  薛白抬了抬手,压低了些声音,道:“明府可曾写信给吴将军了?”

  “何意?”

  “若可以,我亦不愿得罪人、不愿查那案子,但不知如何交代?”

  吕令皓眼神闪动,末了,笑了一笑,问道:“郭阿顺……与你的‘交代’有关不成?

  薛白反问道:“明府认为,我能用他来交代吗?

  吕令皓感到了一丝凉意,遂不说话,摇了摇头。

  他懂薛白话里的意思,从郭阿顺查到郭元良、郭万金,拿这个巨富来担当罪责。

  但不可以,他与郭元良的交往太深了。

  “那明府以为我能拿谁交代?”

  “薛郎问我,倒不如问右相。”

  “我正是问过右相才来偃师。”薛白忽然强势起来,道:“那现在撤换齐丑与否是否也该问右相?”

  吕令皓还未见过如此强势的下属,竟是瞬间被逼到了必须做决择的时候。

  要么保住齐丑,与薛白翻脸,各找背后人脉;要么暂时放弃齐丑,继续观望薛白的虚实。

  一艘大船的舱房当中,郭阿顺才刚刚醒过来。

  他推开身边的两个妓子,推开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发现船只竟没有去洛阳,而是顺流而下,到了洛河与伊河的交汇处,此时正停船在南岸。

  “怎么回事?”郭阿顺嘟囔着,揉着脑袋走到舰板上,拎过一名船夫便问道:“怎还不去洛阳?你们渠帅呢?”

  “不知道。”

  郭阿顺走到甲板看了看,见下面像是在装货,遂摇着头往底舱走去,只见许多漕夫正在搬着成箱的货物,箱子非常沉重的样子。

  走过长长的甬道,恰见一名中年男子从底舱出来。

  “高县丞?见过县丞,上次送的那对双生子,你可还满意?”

  “你怎在此?”高崇脸色冷峻,皱了皱眉。”

  “我被新来的县尉薛白找了麻烦,打算到洛阳避一避,夜里上船与渠帅喝了顿酒……”

  “咣!”

  忽然一声响,有漕夫搬着的箱子砸在地上,滚出了许多石头。

  一颗石头滚到了郭阿顺的脚边,他俯身捡了起来。

  “运石头做甚?”

  郭阿顺只见手里的石头很重,看着黑乎乎的,粗糙有棱角,硬梆梆。

  “也不像是石头啊。”

  “给我。”

  高崇接过他手里的石头,丢进箱子里。

  “自己人,有甚好神秘的。”郭阿顺心里犯嘀咕,挠了挠头,继续往前走去。

  “快些,郾城的货都装好了?!

  前方,被称作“渠帅”的男子还在说话,回过头来,见到高县丞提起灯笼,比划了一个动作。

  “渠帅,你们这是在做甚?”

  “都告诉你别乱跑了。”

  郭阿顺笑了起来,道:“你我还有何好见外的?

  “噗。”

  一支匕首已捅穿了郭阿顺的心脏。

  “装麻袋,沉江。”

  “扑通。”

  洛伊河上一声响,一具尸体缓缓沉了下去。

  偃师县署,薛白手里拿着炭笔,正随手画着一张网。

  那其实不是网,而是他离开长安以后看到的样子。

  虽然还只有冰山一角。

  百姓不能移籍,只能逃户,赋税分摊在越来越少的编户手里,已经在向不满龄的孩子征徭役了。租庸调崩坏,朝廷解决的办法是和采,灾年愈多,那就纳粮设义仓。等到灾民来了,复又成了权贵的鱼肉……周而复始,于是有了妖贼叛乱。

  但反贼们难道就是为了百姓伸张正义吗?能解决这些弊政吗?薛白同时也记得他们在追逐他与杨玉环时的叫嚣。

  当所有的乱子连在一起,就成了网。王彦暹已经被罩在里面,活活勒死了。

  利益链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凶手。他们要杀的下一个人也许就是薛白,如果他不识相的话。

  “少府,老凉回来了。

  薛白回过神来,只见老凉一身渔民打扮,赶上前低声道了一句。

  “隔得远,我没看清,但那奴牙郎确是被他们杀了沉江了……

第227章 遗泽

  十月初天气骤冷,吕令皓出门前已披上了狐皮裘衣。

  县署里的杂役也是细心,早早就把令廊里的炉子点好了,让县令一到就能煎茶解酒,因昨夜又有一场宴席。

  “年节只剩两月了,各个府邸的节礼不可怠慢。另外,给我找一件最珍贵的酒器,我已有资格呈……

  正与幕僚处置着事务,郭涣匆匆赶来,唤道:“明府。”

  “来了,比往年更冷了,先饮碗热茶吧。

  “伊洛河杨村渡口附近,有几个渔夫从河底捞起了一具尸体送到县署来了,薛白正在审……死的是郭阿顺。”

  郭涣禀告了事务,端起案上的茶汤不慌不忙地饮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明府新得的茶叶?

  “李太守在竟陵托人赠的茶叶。”吕令皓应了,问道:“大冷天,渔夫为何清早到渡口打渔?”

  “想必有人撞见了,让他们捞的尸。”郭涣道:“薛白已经查出来了,郭阿顺死在渠头的船上。”

  “怎么?他们又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被薛白一查,立即就杀人灭口?

  “虽不至于,但只能是这般了。”

  “愈发不像话了!”吕令皓叱道,“动辄杀人,不将我这父母官放在眼里。”

  “看薛白那架势,该是想顺藤摸瓜。

  吕令皓终于是烦了,道:“让郭家出面把尸体领回去,苦主都不追究,此案不必查了……对了,郭二郎已去了洛阳,找他家管事便是。”

  “明府且看,薛白必不会善罢干休。”

  “凭他那几个人与娃娃班头?本当他是来镀一层金,原是想当泥菩萨……与王彦暹一样供起来罢了。”

  殓房。

  “一刀毙命,又狠又准。”

  殷亮扒开尸体的伤口,往皮肉里看了一会,叹道:“本不应该啊,他们做的这些事几乎都是摆在明面上的,殊无灭口的必要。”

  薛白道:“查,顺着此事查郭家的货。”

  “津税。”殷亮道:“商船来往皆收津税,县衙必然有记录,只是……户曹不听少府的。”

  “先敲山震虎。”

  殷亮抚须而笑,踌躇片刻,低声道:“少府还是等一等,等洛阳那边的后手到了,以免狗急跳墙。”

  薛白点点头,心里自有分寸,道:“此前我们刚来,首阳书院的宋勉不相信我。如今审案也有好几天了,我是何立场,他该有所了解,可以再接触一番。”

  “我今日便再去寻他,等剩下的两桩案子开了堂。”

  “嗯,开堂吧。”

  出了殓房,却发现公堂一个差役也没有,苦主与被告一个也没来。

  姜亥道:“阿郎,我去找人问问。”

  “一起去吧。”

  绕到捕厅,薛崭正在里面发火,一把拎住柴狗儿的衣领,将其拉低身子,叱道:

  “我让你们将苦主带来。”

  “帅头,我能有何法子啊?

  “啖狗肠,你杀过人没有……

  “阿崭。”

  薛白招了招手,提醒道:“就这一个人肯搭理你,折磨他没用,反倒让人觉得你着急了。

  “阿兄,我明白了。可他们都不听我的,怕耽误你的大事。”

  “莫想着一下让所有人听你的,一个一个去了解,分化拉拢。”

  薛白颇有耐心,教着薛崭怎么做,让他自己去试。

  出了捕厅,恰遇郭涣从令廊中出来。

  双方见礼,郭涣圆圆的老脸上浮起亲切笑容,笑道:“对了,有件事与薛郎说声,明府近日便要坐堂视事了,这段时日辛苦薛郎了。”

  他说的规矩倒是没错,县尉只需负责捕贼,是没有资格当堂审案的,这是县令的权力。

  问题是,薛白一开始就请了吕令皓坐堂,当时吕令皓想看他笑话,不来。未料到这几日过去,反涨了薛白的威望。

  此时看来吕令皓虽收回了坐堂之权,但上一回合谁赢谁输却不好说。

  薛白笑了起来,应道:“能为明府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薛郎辛苦,积年旧案一扫而空,马上就要年节了,可暂歇一段时日。”

  “郭录事也是,不要太辛苦。”薛白忽问道:“对了,我来偃师以来,怎一直未见到高县丞?”

  县丞心忧百姓,在城外巡视田亩。”

  “这隆冬时节?莫是不小心走远了?”

  官员擅自离境是重罪,县丞高崇自是不会犯的,郭涣道:“放心,就在偃师境内。”

  都这般说了,隆冬时节的田亩无甚好看,那偃师县境内值得看的,唯有洛河、伊河。

  偃师的县官之间关系骤冷,就像这十月初的天气。

  一时间,所有的状纸不再送到薛白手上,所有的吏员差役不再敢与薛白说话。

  薛白与殷亮在廊房里枯坐了一会,都泛起苦笑。

  “想必王县尉当年尝到的便是这滋味?”殷亮道,“先礼后兵啊。”

  “可见我们踩他们的尾巴了。”薛白道:“他们是一张网,每条线都互相串联,郭家这条线一拉,自然就拉紧了。”